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大伯母家吃飯，她家廚房有點(diǎn)兒小，大伯母又太胖，好像是卡在廚房里。我把著門框看她洗鍋，她身前的肉擠在灶臺上。

堂姐從街上買了幾張紅紙回來，紅紙上寫著字，看不懂，堂姐還買了一身紅衣裳。大伯母很開心，她白天坐在石板上嘮叨時(shí)睜得溜圓的眼睛這時(shí)笑成一條縫。她說：“以后要好好地管住自己的男人，管得住男人的女人才是女人，整天放著男人四處喝酒打架鬧事的女人是窩囊廢。我這輩子背著‘王母娘娘’的罵名，我也不怕。”大伯母還看了我一眼說：“腦門打扁了怕什么，腦殼還在，這么大的房子還在，起碼喝橘子水不用省一口給這個(gè)，省一口給那個(gè)。”

橘子水？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爸從外面買了一小瓶橘子水，我忍不住喝了很多，我爸說我沒良心，我應(yīng)該省幾口給我弟弟和妹妹。這事情我跟伯母說過。她記性真好。

過了幾天，堂姐就把那身紅衣裳穿上了。一直來大伯母家?guī)兔Ω苫顑旱母绺缫泊┝撕芎每吹囊律?。大伯母說，以后我就不能喊他哥哥了，要喊姐夫。

我有了姐夫以后，大伯母在石板上休息的時(shí)間就更多了。

王叔叔跟我大伯母說，你在養(yǎng)膘嗎？我大伯母半瞇著眼睛回答，是的。

我爸跟我大伯又打了一架，這回我爸沒有戴帽子，大伯沒有拿電筒。

王叔叔跟我說，你大伯母的眼睛越來越大了，好像一對圓滾滾的銅錢眼。你姐夫給她家掙了不少錢吧？上門女婿就是騾子命。

我姐夫后來帶著堂姐走了。王叔叔好像很開心地跟別人講，看，走了，終于拍屁股走了。

我大伯母又和從前一樣忙碌，這之后她坐在石板上休息的時(shí)間越來越少，她眼角上的細(xì)紋比從前更多，臉色也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有天我看見她背著好大一捆草從對面的山路上摔了下去，半天才從草堆里爬出來。摔了那一跟頭沒過幾天，她又被一只狗咬傷了腳。大伯讓三叔的兒子朝傷口撒了一泡尿，他說小孩子的尿是藥。那之后，大伯母走路一瘸一拐，她又和從前一樣坐在石板上休息。不過她的手沒有閑著，她坐在石板上縫衣服、剝玉米、挑揀豆子里的小石頭。

王叔叔說，看，你大伯母又要養(yǎng)膘了。

我把王叔叔的話說給大伯母聽，她正在穿線，抬著眼睛，舉著一根繡花針和一條黑線，半天才說，你王叔叔家今晚吃的什么？

她猜到我剛從王叔叔家里蹭飯回來。

酸菜湯煮老四季豆。我說。

我家今晚吃雞肉。她笑瞇瞇地放下針線，進(jìn)去拿了一只雞腿給我。

養(yǎng)膘要有養(yǎng)膘的東西才是。她指著我手里的雞腿說。她把針線重新拾起，眼睛睜一只閉一只，斜斜地對著快要落坡的太陽，將那條黑色的線子穿過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