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抱著你,我走過安西

畢淑敏散文 作者:畢淑敏


抱 抱著你,我走過安西 著你 , 我 走 過 安 西 那一年我到甘肅敦煌。從蘭州坐汽車,在戈壁灘上跋涉千 里。一 日午后,經(jīng)過安西。白茫茫的沙海反射著耀眼的陽光,遠 處矗著從地面直通 云端 的黑色風(fēng)柱,旋轉(zhuǎn)著 向我們逶迤而 來——那是沙暴…… 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眼前這干燥的黃土,盤 旋的熱風(fēng),死一般的寂靜,還有漸漸旋近的危險…… 我可能在夢中到過這個地方。我對 自己這樣說。 半月后,我回到家,同父母說起安西的遙遠。我夸張地描述 那里的荒涼,說,你們無法想象那里的神秘。 媽媽很注意地聽我聊天。自從我長大到了許多她不曾到過 的地方以后,在我描述遠方的時候,她總是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專心 地看著我,那神氣不單是從我這里得到新的見聞,而且是在用整 個姿勢說 :看 ! 我的女兒去了我沒有去過的地方 ! 猜測到了母親這種心情以后,我常常投其所好。我得意地 說 ,媽媽 ,您到過安西嗎? 沒想到媽媽非常肯定地回答,三十多年前,我抱著你,走過 安 西 。 我回過頭去看爸爸。我不是不相信媽媽,我是需要再一次 的證明。 爸爸說,是的,那時你才五個月。 我的父母不喜歡憶舊,總是對以后發(fā)生的事充滿了希望,覺 5得最后的才是最好的。 談話無端地中斷了。我們總以為還有無數(shù)的時間儲存著, 可以從容地回憶以前。但是突然,我的父親患了重病。在那種 絲 氣氛下,是不能憶舊的。我們相信父親會好起來,我們覺得做那 淑 敏 種回憶的事情 ,會在冥冥中對父親的康復(fù)有背道而馳的力量。 散 我們格外地避諱談過去的事情,我們以為這樣就可以對抗 文 那種叫做命運的東西。 我們錯了。父親離我們遠去。痛定思痛之后 ,我才發(fā)現(xiàn)有 關(guān)父親的往事,我們知道的是那么的少。懂得 自己的父母是一 件需要時間的過程,我們不可太年輕,那樣我們只能記得他們的 慈愛,無法深刻地洞悉他們的內(nèi)心。我們也不可太年長,那時歲 月的烽煙已將我們熏染,無數(shù)次默念中將父母重新塑造,已不再 具有原始的親切。 作為女兒,我不知父親生命中的許多空白。在父親去世以 后 ,我才知道這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黑洞了。 我不想要家譜那樣的東西,那是公共的枯燥的記錄。我想 看到我的祖先對他們生活血肉溫暖的傾訴。 我已尋覓不到我的父親了,于是我把雙份的愛戀和探索的 目光 ,注視著我的母親。 母親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年輕時十分美麗。我小的時候 , 盡管她對我發(fā)著脾氣,面色很難看,但在我看來 ,她依舊是美麗 的。這甚至影響了我一生中對女子的審美觀,我一直以為像我 的母親那樣,白皙端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女人,才是世上最完 美的女性。 我的父母是山東文登人,很小就定了親。爺爺家的村莊很 小,只有一所初級小學(xué)。父親讀高年級的時候,就要到母親所在 的村子里讀書了。每逢放學(xué)的時候,和母親一起玩的小伙伴就 6 嚷 :快看小英子的女婿啊,他下學(xué)了。 母親小名叫英子。她遠遠地看著父親——一個眉毛黑黑的 抱 著 高大男孩 。 你 ’ 我 父親在威海讀了中學(xué)后,參軍到了山東抗 日軍政大學(xué)。以 走 過 后到了一野,解放戰(zhàn)爭中轉(zhuǎn)戰(zhàn)南北,跟隨王震將軍,一直打到了 安西 新疆 的伊寧。 這座中國西北長滿白楊的城市,距我父母的家鄉(xiāng),大概有一 萬里路。 一九五一年,我的父親來了一封信,要我的母親趕快到新疆 與他團聚。那一年 ,母親剛滿二十歲。 父親后來說,當時王震將軍已經(jīng)開始在內(nèi)地廣招女兵,他作 為一個年輕的軍官,時常被人問及婚姻。他記著母親,所以邀母 親前去。