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沙漠失聲痛哭(2)

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作者:楊獻平


下分到連隊當年,我又被分到一個技術室,跟著一名干部學習操作中央空調(diào)。幾乎每周都要坐車去一次機場外圍,那里是指揮控制中心所在。任務間隙,我站在樓頂,放眼四望,發(fā)現(xiàn)我和這座軍營被沙漠戈壁包圍或者說圍攻著。北邊的黃沙次第堆積,渾圓如乳,有的則如連片的黃金營帳。近處戈壁一色鐵青,縱橫無忌,一匹馬或者一臺車無論怎樣奔跑,也毫無盡頭;一個人狠心將自己放逐,也還會落足荒漠。當年冬天,風暴席卷整個沙漠,巴丹吉林似乎一頭暴躁的獅子,不停地抖動全身毛發(fā)。老同志告誡我說,不要在外面小解,還沒撒完,就都凍成冰棍了。這好像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沙漠禁忌,就像在沙漠深處唯一能夠返回原地的只有自己曾經(jīng)的印跡一樣。

第二年春節(jié)前幾天,我就想回家,正抓耳撓腮,一個天大的好事落在我身上。室主任讓我把他的幾個親戚送到鄭州。我趁機說,到鄭州就到我家了,那時候也正是春節(jié)。室主任猶豫了一下說,可以吧,但要早點回來。我欣喜若狂。離別一年,南太行故鄉(xiāng)就在我記憶里模糊了,原先可觸可摸的巖石、枯草和塵土遙不可及、薄脆如紙。趕到家,年味已經(jīng)以零星鞭炮的形式彌散開來。鄉(xiāng)村如舊,平時寥落的燈光也沸騰起來,家家戶戶都把自家內(nèi)外的黑夜置換成白晝。

大年三十晚上,母親包餃子,我和弟弟放鞭炮,凌晨三點起來吃飯,再跟著父親到長輩家磕頭拜年。南太行這種風俗,顯然混雜而古老,充滿綱常氣息與倫理氛圍??梢坏┑搅舜竽瓿跻?,太陽升起,就宣告這一年的春節(jié)又成了過去。幾天后,我乘車西行。從邯鄲到鄭州,再西安、天水、隴西、蘭州、武威、張掖,到酒泉,再次進入巴丹吉林沙漠,我驀然感覺到一種生硬。從那時開始,我確信,對一片地域來說,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在,它自覺接納并用它特有的氣味熏染你,你一旦離開,它便會迅速解套。事實上這也是一種放逐,是一片地域對于一個人不聞不問的堅決流放。

好在我還是單位的在編人員,這是我與巴丹吉林沙漠唯一名正言順的維系。春天在五月中旬來臨,沙塵暴連續(xù)奔襲,杏花、梨花、桃花和沙棗花接連開放,癢人的蜜香鋪天蓋地地招搖,這是沙漠唯一的嗅覺和視覺盛宴?;ǘ淇偸窍刃姓撸垣I身結果的奇異方式,引出萬千綠葉,好像一些個如我一般孤獨的人,想要更多的他者貼身喧嘩一樣。夏天大抵是沙漠最美的季節(jié),風塵不驚,沙塵安臥,眾多的綠葉在人類的一年當中找到自己的存活與展露方式。秋天也是,新疆白楊葉子由青而黃,黃得連這個世界都錚錚作響。臨水的那些,還冒出血紅的顏色來,令人想起在這里發(fā)生的諸多游牧民族的戰(zhàn)爭,以及在沙漠行走不知所蹤的人們。

冬天從十月下旬開始,沙塵暴再起,大多時候,是捧著沙子往人身上揚。在沙漠,每一個人都是沙子食用者,不管是否愿意,盡管會遮擋,但微小的事物總是以連續(xù)的方式實施它們的行動。不過,春節(jié)前幾天,幾場風暴以后,就是冷清的艷陽天了,太陽和它的光芒形同虛設,不過是用來證實白晝存在。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由基層技術室調(diào)到政治部機關,主要做電視新聞采寫和編輯工作,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單位電視臺一共七八個人,四個干部,兩個戰(zhàn)士。一到春節(jié),大部分都請假回家了。我剛到新單位,自然要留下來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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