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格堡(2)

在新疆 作者:劉亮程


二、干草棚

英格堡的幾座牲口棚,圍在地中間一片麥場邊上,與村子隔著一塊條田。這是一處少見的與人分居的牲畜圈棚。

打完場后,谷粒沿路運回村子,禾稈順手扔上棚頂。牲畜和人,在場上分清楚食物,各吃各的。整個冬天大雪埋掉山野,人只有一條去鎮(zhèn)上的路,也很少有人出去。牛有時穿過條田,到村里轉(zhuǎn)一圈,見了人哞叫一聲,在凍得硬邦邦的雪地上拉幾坨冒熱氣的牛糞,便又回到場上。人守著麻袋里的糧食,架子上的肉,菜窖里的洋芋蘿卜,整個冬天也只能這樣過日子。

英格堡的牲口有吃不完的干草。去年、前年,甚至大前年的禾稈還高高滿滿地垛在棚頂,已經(jīng)發(fā)灰,變了顏色。今年禾稈又下場了,再垛不上去,只好堆在圈棚旁,任牲口隨意撕吃。

我小時候,一到冬天干草就變得十分珍稀。盡管家家圈棚上都有高高一垛草,但那是幾十只羊、幾頭牛,還有驢和馬共同的食物。在每天牲畜們最盼望的時刻,人爬上草棚頂,給羊圈里扔一捆半草,給牛槽上扔半捆草,給驢和馬扔小半捆草。牲畜的眼睛全盯著棚頂,看著人手里的叉。給羊扔多了牛會哞叫。給驢扔少了驢會尥蹶子。馬一般不吭聲,它知道人不會虧待它。因為,這點干草只是哄哄嘴,牲畜的大半個肚子得靠自己到雪地里刨草去填飽。人騎著馬,吆其他牲畜出去,一去大半天,十幾里。馬若餓著肚子就會跟人賭氣,在雪地上打轉(zhuǎn),不往前走。

趕車騎馬出外的人,口袋里都裝著苞谷豆,牲口走不動了掏出一把,捧在手里喂牲口吃。一次喂一點點,引著牲口走。有時牛車陷住了,死活拉不出來,人扔了鞭子,抓一把苞谷豆遞到牛眼睛跟前,牛看見了,伸脖子去吃。當(dāng)然吃不上,人只是在前面引逗著,牛實在饞極了,猛往前一躥,車?yán)鰜砹恕?/p>

在冬天,圈棚上的干草垛越來越矮時,牲口和人都會望著。剛?cè)攵?,人爬上高高的草垛頂,離天很近,鳥都擦著頭皮飛。人有一股一年到頭的高興勁,成捆成捆給牲口撒草。牛羊馬驢們頭仰得高高,仿佛接受天賜隆恩。

待到天寒冬深,草棚快見底時,人便再沒了那份豪情,上草棚也不拿叉了,低著頭從牲口中過去,在一片哞哞咩咩的揪心叫聲里解開草捆子,這兒撒一把,那兒扔幾根。我們在黃沙梁時,從沒見哪家的干草會剩余到來年。會過日子的人家垛上的草都有數(shù)字,冬天多長,一天撒幾捆子草都算得清楚。記得有一年邱老二家冬草吃完了,離雪消灘開還有大半個月。邱老二急了,在村子里到處借草。跑到我們家,要借十捆子草。那年我們家的冬草也不太夠,父親捏著指頭算計了半天,給邱老二說,只能借給你五捆子苞谷稈。給的時候把捆子的粗細(xì)都讓雙方記清楚了,免得還的時候扯皮,借出去一大捆,還回來一小捆。

那年開春,我們家乏死了一只老母羊。黑母牛的脊背也廋成刀刃,人騎上去能割爛屁股。草棚上幾乎沒剩下一片草葉子。把棚頂都吃通了。站在棚上能看見縱橫擔(dān)著木頭。牲畜在夜里能透過棚頂看見星星。

開春是牲畜最難過的時日,草剛露芽,嘴還啃不上,枯草只剩下扎嘴的干枝,牛被青草的味道引誘,一個勁往前跑,以為前面的青草會高些。尤其羊,滿眼青綠,沒命地朝著荒深處走去,有的再也不回來。會放羊的人這時節(jié)都站在羊群前頭,不時揮著鞭子喊:呔,回去。呔,回去。

英格堡的干草多得能把牲畜愁死。一年四季,棚上草高高滿滿的,咋吃完呢。吃到哪年才能把這些草吃完呢。牲口們一想到這些事便跑進(jìn)村子,見了人叫兩聲,人又不理識。

其實,英格堡的人也正愁著呢,收了這么多麥子,賣不掉,賣不上好價,堆在倉里又吃不完。咋辦呢,這日子讓人咋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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