但那時的新疆,遙遠得如同今日的北極,都是罪犯流放 之地。他征詢母親的意見,由母親做出她對 自己命運的選擇。 母親是可以不去 的。 但是母親深深記掛著那個有濃黑眉毛的男子。她把家里的 門簾摘下來,洗凈疊好,放在炕上,好像是去串親戚,不久就會回 來。把自己的換洗衣服裝進一個小包袱,帶著燒餅和姥爺賣了 糧食湊的幾塊錢,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母親先到了煙臺,然后坐船到青島。她從沒出過遠門,又暈 船,坐的是輪船在水面以下的那個統(tǒng)倉,吐得 日月無光。 但是青島的風(fēng)景使她把旅途的艱辛淡忘,憑著父親開出的 介紹信,母親和幾位到新疆尋夫的女人匯合在一處。有一個女 人的老父是個地主,農(nóng)村的形勢使他感到某種危險,所以和女兒 一起遠走新疆。他有文化而且有頭腦,母親就把介紹信交給他, 由他一路安排食宿。 母親離開家鄉(xiāng)的日子是一九五一年農(nóng)歷的二月二,龍?zhí)ь^ 的日子。其后的旅行在母親的記憶里就變得模糊而迷茫。她上 了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和火車,到達西安以后,又開始坐馬車。他 7們這一伙老人和婦女每天住在負責(zé)接待的兵站里,像真正的軍 人一樣大碗盛菜,饅頭管夠。 母親剛開始想,當兵在外原是這樣的舒服啊 ! 但隨著行程 絲 越來越向西,景色越來越荒涼,母親想父親一個人在外,真是夠 淑 敏 可憐 的了。 散 沿途曉行夜宿,母親已和同行的人十分熟悉。突然有一天, 文 那老人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新疆的界面,他們幾個的親人在南疆 , 而我的父親在北疆。以天山為界,前面就是分手的地方。母親 將獨 自完成剩余的幾千里路程。 那一瞬,母親感到了極大的恐慌。甚至比從家鄉(xiāng)出走時還 要孤單。那時她不知道旅途的艱難,幸好找到了同伴?,F(xiàn)在她 知道以后的路程更加莫測,征途迢迢,卻要獨 自跋涉。 但這是無法救藥的事情。老漢對母親說,你的男人做的官 比她們的都大,你會有好 El子過的。路上的事你不是都見識過 了嗎? 沒有我 ,你也一樣能對付得了。 他們坐著新疆特有的勒勒車,向南方的沙漠中走去。媽媽 默默地注視著他們,充滿惆悵。在以后的歲月里,再也沒有得到 他們的音訊。 一九五一年的五月,歷盡風(fēng)霜的母親到達了新疆的烏魯木 齊。她被告知父親在伊寧率領(lǐng)部隊執(zhí)行任務(wù),一時沒有汽車到 那里去 ,只有等。 母親就在烏魯木齊等了整整一個月。那是一段十分痛苦的 等待,母親什么人都不認識,一個人到街上去轉(zhuǎn),語言又不通。 母親想,一定不能死在這里,不然變成鬼魂,也找不到人說話。 后來總算有了一輛老掉牙的車,要到伊寧去,母親迫不及待地爬 上車,一路顛簸,終于在離開家鄉(xiāng)五個月以后,到達伊寧。 母親坐在父親的團部里 ,有人去喊父親…… 8 我以為這種闊別多年的會面一定非常激動,沒想到母親淡淡地說,她看到父親時只有一個感覺就是——他長大了。 抱 著 我也問過父親同樣的問題 ,您見到母親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你 , 我 父親說 ,當然是高興啊,你媽媽膽子夠大的。要是別的人 ,不會 走 過 跑這么遠來找我。咱們老家那地方的人,是很戀家的。 安 西 母親在父親的團里住了下來。那時候 ,部隊很艱苦。領(lǐng)導(dǎo) 干部的家眷平 Et也都住在集體宿舍里。只有到了星期天,才讓 夫婦團聚。辦法是在大禮堂里用 白布單分割出許多單問,女人 們先把 自己的被褥鋪好 ,熄了燈以后,男人們才無聲地鉆進 自己 的家。母親說 ,黑燈瞎火的,有的男人曾經(jīng)摸錯過門。 我就是孕育于這樣的環(huán)境。 由于水土不服,母親的身體變得很壞。她在衛(wèi)生隊當了一 段時間護士以后 ,就再也支撐不了了,天天躺在床上。有一次她 下床的時候,暈倒在地,頭撞在臉盆架上,血把肥皂盒都灌滿了。 母親說,我從一出現(xiàn),就同她作對,害得她一點東西也吃不 了,最后變得骨瘦如柴。她甚至想 自己可能要死在這個叫做伊 寧的地方了,這是她第一次后悔到新疆來尋找我的父親。 