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語言的放逐 1

無調(diào)性文化瞬間 作者:楊小濱


1

被放逐的人不是從某塊地域上消失的人,而是從某種語言中被拋出而突然喑啞的人。我們在異國的人群中穿梭,想象著抒情的詞組,想象著謾罵的最惡俗的言辭,想象著雙關(guān)、戲擬或反諷的段落,但對象卻無跡可尋。這種語言的沖動是至為尷尬的,它同肉身的無效的激情正可比擬:它成為表達(dá)的手淫,從自身抵達(dá)自身。

因此,被漢語遺棄比被那個叫作“中國”的空間遺棄更為令人絕望。那個在形式上呈現(xiàn)為空間的國度也許需要“民族”這個范疇才能獲得它的意味,而民族,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斷言的,無非是一個“想象的社團(tuán)”罷了。這個社團(tuán)僅有的紐帶便是語言。作為符號化的文化,語言不僅曾經(jīng)是我們?nèi)粘I畹男问?,諸如滲透在家族網(wǎng)絡(luò)以及性的關(guān)系下的抽象形式,而且也是維系著整個政治和文化體系的基本形式。同世界上所有的語種相同,漢語,毋庸諱言,是一個龐大的帝國或監(jiān)獄,囚禁著每一個企圖說話或聆聽的人。然而,正是在與之搏斗的意義上,我們混入了其中,并且許久以來成為極為聒噪的人,以至于我們在失去了敵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被敵人拋棄了)之后顯得無所適從。

2

相對于囚禁來說,放逐畢竟是一種對壓制的解脫。在這個意義上,放逐無疑體現(xiàn)了一種夸張的自由。在這種自由里,興奮和無聊是同義的。在這種自由里,聲音穿越了足夠廣袤的空間,卻無人聽見。

我在另一處談過囚禁與放逐這兩個特定時期的政治母題。從語言意義上說,這兩個母題似乎更令人不安。當(dāng)然,放逐的快樂只有在經(jīng)歷了囚禁的痛苦之后才能獲得。同樣,對于一個深知如何在語言枷鎖中掙扎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逃離這種枷鎖更快慰的事了。也就是說,對于曾經(jīng)只有將“痛楚”升華為“堅忍”一詞才能說出他肉體苦難的人來說,直接說出“痛楚”是一次極樂的經(jīng)驗。但是,這一次說出卻是沒有聽眾的,正如上一次虎視眈眈的聽眾一樣令人沮喪。

不管怎樣,語言個體的命運永遠(yuǎn)徘徊于囚禁與放逐之間:要么被那個體系捕捉,成為執(zhí)意反抗的或者以徑自的、出軌的游戲來藐視體系規(guī)范的不安分的囚徒而時時遭到懲罰;要么被那個體系忘卻,享受最自由的無限空間,卻因孤獨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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