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我的沙漠生活,抑或神意放逐(2)

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作者:楊獻平


那段日子,郁悶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小片的楊樹林里喝酒,買不起好的,就喝二塊五毛錢的北京紅星二鍋頭,辛辣,有一股紅薯發(fā)酵的味道,我極不喜歡,可酒這個東西也是有經(jīng)濟和社會身份的。烈酒喝得我把黑螞蟻看成了車輪,將楊樹葉子當(dāng)作擦淚的紙巾,我站起身來,對著密林高聲大喊。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喊什么,就是扯著嗓子,張開酒氣熏天的嘴巴,一聲聲嘶喊。感覺自己是一個龐然大物,密林充當(dāng)了最具容納力的虛無之神。

有些傍晚,夕陽在戈壁涂上鮮血之色,我一個人往戈壁深處慢慢走。戈壁上結(jié)著一層硬痂,腳踩上去,硬痂裂開,露出白森森的土,還有一些雜色卵石,猛一看,似乎是一群鑲嵌在地上的眼睛,從低處向上看我。我感到吃驚,瞬間呆住。蹲下來端詳,卻發(fā)現(xiàn)它們也在看我,而且不眨一下眼皮。我想,這戈壁之下,一定埋藏了很多秘密,也一定有著我無法參詳?shù)男氖?。繼續(xù)向北,是沙漠腹地。大約一個小時,就看到了金黃色的沙漠,在尚還湛藍的天空下,如同一張膨脹起來的黃金地毯,高低不平,但色彩燦爛。路上不斷有駱駝草、沙棵和芨芨草,還沒有接近,就呼啦啦地飛起一些沙雞,或跑出幾只野兔。還有些蜥蜴,以恐龍的姿勢和速度,在沙子上一閃而過。

斯文·赫定在《穿過亞洲》一書中寫到,他們在20世紀(jì)初期的巴丹吉林沙漠——今天的額濟納附近——建立過氣象站,見到過沙漠中的毒物——紅蜘蛛、蝎子和四腳蛇,并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抓了泡酒喝。

往回走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就像沙漠與高地、北方與南方,人也是有區(qū)別的。雷同的面目,甚至文化習(xí)性,但我和他、和你之間,卻又各不相同。這一個就是這一個,不是其他,也不可代替。對于個人的命運前途、俗世生存,我也是我,如何能得益于或埋怨父母親呢?每個人的出身都值得榮耀,不管身在何處、怎樣的環(huán)境,有人生養(yǎng)并給予人的基本生活、尊嚴(yán)、知識、文化和夢想,已經(jīng)足夠幸運了。

再幾年后,我離開沙漠,去上海,三年后返回。在徹夜喧嘩的都市,枕著徹夜的燈光和飛機、車船聲,我發(fā)現(xiàn)森然樓宇和徹夜華燈并不適合我,都市充滿了熟稔的陌生、繁華的孤獨、密集的自由和限制,而最初我百般厭棄的巴丹吉林沙漠卻讓我感慨萬千、懷念至極。那個天高地闊、風(fēng)吹塵土揚、春夏模糊、冬季漫長,且人煙稀少的人間絕域,正是適合我存在和以生命和靈魂客居、旅行的地方。

當(dāng)時,有許多同學(xué)尋求留在上海,以各種方式,我對此毫不動心。而使我強烈地想要回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另一個動力,是我的妻子。這個人,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會是一個好妻子,而且肯定和我能夠一生患難與共。當(dāng)我回來,我們結(jié)婚,再后來有了兒子。這一切,像做夢,人生的一切在巴丹吉林沙漠緩慢展開。有一年,我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和弟媳,包括那時候還在襁褓中的侄女兒湉湉,也都來過。曾有幾年,我和妻子還建議父母親和弟弟遷徙到巴丹吉林沙漠附近的村莊或者城鎮(zhèn),但母親態(tài)度異常堅決,一口咬定窮家難舍,最終作罷。

幾乎每年,我都要去一次沙漠深處。在古日乃,看到海市蜃樓,果真如傳說,其中亭臺軒榭,歌姬妖嬈,花朵奔放,草木葳蕤。我知道,那是一個幻象,但其中的浪漫和理想主義叫我蓬勃不已又黯然神傷。在沙漠深處,蒙族人騎馬牧羊,牲畜們在蘆葦叢中低頭吃草、抬頭哞叫。有一次,我參加了他們的賽馬節(jié),個子矮但耐力異常的蒙古馬在戈壁上騰起煙云,似乎沖突在中世紀(jì)的疆場。那一次,我還認(rèn)識了美麗、樸素的青格勒、格日勒和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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