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形空白 (2)

記憶與印象 作者:史鐵生


“其實,只要躲過了那幾天,他不會有什么大事,怎么說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禍臨頭他也沒想到過他能有死罪……抓他的時候他說:行啊,我有什么罪就服什么刑去。”

……

這里面必定隱匿著一個故事,悲慘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沒有興致去考證。我不想去調查、去搜集他的行跡。從小我就不敢問這個故事,現(xiàn)在還是不敢——不敢讓它成為一個故事。故事有時候是必要的,有時候讓人懷疑。故事難免為故事的要求所迫:動人心弦,感人淚下,起伏跌宕,總之它要的是引人入勝。結果呢,它僅僅是一個故事了。一些人真實的困苦變成了另一些人編織的愉快,一個時代的絕望與祈告,變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瀟灑的文字調遣,不能說這不正當,但其間總似拉開著一個巨大的空當,從中走漏了更要緊的東西。

不是更要緊的情節(jié),也不是更要緊的道理,是更要緊的心情。

因此,不敢問,是這個隱匿的故事的要點。

“姥爺”這個詞,留下來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個隱匿的故事,是我從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懼怕。我記得我從小就蹲在那片虛緲、飄動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頭張望。所有童年的游戲里面都有它的陰影,所有的睡夢里都有它的囂叫。我記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少年所有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閃動,所有的憧憬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撲打。陽光里總似潛伏著凄哀,晚風中總似飄蕩著它的沉郁,飄蕩著姥姥的心驚膽戰(zhàn),母親的噤若寒蟬,奶奶和父親的顧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歸的顫抖,乃至幼兒園里那兩個老太太的慌張……因此,我不敢讓它成為一個故事。我怕它一旦成為故事就永遠只是一個故事了。而那片虛緲的飄動未必是要求著一個具體的形象,未必是要求著情節(jié),多么悲慘和荒誕的情節(jié)都不會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禱。多少代人的迷茫與尋覓、仇恨與歧途、年輕與衰老,最終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禱。

有一年我從電視中看見,一個懂得懺悔的人,走到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墓前,雙腿下跪,我于是知道懺悔不應當只是一代人的心情。有一年,我又從電視中看見,一個懂得祈禱的人走到二戰(zhàn)德國陣亡士兵的墓前默立哀悼,我于是看見了祈禱的全部方向。

姥姥給我留下的記憶很少。姥姥不識字,腳比奶奶的還要小,她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住在涿州老家。我小的時候母親偶爾把她接來,她來了便盤腿坐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納鞋底,上鞋幫,縫棉衣和棉被,一邊重復著機械的動作一邊給我講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母親聽見她講那些故事,便來制止:“哎呀,別老講那些迷信的玩意兒行不行?”姥姥慚愧地笑笑,然后鄭重地對我說:“你媽說得對,要好好念書,念好書將來做大官?!蹦赣H哭笑不得:“哎呀哎呀,我這么說了嗎?”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抬頭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陽,看院子里滿樹盛開的海棠花,再低下頭去看手中的針線,把笑和笑中的迷茫都咽回肚里去……

現(xiàn)在我常想,姥姥知不知道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說她應該知道,可在我的記憶里她對此好像沒有任何態(tài)度,笑罵也無,恨怨也無。也許這正是她的德性,或者正是她的無奈。姥姥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辦,姥爺對她真正是一個空白的人形;她見到姥爺之前姥爺是個不確定的人形;見到姥爺之后,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個空白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嬉笑怒罵聲色俱全。姥姥呢,她的快樂和盼望在哪兒?針針線線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個人形來了,張燈結彩他們拜了堂成了親,那個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養(yǎng)了幾個孩子,然后呢,卻連那人形也不常見,依然是針針線線度著時光。也不知道那人形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忽然一聲槍響,她一向空白的世界里唯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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