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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殖民主義(1)

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quán)力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吳志翔

疼痛背后的形而上學(xué)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英雄,就是關(guān)羽。他最有英雄氣、男人氣的一個表現(xiàn)是“刮骨療毒”。華佗用尖刀割開皮肉,刮去骨上箭毒,敷藥后用線縫上口子。在整個過程中,“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公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關(guān)羽在接受治療后“大笑而起”,真如天神一般。

關(guān)羽到底有沒有痛感?只要他是人,只要他有身體,這個問題就毫無疑義。但他為什么能夠做到不哭不喊不叫不呻吟?因為,至少在歷史或文學(xué)的敘事中,像他這樣的英雄是不能那樣做的;否則,附著于英雄之上的光環(huán)就會消失,人們對他的崇敬之情也會消解。也就是說,有某種更強大的力量在控制著關(guān)羽發(fā)出呻吟。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呢?僅僅是“鋼鐵般的意志”嗎?

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看小說《霍元甲》時的一個印象?;粼资莻€英雄,可是他誤中奸計染上了毒癮,為了戒毒,他讓人把自己綁了起來。令我深感羞恥的是,那么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真英雄,卻在毒癮發(fā)作時痛不欲生地翻滾號叫?,F(xiàn)在回頭去看,讓我奇怪的并不是霍元甲的掙扎和呻吟,而是當(dāng)年我為什么竟然會對此感到羞恥?

關(guān)羽是痛恨自己的身體對于疼痛做出反應(yīng)的,所以他才會說:“吾豈比世間俗子懼痛者耶?”疼痛必然要使身體有所反應(yīng),為什么要厭惡這樣的痛感?為什么有懼痛表現(xiàn)者就是“世間俗子”,而真豪杰大英雄卻“理應(yīng)”臉不變色、談笑自若?盡管不明所以,我們卻很自然地把不懼疼痛視為英雄的一種天賦,所以看到像霍元甲這樣忍不住毒癮、舉止失態(tài)時,就有一種揪心般的難過,更準(zhǔn)確地說,是為他感到羞恥。

電影里,敵人或反面角色幾乎都是具有明確的身體屬性的。比如一個國民黨兵或日本兵在站崗,他會哼著小曲兒,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東倒西歪,閃到某個墻角掏出家伙撒一泡尿,甚至?xí)[瞇地看花姑娘,發(fā)出淫蕩的笑聲;那些家伙受傷以后,常常哇哇亂叫,痛苦地呻吟,身體掙扎扭曲;被擊斃的時候,要么慘叫一聲,要么倒下的姿勢特別難看,比如臉面撲地,屁股朝天,還兩腳亂蹬。所有這些都是身體的自然表現(xiàn),而我們的電影敘事借助于對他們身體形態(tài)的刻畫,達到批判和揭露的目的。那些反面角色因此都成為丑陋的、惹人厭憎的,他們的身體泄露了他們本質(zhì)上的可恥。

可是我們的英雄人物沒有這樣的身體,他們不會犯身體上的錯誤,即便是長相也有一定的范型。從這種被抽象過、修辭過的身體中,可以見證他們具有崇高的理想和高貴的精神屬性。作為一種直觀的表象,他們的一切都合乎某種不言自明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不會在墻角撒尿,不會講黃色笑話,不會發(fā)出淫笑或奸笑;他們面對敵人的屠刀和刑具面不改色,沒有恐懼;在疼痛的時候也不會哀號,雖然豆大的汗珠淌了下來,但臉部表情并無多大的扭曲,有的只是憤怒,甚至自豪;他們犧牲時發(fā)出的不是慘叫,而是令人蕩氣回腸的口號;他們死的時候不會痛苦地掙扎,而是平靜而坦然地把自己獻出去,就像一個神圣的祭品;他們不會窩囊地死去,至少要支撐一段時間,講出幾句感人肺腑的遺言,然后非常有尊嚴地閉上雙眼,或者死不瞑目。關(guān)羽死后面目如生,在曹操打開盒子看時,居然還能“口開目動,須發(fā)皆張”,令曹操驚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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