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經(jīng)過了強烈的自我否定之后，這樣的男人把目光永遠落在別處。他尋找不出自身真實的出發(fā)點，尋找不出自身的地平線，尋找不出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恰當(dāng)比例。他把自己嫁接在各種各樣的外部力量上，朝廷的或者江湖的，國家的或者小團體的。說到底個人名聲是最重要的，而名聲來自他人。于是他就嫁接在不同的他人身上，將他人的意志當(dāng)作自己的意志，將他人的要求當(dāng)作自身的要求，就是不在自己身上尋找恰當(dāng)?shù)陌采碇?，將自己安放于此處而不是彼處。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是沒有自己的憂和樂。一句話，他沒有自己生活的真相，他也絕不敢去追究這種真相。

很難想象這樣自認(rèn)為不可取的男人，會在自己身上找到樂趣或者享受？他會把自身的要求、愿望、欲望，當(dāng)作值得歡迎的東西加以肯定和接受？他會在自身內(nèi)部尋求生長點，愿意在某些時候關(guān)起門來，和一個女人共建一片私人性的天空？回答是否定的。如果他無法面對自身，那么他也無法面對一個女人，和一個女人長久地、面對面地相處，是一件無聊煩悶的事情。他最需要的是一個通途，能夠到達其他地方，而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個女人意味著一個終點，意味著他生命空間的一個極地，他不需要繼續(xù)往前走，不需要做給別人看，不需要再演戲、掩飾和逃避了——他無處可逃。萬一他還要逃避自己，唯一的辦法是逃避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在他人不在場的情況下，他生活真實的一個見證。因此，從根本上來說，他不需要女人。

我曾經(jīng)講過宋江為什么要殺閻婆惜。從任何別人的角度來看，宋江乃天下第一大好人，永遠滿面春風(fēng)，替人排憂解難，有求必應(yīng)：“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舍，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彼炎约和耆芸掌饋恚路鹚@個人就是一只美麗的大鳥，優(yōu)雅地飛越人們生活的上方，哪里有危難，他即刻就在眼前！這就是所謂的“及時雨宋江”！然而他這樣做，并不是沒有他的個人目的——在江湖上博一浪名，為今后進一步出人頭地，成為“人上人”埋下伏筆。如此一個曲曲折折的男人，他和女人可能建立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

閻婆惜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裂隙、裂縫。他是架不住王婆再三撮合，將王婆的出發(fā)點當(dāng)作了他自己的出發(fā)點，和閻婆惜雙雙走進了洞房。然而王婆的意思也并非王婆一人所擁有——有家有室，是一個男人進入正常社會的入場券，表明他不是一個異數(shù)，他是守規(guī)矩、合禮法的。不管那是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和這個女人相守終生，建造自己的空間，享受生活的良辰美景。他對閻婆惜顯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娶回來就當(dāng)作一件家具，任意扔在一旁，繼續(xù)從事他接濟天下的宏偉大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