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雷平陽:土城鄉(xiāng)鼓舞(4)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歐家營,盡管它線性的、看不見更多希望的變換,帶給我的苦楚比歡快要多,可它還是像一個由蜂蜜營造出來的漩渦,其吸力也許引不回一只飛鳥,卻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視父母,土地之慢,一再為他們的蒼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他們一再地在矮下去;早些年,他們的腳邊盡是青蔥的苗圃,過去幾年,他們的枕邊也會多了許多落葉。就守著那幾畝田地,目光從來不會離開看了一輩子的田壟、水渠、白楊:哪一寸土地有顆石頭,這石頭來自哪里;哪一條溝底埋著一個破碗,這破碗出自哪一戶人家;哪一棵樹干上有一道斧痕,這痕是誰留下的;哪一堵墻上有一片雨漬,這雨漬開始于農(nóng)歷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場暴雨;哪一條小路晚上行走,走幾步要用腳探一下,才不會失足……他們從不要別人提醒。生活之細(xì),細(xì)得能記住任何一個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墻角上有幾個螞蟻打出的洞穴。他們的世界正一寸寸縮小,而模型中歷練出來的呆板的人生,還是體味不出妙至毫巔的超然樂趣,純粹是生命之小,毫無回歸可言。去看他們,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覺察孤獨與無助,更是兩代人在一塊共同排演歷久彌新的生死話劇。血液中潛藏了無數(shù)道別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動去表達(dá),它們才屬于生命。我的頭發(fā)都白了,父母的頭發(fā)還會黑嗎?

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有過沉醉的時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題為《菜園》的散文中,我曾這么陳述:“我家的菜園在村子的西北角,勝天河(歐家營旁邊的一條人工小河)在那兒日夜流淌,水聲中長大的杏子樹遠(yuǎn)遠(yuǎn)地將它圍著。然后才是幾棵老棕樹,一棵核桃,三棵蘋果和一棵櫻桃。迎春花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編織,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那一片蔥蘢在杏子樹的圈子里又圍一圈。馬桑樹扎成的小門上,鐵絲早已生銹;各種樹底下的菜蔬年年無收,只有樹蔭遮不著的地方,才有菠菜搖動著扇葉,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棲在蘿卜纓子上像一個個小巧的風(fēng)箏,也才有蚱蜢的長須掃過白菜的臉,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來,也才有雨前的螞蟻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著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卵蛋往樹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網(wǎng)子一次次被風(fēng)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鋤頭搗毀,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亂撞的水蚊子,也才有奇懶的菜蟲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脈上,也才有這個不同于凡塵的世界總是在有趣地組合著、變化著、消逝或新生著?!?/p>

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從童年到現(xiàn)在,也許還得繼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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