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此奇異,如此隆重(4)

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 作者:楊獻(xiàn)平


過了很久,護(hù)士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輕盈的身體猶如蝴蝶,翩翩而出。路過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睜著眼睛的男孩子,模樣極像妻子。他看我的眼神安靜,甚至有些淡漠。我覺得,我,他的父親,與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些手術(shù)器械、醫(yī)生、護(hù)士,乃至墻壁和玻璃門一樣,對他而言毫無區(qū)別。沒人能夠說清做愛以及繁衍的真正動機(jī),尤其前者,就像一個包含箴言的謎語,一代代的、一個個的人,如此這般,對象不同,但方式和內(nèi)容幾無二致。而繁衍一詞,則充滿了蒼茫的時間感和無休止的終極詢問。

我不敢相信,這個孩子就是我和妻子的,就是我們做愛的結(jié)果——就像是一個童話、一個傳說。我怔住了,腦際一片空白。岳母跟著護(hù)士去嬰兒護(hù)理室,要我去,我不,我扭頭,繼續(xù)盯著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妻子終于出來了,依舊躺在推車上,白色的棉被覆蓋了身體。我箭步奔去,眼睛釘子一樣釘在她蒼白的臉上。

妻子嘴唇開裂,有血滲出。我又哭了,推著她,眼淚又落在她臉上,她笑笑。到病房,安頓好,妻子就讓我去看兒子,我遲疑——當(dāng)時,我的遲疑是決絕的。一方面,我覺得兒子的陌生,似乎仍舊與我隔著一層什么;另一方面,兒子安全、健康就好了,他新鮮來到,而妻子卻創(chuàng)口新開——對于這位初來乍到的人,我似乎還沒有做好接受,甚至覲見的準(zhǔn)備。

直到晚上,我才正式見了兒子平生第一面。他躺在嬰兒護(hù)理室,睜著眼睛看著白色的屋頂,看我時,眼睛里有一種光,溫和的、銳利的光。那眼神一下子就穿透了我,我戰(zhàn)栗了,眼淚涌出來——血液不單單是一種流傳,還是一種天性的默契。

夜里,兒子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岳母去了,但無濟(jì)于事,照舊聲震屋瓦。我去了,他似乎嗅到了什么,哭聲驀然而止。我握了握他的小手,棉花一樣軟,又撫摸了他的臉頰。他笑了,不是咯咯咯的笑,而是嘴角升起兩道月亮般的笑意。我看著他,也笑著。那一時刻,我忽然覺得,我和他,父親和兒子,是眼睛看著眼睛,心看著心的。這是一種照耀,一種鏈接,從血液和心靈,精神和靈魂。

他吃奶,先是奶粉,再是母乳,吃得津津有味,令人羨慕。我看著,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是吃母親的奶長大的,但忘記了母乳的滋味,到底是甜的還是淡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由此,我還覺得,人是忘恩的動物,很多的給予只是接受,很多的恩惠只是空洞的贊美和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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