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開始了，零星的鞭炮聲在不遠處的家屬住宅區(qū)炸響，小賣店和超市人頭攢動。買東買西的人聚在一起，爾后又提著沉甸甸的大塑料袋散落營區(qū)各處?？紤]到值班人少，單位給發(fā)了一箱子方便面，還有幾十根火腿腸。拿回宿舍，我長出一口氣，想這個春節(jié)不會饑腸轆轆了。前些年有幾次在沙漠過年，大年初一沒處可去，到飯?zhí)靡呀涳埐私Y冰，餓得連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有了那些方便面和火腿腸，就暫時不用為食不果腹而憂慮了——食物的安慰是對生命最基本的關照。

大年三十晚上，我買了東西，挨家挨戶看望了領導和老鄉(xiāng)，回到單位，燈火如晝，大門和走廊光亮得令人心虛。打開電視機，正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開場鑼鼓，沉寂空漠的單位瞬間喧鬧起來——還是一種“繁華的孤獨”。電視屏幕上衣袂飄飄、歌舞升平。看小品、相聲，忽然發(fā)笑?？墒?，一個人的笑竟然那么脆弱，沒出口，就被更多的聲音殺死了。那么多人在作姿作態(tài)，用技術和素養(yǎng)說著逗人樂的話，發(fā)出悅耳之聲。在一片祥和之中，我卻感覺到一種冷漠和虛假。時間是沒有春節(jié)等節(jié)日的，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人用來表達自我的情感，賦予某些時間以悲傷和快樂、曖昧與溫情，實質上也是矯情的自我安慰與告誡。我還想到，此時此刻，也一定有很多人蜷縮在流水成冰的橋洞下、燈火灰暗的街角，甚至還有人在某些地方遭遇人生之大不幸。所幸的是，歡樂的人永遠占多數(shù)。人也需要更多的“假象”，乃至“無意識的娛樂”來填充某一些時間。

孤獨在眾人隆重的時候愈加深刻，甚至絕望。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特別是沙漠，就像是倒扣的大鐘之下的一只螞蟻，就像是想要從沙漠這邊遷徙到那邊的一只蜥蜴。更沉重的是，除了你自己，一切都是物質，以及籠罩物質的空氣、時間分解的事物的慘敗粉末。時間久了，一個人也就成了物質之一種。盡管萬物有靈，可很多的物質是以沉默的方式面對一切的，人極容易受感染，久了，殘存的那點靈性也隨之消弭。好在我想睡了，關掉電視機，躺在床上。風和冷，帶著它們塵土的兒女從窗縫里成群結隊長驅直入，在我身體上放肆撫摸，并且以一種殺戮的方式，將我往沉沉的睡眠與孤獨深淵狠推。

對孤獨的人來說，白晝是一種拯救，更多同類的到來堪稱再生。第二天一早，領導來查看安全情況，同鄉(xiāng)打來電話或者從各個單位趕來。平素，我是懶得和同鄉(xiāng)們閑坐胡諞瞎扯淡的，認為那是一種自我戕伐?？纱竽瓿跻辉缟?，我的這種認識被世事逆轉。見他們來到，我異乎尋常地熱情，拿出各種小吃，任他們吃，任他們亂丟垃圾。還買了酒，幾個人就著小吃把自己弄得頭腦發(fā)脹，暈乎乎不知所以。說起話來，也特別偏愛笑話和黃段子。從那時候開始，我認識到，高尚使人痛苦，庸俗才是真正的快樂。可一旦黃昏降臨，人相繼散去之后，孤獨卷土重來，在漫天炸開的禮花和鞭炮當中，一個人在沙漠的孤獨如刀刻，深重而尖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