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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婦出世(2)

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力 作者:孔見 王雁翎


我一向認定,中國沒有蕩婦的清平世界是至宋代告終的。

宋代哪些女人是確實的蕩婦,史書中沒有《蕩婦列傳》的正式記載,不宜妄斷。小說《水滸傳》,可確實是把中國首批蕩婦——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都派給了宋代。中國歷來相信《孔雀東南飛》《上山采蘼蕪》等等著名詩作是反映中國女性之為存在的真實,沒有哪本文學史說,世上哪有這種女人,純是男人不明動機的胡編亂造。以此類推,獨獨懷疑一個叫施耐庵的作家和男人胡編亂造也缺乏道理。說中國的蕩婦史發(fā)端于宋代,至少就文學中的蕩婦史而言,是不該有爭議的。

要是數(shù)一數(shù)《水滸傳》女性人物的總數(shù),算一算蕩婦在其中的比例,還會得出一個結論:中國蕩婦不出則已,一出驚人。不僅是接踵而至讓中國應接不暇,還“蕩”得無須師承與修煉,自來地精靈老作。哪里像初出茅廬的新手?簡直是“蕩”出了不知多少世紀的寶貴經(jīng)驗,祖祖輩輩留下來似的。

宋代的蕩婦可是好端端的民間和良家婦女,按階級或階層畫線,她們恰是兩漢古詩中那些女性的嫡親姐妹、骨肉同胞。但她們有如天外來客,圣人的千載育化沒觸及她們的靈魂,也沒修正她們半個細胞,她們只管照自己的樣兒,倚著良家的寒門,招蜂引蝶,惹是生非,鬧出人命,似乎一眼也不瞧別人家里活著的貞女節(jié)婦和更多不詳其貞節(jié)卻肯定沒“蕩”出滿城風雨、桃色公案的中國女人。殊不可解的是,在釀出人命之前,社會好像也并不怎么奈何得了這些蕩婦之“蕩”,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沒一個是被人言殺死、唾沫淹死、禮教壓死的。

《水滸傳》里這幾個蕩婦,還只是為中國蕩婦現(xiàn)身民間與良家踩點兒探路的前衛(wèi)。看明清小說,會發(fā)現(xiàn)蕩婦一旦出世,在中國轉眼已遍地開花,發(fā)展成常態(tài)的事物。而且“蕩”得愈來愈得心應手,水平迅速抵達了《金瓶梅》《肉蒲團》和《紅樓夢》中那個多姑娘之輩的蕩婦極致,個個一覽眾山小、江上數(shù)峰青、天下蕩婦誰敵手的樣子。

不奇怪中國蕩婦的適時出世。因為在宋代的中國,有一件和女人緊密相關的事:儒學的一根大神經(jīng)敏銳地感到了封建之夢已越過它的制高臨界點,從上行轉為下滑?!盁o可奈何花落去”,大概是人類心靈最徹骨的惶悚悲涼。那根大神經(jīng)躁動焦灼、分裂變異,于是滋生出一個被命名為“理學”的腫瘤。那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致命癌腫。

理學和女人緊密相關的一句話是: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程、朱兩位理學大師在這里犯的錯誤是:過猶不及。

“節(jié)”之為物,本來是由女人自己把握的一種東西,它和男人之“節(jié)”相似相通。文化對男人說,舍生取義,但從不強求所有的男人都能舍生取義。同樣,文化對女人說,為一個男人守節(jié),但守了是好女人,不守也不是壞女人。

圣人的文化是深懂中庸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精英和蕓蕓眾生,就有超人和凡人。所以莊子才宣稱: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莊子在說,不樹立一個極端的榜樣和規(guī)范,大眾才能調(diào)動發(fā)揮自身固有的素質(zhì)。中國留骨廟堂的圣人和曳尾涂中的圣人,在中庸命題上居然所見略同、不謀而合。還有一位兼跨朝野的圣人老子,其實也和他們異口同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圣人就是圣人,一句頂一句。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理學家偏偏怎么就給忘了呢?

我不想相信早在中國禮教還十分幼稚的兩漢,中國女性便能自覺能動地俯首甘為沉默的羔羊,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作時尚,爭先恐后不嫁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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