正是母親最困難的時候 ,上級命令父親帶著他的隊伍出征。 母親看著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因為她知道,說什么話也不能 改變父親執(zhí)行命令的決心。她只是仔細地盯著父親,要把他的 形象深深地刻在 自己的腦子里。她想,等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可 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 了。 父親也是什么也沒說 ,他只是留下了一個警衛(wèi)員照顧我的 母親。 這是一個老兵 ,足有 四十多歲了。當母親第一次對我描述 他的時候,我說,媽,您肯定記錯了。哪有那么老的兵? 這個年 紀可以當將軍 了。 媽媽說他真的只是一個兵,是從國民黨隊伍里解放過來的, 個子矮矮的,臉圓圓的,一笑一瞇眼,很和善的樣子。 9 父親在眾多的戰(zhàn)士里挑選了這個老兵,是他一生最英明的 決定之一。如果不是這個有經(jīng)驗的男人細心照料,我母親和我 的生命將遭遇巨大的風(fēng)險。 生 媽媽一天什么也不吃,不是她嬌氣,而是她的胃成心和她作 淑 敏 對。無論她吃進什么,胃都毫無例外地翻滾,把東西吐出來。 散 媽媽被邊塞的風(fēng)吹得欲哭無淚,在一九五二年伊犁河畔的 文 一座土屋里。父親在遠方率領(lǐng)著他的部隊征戰(zhàn),絕不回頭照料 自己的妻子。 母親無怨無悔地躺在床上。她甚至都停止思維了,只是在 等待。等待她必然的命運。 這時候她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她覺得 自己從小到大沒 有聞到過這么誘人的味道。 · 小胖子,你吃什么呢? 母親問。 她其實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婦,那個老兵的年紀快有她的 父親大了。但是部隊里都這樣稱呼那個老兵,大家都習(xí)慣了,她 只能服從風(fēng)俗。 小胖子走進來 ,黑色大土碗里,裝著嶙峋精致的骨頭和肉。 這是什么? 媽媽問。 這是野鴿子的肉。 哪里來的? 我逮的。 讓我嘗嘗好嗎? 好。 小胖子把碗遞給我媽媽,媽媽把野鴿子 肉一 口氣吃完了。 然后他們就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以往也有這種情形,媽媽把東 西吃進去,但是很快就吐了出來。不是媽媽要吐,是她身體里一 種莫名其妙的力量要這樣搗亂。 1 0 決定吐不吐東西的是你。媽媽對我說。1 958 年 ,全家福最有趣的姐弟 (1 958) 我無言以對。那時的事情我真是不記得。 抱 著 等待的結(jié)果不是吐,是媽媽又餓了——她還想吃野鴿子的 你 \' 我 肉。 走 過 小胖子高興極了。他正為如何完成 自己的任務(wù)大發(fā)其愁。 安 西 要是我的母親終于死了,他會像失守了一座陣地一樣 自責(zé)的。 但他不知怎樣勸一個吃不下東西的孕婦,他想出的唯一辦法 是——把周圍能找得到的一切生物拿來燒了吃,他是一個四J11 人 ,還是很會吃的。 他吃了一樣又一樣,我的母親總是無動于衷。但小胖子不 氣餒,繼續(xù)試驗下去。當他試到把野外捕來的野鴿子燒 了吃的 時候 ,我的母親終于煥發(fā)了食欲。 在懷你的十個月當中,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米。母親說。 我說 ,媽媽您一定是記錯 了。一個孕婦 ,只吃這么少的糧 食 ,她 自己和嬰兒都要陷入重度的營養(yǎng)不良。 母親說,怎么會記錯呢? 大米是你父親留下的,當時要算是 特殊待遇了,由小胖子保管。我每次都勸他一道喝稀飯,因為四 J11人是愛吃大米的。他總是說,只有十斤,還是省著吃吧。這樣 一直到了生你的時候 ,米還沒有吃完。 我說 ,我生下來的時候一定滿面菜色。 媽媽說,孩子你錯了。生你的時候是在一家蘇聯(lián)醫(yī)院,你紅 光滿面,健康無 比。 我說,媽媽這是怎么一回事? 媽媽說 ,那都是野鴿子肉的功勞啊。 從那天以后,小胖子總是黎明即起 ,在伊犁河谷地上有一座 廢舊的倉庫。小胖子把倉庫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在地上撒滿苞 谷粒。