正文

懷念冀淑英先生(3)

平生風(fēng)義兼師友 作者:楊奎松 易中天 陳平原


豐潤文管所的條件比較差,安排我們看《遼小字藏》的地方是一間大空房。房中沒有桌子,靠窗戶的地方放了一張光板單人床。文管所的同志找來幾張小板凳,放在床前,然后在床上鋪上報紙。冀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以床為桌,開始工作。當時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房中沒有暖氣,也沒有火爐,加上該房不見陽光,而且長期無人活動,更覺陰冷徹骨。我當時年輕力壯,而且曾經(jīng)在冬天很冷的新疆生活過,也覺得凍得難受。為保護古籍,我們翻書時不能戴手套,時間長了,手指凍得干疼。冀先生裹著大衣,坐在小板凳上,一絲不茍地一葉一葉細致察看。神情那樣專注,那樣投入,可以感覺到,她的全部精力都傾注到面前的書里,旁邊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甚至,我有點問題想請教,都覺得不便打擾。我知道,即便對冀先生來說,遼代典籍也屬于難得見到的珍品。我便注意觀察冀先生是怎么考察古籍的,關(guān)注每本書的哪些方面,著錄哪些內(nèi)容。冀先生看完,我也把該書看一遍。那時我雖然對大藏經(jīng)略懂一些,但善本書的知識非常有限,所以盡管有意看樣學(xué)樣,但由于自己水平太淺,依然沒有學(xué)到什么,不過,至少我知道頂級專家是怎么看書的了,受益匪淺。手觸這些千年前的蝶裝書,看到上面那些其他書籍曾經(jīng)介紹過的卷首絹條,真覺眼界大開。記憶中冀先生對這批典籍除了贊嘆之外,沒有做進一步的詳細評點。不知是否因為遼代的典籍她所見也不多,所以非常謹慎。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風(fēng)范。

豐潤那批東西數(shù)量不少,我們早晨離開北京,因為在唐山耽誤了時間,下午才到豐潤,所以當天沒有能夠看完。于是在豐潤住了一夜,旅館的條件也很簡陋。第二天上午接著在那間房子里考察。當年冀先生已經(jīng)年近70歲了,我和陳杏珍都擔(dān)心冀先生身體受不了,數(shù)次勸她休息。但她數(shù)次拒絕,一直堅持工作,直到把所有的典籍(除了幾卷無法打開的卷軸裝)全部看完。至今,我回憶起冀先生,首先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都是在陰冷徹骨的房子里,冀先生坐在小板凳上埋頭看書的景象。寫這篇文章時,為防止記憶有誤,我特意打電話向陳紅彥核實。她也記得那寒冷的冬天,那陰冷徹骨的房子,那低矮的床。陳紅彥還提到一個細節(jié):豐潤的同志說,這些東西非常珍貴,我們的保管條件有限。干脆你們給若干錢,由北圖保管好了。冀先生當時回答說,那也不能一平二調(diào)啊。陳紅彥的話引起我的另一番回憶。當時確有此說,回北京之后,我還為此奔走過一陣,向有關(guān)館領(lǐng)導(dǎo)匯報,然后銜命與豐潤方面先后設(shè)想了幾個方案,可惜最后都沒有成功。

最近把《冀淑英文集》又重讀一遍。雖然以前讀過,其中有的文章還多次讀過,但此次重新閱讀,仍時時為其中的真知灼見所打動。我以為貫串全書的基本精神,就是實事求是。古籍作為中國千年文化的載體,情況極其復(fù)雜,不是用幾個死框框可以框限的。冀先生有名師指導(dǎo),見多識廣,在實踐中充分把握了古籍的特點和辨析古籍的方法,總結(jié)了一套規(guī)律,又絕不被框框所束縛,一切都按照實際予以評述。套用武俠小說的說法,她已經(jīng)進入無招勝有招的境地。讀到她在書中從宏觀到微觀地對古籍、對善本、對某一本書或某一個問題娓娓道來,就好像她就在面前為我們開講座??

2011年是冀先生逝世十周年。我想,北圖庫中的那些善本書如果有知,一定也在默默懷念這位把一生都獻給它們的老人吧。

方廣锠,教授,著有《中國寫本大藏經(jīng)研究》、《敦煌學(xué)佛教學(xué)論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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