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天嵐:遺失的河灘(1)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夢天嵐

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些人已謝世。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失的東西,而是鳥鳴時那種寧靜。

——〔美〕羅伯特·潘·沃倫

有幾年,邵水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個樣子了,它緊貼著河床的底部,它的骨架以及從前的沖動和刁蠻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此刻它用了勁,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長,拉得更長更細,像拉扯著擰在一起的紅薯糖,卻不斷掉。只有當遠處的人走近了,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聽到它的響動,那有幾分嘶啞的沙沙的響動仿佛是水里間或暴露的石頭的棱角發(fā)出來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綢布在河的皺褶處被石頭給掛住了,緊接著又被撕開,因為不是太用力,裂開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是被掛住,又老是被撕開。

正是因為這樣,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過一段踏實而又柔軟的潮泥地帶,也才能繼續(xù)走過時而隆起時而凹陷的沙灘地段。潮泥肥而厚,無數(shù)有野心的水草在上面競走,水嫩而光鮮,它們的腿隨時都會因為需要而從身體的某個部位里鉆出來,身子也在不斷地拉長,但它們并不會因此而變得越來越細。這一點與邵水河的水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它們是我那個時候見到的唯一具有動物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們的葉尖就會像刺刀一樣挑著晶亮的露珠,讓經(jīng)過的每一雙足隔著布鞋都會感到一陣陣沁涼。它們的隊伍很快就龐大起來,就連沙灘地段也隨處可見,只是競走變成了攀爬,且根莖要細小得多、柔軟得多。它們想更快一點兒(盡管這個想法有點兒盲目),足底卻變得輕浮,甚至有點兒打滑;它們想把根須扎牢一點兒,或者想抓得緊一點兒,但往往事與愿違。它們經(jīng)常被扯起來,像一條條細長的蜈蚣,根須上細細密密地沾著黃褐色的沙子,只輕輕一甩,沙子就會細細密密地落下來。那些根須就像是剛從水里洗過一樣被撈了上來,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來的還有滑溜的小石子,它們用不同的形狀和顏色告訴我們水流的方向和時間的久遠。當然還有一些魚的骨頭,間或還會有一只鳥的頭蓋骨。曾經(jīng)還有人在這里找到過人的牙齒,它們混雜在石子中間,成為另外一些石子,被幾只黑衣螞蟻辨認出來。無論是魚是鳥還是牙齒,也無論是空氣還是水,它們都曾游過、飛過、浸泡過,現(xiàn)在它們安靜下來,包括它們的回憶。

清晨的河灘多霧,一眼望去熱氣騰騰。十米之內(nèi),不時有人鉆出來,或挑著箢箕,或扛著鋤頭,或提著木桶,或捏著韁繩牽出一頭磨磨蹭蹭的水牯。這里有點兒像圈地運動,只要用鋤頭率先劃拉出一條地界來,這地就歸誰家所有,旁人絕不會涉足。當然,他們不會太貪心,大多量力而行。被我喚作伯父、叔叔、嬸娘的人們早在河灘上像開荒一樣開出了一溜一溜的地頭,許多水草被鋤斷,用來喂豬、喂牛、喂水塘里的魚,或堆在河灘上讓太陽曬干,再一把火燒了,做了底肥。一片一片的白菜、辣椒、高粱因此長勢良好。

我們經(jīng)常趕在太陽還沒有下山之前提著木桶到河里去取水,用來澆灌白菜和辣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赤著雙足走在溫軟的草地上,走在細膩的沙灘上,走在堅硬而滑溜的石頭上,一直走到河床的最底部。那鼓圓的木桶在流動著的河水表面蕩了幾下,一些水藻的碎末和草葉就會打著漩被水沖走。抓著桶把的手一用力,木桶就會一頭扎進水里,待它沿著水里劃動的弧線被提上來時,已是滿滿的一桶水,那水激動的樣子直晃得波光像白肚鯽魚一樣在桶沿處蹦上跳下。真正的白肚鯽魚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在水底出現(xiàn),它們總是逆流而上,黑黢黢的背脊像躥動的水墨,只有當它們在水的流動中突然感到很激動的時候才會電光火石般亮一下自己的白肚皮。十米開外,有時也有白肚皮從上游一閃一閃地漂下來,那是死魚的肚皮,有的已經(jīng)發(fā)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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