然后他就埋伏在遠處 ,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飛翔的野鴿子 群。野鴿子們先是在天空盤旋,它們嗅到了新鮮苞谷的香氣,一 個個鉆進幽暗的谷倉。它們在窗臺上躑躅著,判斷有無危險。 小胖子在遠處鎮(zhèn)靜地等待著,不慌不忙。 野鴿子就大著膽子飛進谷倉,降落在地面上,仔細地揀食金 色的谷粒。它們發(fā)出咕咕的友善的叫聲,把大量的同伴吸引過 墾 來。 淑 敏 小胖子有足夠的耐心,他要到傍晚時分才開始動作。拎著 散 一把大掃帚,躡手躡腳地進了谷倉。野鴿子騰飛帶起的煙塵瞇 文 了他的雙眼,但剩下的活他熟門熟路,就是閉著眼睛也是干得了 的。他急速地奔到窗戶跟前 ,把破舊的窗戶死死關(guān)住。 谷倉立時昏暗起來 ,小胖子揮動大掃帚 ,上下飛舞,像哪吒 的風(fēng)火輪。野鴿子驚恐地飛翔著,但門窗已被堵死,掃帚像烏云 般地撲下來,野鴿子無力地降落在地上…… 小胖子把野鴿子捉住,把它們燉在從蘇聯(lián)買回的鋁鍋里,和 我的母親吃得津津有味。 我問母親 ,您一共吃過多少只野鴿子? 這可是殺生。 媽媽說,那不是我要吃,是你要吃。要不然,為什么吃什么 都吐,唯有吃野鴿子就不吐了呢? 整個懷你的期間,我大約吃了 幾千只野鴿子吧。 我嚇了一大跳說 ,您準是記錯了。 媽媽很嚴肅地說,我每天最少要吃十幾只野鴿子,三百多天 算下來 ,你說是多少只吧? 于是我暗暗地向造就我生命的這三千多只野鴿子道歉和祈 禱。它們用血肉之軀構(gòu)成了我的大腦、骨骼、牙齒和黑發(fā),它們 把飛翔的靈魂賦予了我,它們把從伊犁河谷的紫苜蓿紅柳花蒲 公英草籽中吸取的大地精華饋贈于我。我若是一生的努力還抵 不過一只小鳥飛越藍天時的勇敢 ,真是暴殄了天物。 媽媽漸漸地健康 ,終于到了一九五二年的十月。中秋節(jié)過 后,住進了蘇聯(lián)人開的醫(yī)院。陣痛席卷了她三天三夜,父親還在 1 2 遠方操練他的部隊。有人把媽媽難產(chǎn)的消息飛報父親,他到醫(yī)院里來了一趟。蘇聯(lián)醫(yī)生的制度很嚴 ,他只能隔著窗戶看一眼 抱 著 媽媽。父親當時滿臉悲愴,注視著這個跋越 了萬水千山來找他 你 , 我 的老鄉(xiāng)……但是他不能停留,立即又騎馬趕回了幾百公里之外 走 過 的部 隊。 安 西 媽媽記住了父親那張悲戚緊張的臉 ,她很感動。她的一生 緊緊同這個人相連,在一個女人最危急的時刻,他不能幫助她, 但給了她深深的關(guān)切 ,這就足夠了。 我是在正午十二時出生的。母親說 ,她幾乎在我出生的同 一分鐘就睡著了。幾天幾夜沒合眼,疲倦已極。護士捅醒她 ,讓 她看一眼初生的嬰兒。母親說 ,看到我的第一眼,驚訝我的眉毛 那樣像我的父親,濃黑地皺著 ,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問題。之 后她更深沉地睡著 了。 母親遠離家人,沒人照料她。胖胖的蘇聯(lián)看護大娘端來鮮 紅的西瓜 ,示意她吃。我出生在晚秋 ,這在內(nèi)地已經(jīng)是沒有西瓜 吃的季節(jié) ,但新疆正是瓜果飄香。因為出了很多血 ,母親 口渴萬 分。但是她沒有吃那誘人的西瓜,想起在老家,人們說月婆子是 不能吃涼東西的。而且她還有說不出口的原因,生孩子的時候 , 一直咬緊牙關(guān) ,滿口的牙齒都松動了,無法咀嚼…… 媽媽抱我 回了凄清的部隊。由于孩子不停地哭 ,不能再住 集體宿舍了,母親住進一間泥做的小屋。在新疆有許多這樣的 小屋 ,屋頂平平 ,墻壁裂縫 ,看得出是用砍土饅撅起 的濕泥堆積 而成 ,在某個角落還 留著施工者當年的手印。你常常覺得它隨 時都會倒塌,其實它可以在風(fēng)雨中屹立多年 ,比人要活得長久得 多。 小屋遠離人群 ,母親抱著我,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孤獨地 聽著呼嘯的塞風(fēng) ,她不敢熄燈 ,面對如豆的燈火直到天明。清晨 別人問她,是不是小女兒很難帶? 她說,沒有啊。人家說,那為 什么夜夜燈火通明? 媽媽不好意思承認 自己害怕 ,就把罪名推 1 3到我身上,改 口說 ,是啊,女兒很愛哭。 