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微木依蘿:檐上的月亮(4)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三嬸一早一晚都端著銅鏡照她那矮趴趴的鼻子。從前這銅鏡是不用的,現(xiàn)在天天擺在她手中。早些天她從麥地里回來,鼻尖上粘著幾粒麥子。三叔說,你的鼻子長莊稼啦!她沒有搭理,現(xiàn)在她話多了起來?!拔业谋亲酉沽??!彼f。

這天中午,她又端了銅鏡坐在門口,精神不太好,頭發(fā)披散著。她用拇指和食指,順著兩眼之間往下揉,這動作就像她在麥地里扶那些已經(jīng)結(jié)籽的麥稈:它們倒下去,她用兩根手指將它們挑起來,搭在其他麥子身上。可是這臉上的鼻子就只有一只,沒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將鼻子揉得有些發(fā)紅,鼻梁上的黑斑也紅了。

我把黃果皮遞到她的鼻子前,問,聞得到嗎?她搖一搖頭。我又將果皮卷起來擠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樣撲到她臉上。她打了個重重的噴嚏,使勁掐了一下鼻子。

我說,鼻子瞎了,還會再長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學(xué),讀到那篇關(guān)于壁虎尾巴的課文。

三嬸聽完大笑。

比土阿媽用她不太通順的漢話說,你三嬸是你三叔和你爸爸從外面偷回來給你三叔當(dāng)媳婦的??纯纯?,和她的鼻子一樣不值錢啦!

比土阿媽這話把我繞暈了,聽著好像我有兩個三叔似的。但我還是將它繞給三嬸聽,她聽完只說了三個字:死彝教。

三嬸,我們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嬸確實是和三叔偷跑來的。在她結(jié)婚的當(dāng)天從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當(dāng)然還有我爸,還有另外幾個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負責(zé)打架的,另外幾個也是負責(zé)打架——如果當(dāng)時需要打架的話。對方人多勢眾,他們也人多勢眾,并且藏于暗處。他們很順利地把三嬸帶了回來。三嬸很多年沒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兒子出生才敢回去。

這個“不值錢”的媳婦有人喜歡,也有人不喜歡。喜歡的人說她膽子大,敢從結(jié)婚途中逃出來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說她丟本分,從結(jié)婚路上跑出來活得臉不紅筋不脹,太臊皮。她們說,這樣的媳婦是“養(yǎng)不家”的,早晚還會跑路。

可是三嬸沒有跑。

這些舊事都是奶奶告訴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樣子和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時候,問起關(guān)于三嬸的事情,也是那樣的動作和語氣。

現(xiàn)在,三嬸端著銅鏡認(rèn)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動作像在修理那些壞掉的家具,也像在麥地里撿麥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嬸自言自語。太陽落山時,她將那面銅鏡放到高高的窗臺上去了。

奶奶說:“你三嬸最值錢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別個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幫的忙。鼻子瞎了生什么關(guān)系?正好什么味道也沖不著,什么味道想沖也沖不著。眼睛不瞎就好。大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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