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我的沙漠生活,抑或神意放逐(1)

沙漠里的細水微光 作者:楊獻平


1991年12月5日或6日,我?guī)е鴾喩砻兹椎淖约簭哪咸朽l(xiāng)村去了巴丹吉林沙漠。單以出身論,在日漸囂張的商品經(jīng)濟時代,資本逐漸成為人另一種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支撐,作為一文不名且沒有社會上層關照的農(nóng)民的孩子,我的倉皇和迷??上攵?。走出鄉(xiāng)村,我最大的夢想是容身城市,哪怕只是某座大廈背后閑置的一塊磚。

我出生并成長的南太行鄉(xiāng)村雖然群山疊嶂,道路崎嶇,可大地并不吝嗇,以繁茂的草木和溫潤的氣候滋養(yǎng)生死于它身上的生靈。巴丹吉林沙漠則戈壁鋪展、黃沙堆涌,荒蕪而蒼涼,廣袤而浩瀚。處身其中,雖有天高地闊、英雄獨立的闊大與悲愴,但對一個外來者而言,更是一種自然與人為的身心篡改與靈魂再塑造。

巴丹吉林沙漠位于阿拉善右旗北部,雅布賴山以西、北大山以北、弱水河以東、拐子湖以南,面積4.43萬平方公里,其西北部1萬多平方公里的區(qū)域至今尚無人跡。走進的那一天,正是傍晚,路邊成排楊樹的光枝上落滿了烏鴉,它們干燥的叫聲也是黑色的。如刀的風捧著輕浮沙塵,覆上我單薄的身體。我感到沮喪,如同一根樹苗,還沒被栽種,就被暴曬在日月星光之下。

營區(qū)坐落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邊緣,向西五百米就是著名的弱水河,細小的流水在巨大的河床之中,像是一條艱難蠕動的白蛇。河流兩岸楊樹成群,以蒼灰色的樹干和繁枝綠葉抱緊村莊。村莊四周,是鐵青色的戈壁灘,表面有各種各樣的卵石,砂子粗大。

在巴丹吉林沙漠,春天是風沙的疆場,石子在風中成為奔騰的螞蟻或者箭矢。往往,早晨起來,被子上一層沙,抖掉,它們會在水泥地上蹦跳如仙女舞蹈。相繼而來的夏天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風沙不驚,烈日垂直。草木盡管稀疏,但大都會集中生長。尤其是戈壁邊緣的自然海子四周,嫩草和紅柳一起迸發(fā),寂寥而又充滿生靈的意味。已被拖拉機、摩托車和汽車閑置起來的驢子、馬、騾子低著腦袋,在鹽堿地之外的草灘上吃草,不斷甩著尾巴,漫不經(jīng)心地把太陽向西邊驅(qū)趕。那種景象,在日落時分,像是一幅充滿古意的油畫,充滿家園和邊疆的味道。

秋天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了岑參詩歌中的“胡天八月即飛雪”,整個西北,就只是一種強力擰干了的冷,吹在人身上,感覺比手術刀還薄、還鋒利。冬天綿長如夢,沙塵漫天,玉石和流水也都蒙灰。所有的事物,都蜷縮在同一個嚴酷的容器里,百般旋轉(zhuǎn),無可逃脫。

可人最痛苦的不是外部的擊打與侵襲,而是青春的惘然和生存的憂患。作為一個出身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在具體的生存與夢想面前,我的惶恐與擔憂比祁連山頂上的積雪還要深厚和堅硬,表面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內(nèi)里卻犬牙交錯、愁云慘淡。

十九歲那年初夏,一個戰(zhàn)友叫我去某個餐館吃飯,到了才知道,他考上了軍校。在一片酒水的祝賀聲中,我第一次認識到,一個人的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個集體中隨遇而安、如魚得水或背道而馳、局促逼仄,也不是任由時間把自己帶到彼時他岸,而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生存之路和理想的自我確立。從那時開始,我也明白了,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世中人、煙火百姓,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區(qū)別。在具體而又無比堅實的生存面前,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身體力行。

又有幾位同學以各種方式解決了個人的后顧之憂。個人所謂的后顧之憂,其實是一份工作,核心是工作所能得到的經(jīng)濟保障,而經(jīng)濟是第一控制力??晌疫€在空懸,猶如人群之間的一個空紙片,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什么樣的筆墨涂抹,最終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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