當我三個月的時候 ,父親回來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 ,也 很驚訝我是那么像他(其實我遠沒有我的父親英俊,我先生同我 堡 相識以后,曾說過你的父母都那么出類拔萃,可惜了你們這些孩 淑 敏 子,居然沒有一個像他們的)。父親對母親說,準備好 ,我們要走 散 了。 文 母親默默地準備行囊 ,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父親的漂}fl 。甚至都 沒有問這次是到哪里去。倒是父親 自己忍不住了,說,你猜我們 是到哪兒 ? 上北京 ! 當時正是一九五三年初 ,組建軍委,從各大軍區(qū)選調(diào)年輕的 量職干部充實總部 ,父親恰在其中。 母親并沒有表示太多的欣喜和驚訝 ,她是一切 聽從父親。 只是在具體辦調(diào)動的時候,遇到了一點意外。當時母親的軍籍 已經(jīng)報上去了,正在待批階段。本來父親要是稍微催促一下 的 話,也早就辦好了。但因母親一直得病,以后又是孕育我,父親 總想等到母親能精干地工作時,再批不遲?,F(xiàn)在中央的調(diào)令急 如星火 ,上面只有父親一個人的名字。擺在父母面前的是兩條 路——要么父親一個人趕赴北京,母親等著軍籍批下來以后再 辦調(diào)動。要么同行,但母親是以家屬的身份跟隨進京。 母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這使她在今后漫長的歲月里 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影響了她的整個性格。濃重的陰影甚至滲 進 了我們的童年。 但是一九五三年初的母親是興致勃發(fā)的。她將隨著她終身 的依靠 ,一步步向內(nèi)地遷徙。她離開父母已經(jīng)很有一段時間了, 她原不知 自己何時才能再回家鄉(xiāng),此刻希望就在前面。 我那時只有三個月,攜帶這樣小的孩子跋涉關(guān)山將遭遇怎 樣的困難 ,母親估計不足。他們匆忙上路,坐在隆冬時節(jié)的汽車 1 4 大廂板上,開始了歷時幾個月的顛簸。 媽媽本來以為是可以抱著我坐駕駛樓子的。一來在爸爸的 抱 著 隊伍里,媽媽一直是享受照顧的,她忽略了天外有天。再一個原 你 , 我 因完全是湊巧,同時調(diào)往北京的干部里 ,有一名家屬也帶了一個 走 過 孩子 ,八個月大 。 安 西 那孩子比你大了將近半歲啊,可他們不讓著我。媽媽在多 少年后一想起來 ,還嘆息不止。 我的父親是歷來以忍讓為美德的,他反對我的母親同對方 講理 ,甚至反對母親同對方協(xié)商出一個方案,每個孩子一天輪流 坐在駕駛樓里。他只是要母親忍讓,讓那個 比我的生命歷程長 了將近三倍的男孩 ,不受風(fēng)雨的侵襲,El El享受駕駛室的溫暖。 其實就是在那些最顛簸的 日子里,留給我的依然是幸福。 母親的懷抱永遠是嬰兒的海洋與天空 ,只要有了母親 ,我們就永 遠有太 陽。 母親為了我吃了很多的苦,每逢到了兵站的時候,父親都不 愿讓母親抱著我與眾人一起吃飯,怕我一時哭起來 ,壞了眾人的 食欲。母親就一個人在車上坐著,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飯,才獨自 走向冰冷的飯桌。當然父親也是身體力行的,他也常常讓母親 先去吃飯,自己抱著我。孤守在汽車大廂上。 我至今對所有人多的場合都心生畏懼 ,愿意一個人悄悄地 躲在類乎大廂板這種寂寞涼爽的地方,拄著下巴出神。我想這 一定是歸功于我的父親從小不許我上桌吃飯的命令 ,養(yǎng)成了我 躲避喧囂的習(xí)慣 。 進京的路線是從新疆伊寧翻越果子溝,到達烏魯木齊。然 后穿過星星峽經(jīng)哈密出新疆 ,繼續(xù)東進 ,沿河西走廊到達蘭州。 這途中,在安西車壞了。母親抱著我 ,徒步走過安西。一路上經(jīng) 過的許多地方 ,母親都已忘記。她無暇欣賞車外的景色,一個三 個月的嬰兒在她懷中嗷嗷待哺。但她記住了“安西”這個地名, 因為父親對他說 ,過去的皇帝為了表示邊境安寧,中國就有了 1 5“安南、安東、安西……”這些名稱。面對著蒼茫的大漠和如血的 夕陽,母親抱著她的小嬰兒一邊跋涉一邊想,但愿此生永遠不再 經(jīng)過安西 。 堡 現(xiàn)在在天上旅行不過幾個小時的路程,父母親走了幾個月。 淑 敏 到了一九五三年的五月 ,才到達北京。 散 其后的日子大約是母親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父親作 文 為年輕有為的軍人,在總部機關(guān)大展鴻圖。建國初期時軍人至 高無上的地位,使得母親心滿意足。她沒有其他的事情,專心致 志地生養(yǎng)兒女。這其中有一次調(diào)干上工農(nóng)速成中學(xué)然后上大學(xué) 的機會,母親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讓父親有一個舒適的家,讓兒 女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就是母親單純而美好的愿望。 父親到政治學(xué)院深造了。母親在家撫育著我們。這時已到 了一九五七年,母親已有了我、妹妹、弟弟三個孩子。她住在部 隊的大院里,每天穿著剪截合體的旗袍,領(lǐng)著弟妹款款地散步。 家中有保姆做飯 ,我被送到幼兒園長托,生活靜謐而安詳。 開始反右了,機關(guān)大院里鬧得沸沸揚揚。從學(xué)?;貋硇菁?的父親突然看到了幾張大字報,說是有些軍官的夫人沒有工作, 一天躲在城里吃閑飯……下面還附了一張長長的名單,他的名 字赫然在列 。 大字報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人所寫,所有被點到名的軍官們 都置若罔聞。但我一貫尊嚴而要強的父親如坐針氈,他第一次 感到因了母親,在眾人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平平靜靜地說,你帶著孩子回鄉(xiāng)下去 吧。 那一刻母親驚駭莫名。但她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了,她一生信 服父親,既然是父親這樣說了,那就是一定應(yīng)該這樣做的了。她 默默地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居然沒有一絲異議。 1 6 第二天早上,母親穿著單薄的旗袍,雇了一輛三輪車,大清早趕到前門的廊坊頭條,排隊買了一架縫紉機。她從小繡花,二 抱 著 十歲時出來尋找我的父親,現(xiàn)在帶著三個孩子回到鄉(xiāng)下 ,她不會 你 , 我 干農(nóng)活,只有給人家做衣服,以做生計。 走 過 當所有的軍官夫人都我行我素地過著和她們以往同樣的日 安 西 子時 ,我的母親到辦事處轉(zhuǎn)出了我們母子四人的北京戶 口。對 于這種毫無外力脅迫下的自由遷徙 ,辦事員大惑不解 ,一再提醒 我的母親想清楚些,北京戶 口可是個寶,一出了這個門,你就是 哭得眼睛流血 ,也成不了一個北京人了。 母親默默地聽著她的話 ,什么也沒有說,帶著我們的戶口回 到她的故鄉(xiāng)——山東省文登縣的一個小村。 父親甚至沒有把我們送回老家,就趕回去上他的學(xué)去了。 母親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 ,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那一方水土 的人都以母親為驕傲 ,對 自家的女孩說,要出落得像小英子一 樣 ,以后嫁個軍官,見大世面 ,過好 日子?,F(xiàn)在年近三十的小英 子突然很落魄地拉扯著三個孩子 回來 了,其中我最小的弟還不 到一歲。 姥姥一家慌忙騰出“門屋子”,給我們住。這是一問黯淡的 小屋,在大宅院里,是看門的長工住的地方。鄉(xiāng)親們竊竊私語 , 以為我的父親一定是犯了天條 ,或者是我的母親遭了婚變。 他們狐疑地觀察著母親,母親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人們唯 一能相信母親說她在外面 E1子過得還好的證據(jù)是——我們這幾 個孩子粉團玉琢 ,不像遭了虐待的模樣。 母親的縫紉機沒有派上什么用場,她只會簡單地軋線,并不 會裁剪 ,鄉(xiāng)下人喜歡的式樣她也做不出來 ,根本沒有人找她做衣 服。她開始下地勞動,玉米鋒利的葉子把她的胳膊劃出道道血 痕。她毫無怨言,跟著年邁的姥爺學(xué)習(xí)著一件件農(nóng)活。 不管大人們?nèi)绾卧u價這一次搬遷 ,它在我心里留下了極為 美好的印象。我再也不用穿夾腳的紅皮鞋,可以光著腳在地上 1 7跑來跑去。我再也不用喝腥氣沖天的煉乳,而可以大嚼特嚼冒 著青水的玉米稈,直到把舌頭劃出一道道血口,但是只見到吐出 的渣滓變成粉色,并不覺得疼。中午時分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 絲 用姥爺編的小籃子撿河灘上無窮無盡的鵝卵石,撿滿了就把它 淑 敏 們倒回河里去。再也不用像幼兒園那樣必須睡午覺,誰要是睡 散 不著,多翻了幾個身,生活老師就不給你升小紅旗…… 文 那一年,我五歲。一個五歲的城里孩子記住的都是快樂。 我的妹妹三歲,我的弟弟一歲,所以我相信,要不是經(jīng)過特別的 提醒,他們是一定不記得 自己曾經(jīng)認認真真地做過幾個月鄉(xiāng)下 人的。 我父親獨自遣返家屬的事情,被領(lǐng)導(dǎo)知道。他們要求父親 立即將我們接回。于是在離開北京很短的 Et子后,媽媽帶著我 們又回到北京 。 新的家比原來的家還要大和漂亮,那時的家具都是配發(fā)的, 所以把 自己的被褥鋪好后 ,幾乎一切都沒有變化。甚至比原來 還要舒適。因為我已經(jīng)過了幼兒園的轉(zhuǎn)園時間,要在家里呆幾 個月,才能進入新的班級,父親專門為我請了新的保姆。在一段 時間里,家里居然有兩個保姆,好不熱鬧。 表面看來,一切都沒有變。但是一個最重要的變化已經(jīng)不 可逆轉(zhuǎn)地發(fā)生了——那就是我的母親認識到了世界的嚴酷。她 原來以為父親就是一切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除了父親一無所有。 我要去上班。去工作。母親說。父親驚訝了一下,說 ,你能 干什么呢? 母親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她除了繡花,沒有做過其他的工作。 這些年忙著撫育我們,原有的文化已經(jīng)淡忘。 別人能做什么,我也能做。母親說。 但是孩子怎么辦呢? 父親問。 1 8 找保姆 。母親堅決地說。 父親是摯愛母親的,他什么都沒有說,開始為母親聯(lián)系工 抱 著 作。因為母親愛繡花,她進了一家工藝美術(shù)廠,在銅器上描花。 你 , 我 母親也許幻想著成為一個工藝美術(shù)大師,但她必須從學(xué)徒 走 過 做起 ,每月的工資是十五元。 安 西 家里雇著兩個保姆的開銷,數(shù)倍于母親的收入。母親每天 除了上班以外,還要參加眾多的政治學(xué)習(xí),回家時往往是深夜。 母親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樣緊張的奔波,回家后看著我們被保姆帶 得骯臟不堪 ,素有潔癖的母親又挽起袖子親自為我們洗滌。 這樣幾個月下來 ,父親看著疲憊不堪的母親和頓失飽滿的 孩子說,你就不要上班了。這是何苦呢? 我又不是養(yǎng)不活你們。 母親一字一句地說,我再也不想讓別人養(yǎng)活了。那個貼大 字報的人,不管是什么用心,他讓我明白了,一個人要是沒有一 技之長,說不定什么時候,別人就會操縱你的命運。 從此后 ,母親堅忍地過著她的學(xué)徒生活,我們幾個孩子主要 在別人的照料下漸漸長大。父親繁忙地工作著。大家雖然忙 碌 ,也很快活,直到有一天…… 那時我已九歲了,記憶已十分清晰。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父 親突然說 ,我要回去了。 母親什么也沒問,但是立刻知道了父親所說的回去,是指返 回新疆 。 母親說 ,吃完飯 ,再說這件事好嗎? 吃完飯后的事情 ,我就不知道了。當我長得比較大以后,才 知道 ,由于中蘇邊境中蒙邊境緊張,要向新疆增派干部。父親是 從新疆調(diào)來的,對新疆比較了解 ,自然是首當其沖的人選。 我們已經(jīng)守過邊疆了,現(xiàn)在該輪著別人去了。母親無力地 說。 跟組織上 ,是不能講這個話的。父親說。 ’ 媽媽以為原來同我們一同調(diào)京的干部 ,大部分都會 回去。 19沒想到真到臨行的時候 ,只有父親依舊去戍邊。 別人為什么都不回去呢? 為什么偏偏是我們? 母親不解。 他們都說 自己有病。父親說。 墾 那你也說 自己有病。母親說。 淑 敏 我沒病。父親說。 散 當我的父親后來患一種極罕見緩慢的惡性血液病、離開人 文 間的時候 ,我在外文資料上看到,父親所患疾病的病史是長達幾 十年的。父親到了新疆之后就多次高燒,現(xiàn)在看來,那就是疾病 的早期征兆 了。 那些號稱有病的軍人 ,至今還在世上。我的健康無 比的父 親 ,已長辭人間。 由于當時邊境形勢十分緊張,父親必須立即前往,不得攜帶 家屬。于是父親又一次離開我們母子,一個人奔赴祖國的邊疆。 從那以后 ,我基本上就沒有跟我的父親長久地相處過。他 在我的心目中,漸漸地幻化成一個神。當我們做了什么不好的 事情的時候,媽媽就會說,要是你爸爸知道了,他會難過的。要 是我們做出了什么成績 ,媽媽就會說 ,你爸爸會高興的。所以, 對我來說,無所不在的父親,總是在高遠的天空俯視著我,猶如 上帝的 目光 。 我覺得在我的父親離開北京以后,我的母親才真正地長大。 盡管在這以前,她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還經(jīng)受了一次下鄉(xiāng)的鍛 煉。現(xiàn)在,她一向依傍的肩膀斷然離開,在漫長的中蒙邊境建設(shè) 中國鐵的邊防。三個孩子像螞蟥一樣吸在她的身上,汲取她的 力量 。 母親在那個年代留下的照片,明顯地呈現(xiàn)出一種斷裂。在 我的父親沒有離去之前 ,她是優(yōu)雅的軍官夫人。在這之后 ,雖然 父親的官職不斷升遷,母親反倒更像一個勞動婦女了。母親在 2 0 一所普通的工廠做工,從親身的經(jīng)歷中,體驗到民間的疾苦,對我們的要求嚴格了。她終 El和平 民百姓打交道,變得越來越 抱 著 樸素。 你 , 我 母親上班的工廠不通汽車,她就從 舊貨市場買來一輛“生 走 過 產(chǎn)”牌的自行車,從此每天在路上奔波兩小時。她再也不穿優(yōu)雅 安 西 的旗袍了,因為她始終沒學(xué)會騎車的剎閘,遇到危險時只會匆忙 跳下,旗袍不方便。她也像普通女工一樣中午帶菜,我記得她總 是把辣椒之類很清淡的菜,裝進一個小酒盅里,說是這樣不容易 灑。依家中的情形,媽媽可帶好一些的菜,但她很儉省。我后來 才明白,她是不愿讓別的女工感覺她特殊。冬天她 冒著風(fēng)雪回 來后 ,手冷得像冰坨 ,弟妹都吵著要她抱抱。母親總是說,讓我 在暖氣上把手烤熱一點再抱你們…… 母親跟著她們工廠的人學(xué)著納鞋底 ,說要給我做一雙布鞋。 我一直對母親的布鞋充滿神往,對同學(xué)們也吹過不止一次。但 是母親因為忙,這鞋做了好幾年。等到鞋底子納好的時候,我的 腳已經(jīng)長大了,無法再穿這雙布鞋。母親就說,可以改成布涼 鞋 ,反正腳趾頭能伸到鞋外面,小一點也是可以穿的。我大度地 說,那就變成涼鞋好了。但實際穿起來,才知道布底子的涼鞋是 很沒有優(yōu)越性的,夏天多雨,一沾水就變得死沉,實在不舒服。 母親為我們織毛衣 (在這以前 ,我們的毛衣都是買的,十分 漂亮),織了很大一片,才發(fā)覺掉了一針。母親就和我商量,說要 是拆了重織 ,浪費很多時間。干脆用針線把那個窟窿補起來 ,不 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我當然擁護媽媽的合理化建議,而且認 為天衣無縫。直到很多年以后 ,我聽女人們議論起毛衣掉了一 針,需拆了重織時,我苦 口婆心地勸她們只需用針縫起來 ,她們 驚訝得仿佛我是教唆縱火,我這才曉得媽媽當年是如何地因陋 就簡 。 媽媽實在是太忙了。 父親剛走 ,我的弟弟就在幼兒園里患了急性黃疸性肝炎。 2 1這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疾病。三歲的弟弟 被送到全軍的傳染病醫(yī)院隔離治療,因為我的父親已經(jīng)調(diào)出這 個單位 ,父親在時的所有待遇一概取消(我至今認為軍隊是最鐵 絲 面無私的地方),母親在每一個星期 日去趕公共汽車,倒幾次車, 淑 敏 去遠郊看我的弟弟。當然給父親寫了信,但是父親是不會回來 散 的,在他的心里 ,國家的事永遠比自家的事重要。 文 后來我的妹妹又得了重病,住進了 301 醫(yī)院,要動手術(shù)。手 術(shù)做到一半,醫(yī)生傳出話來,懷疑是癌癥。母親在擴大手術(shù)范圍 的單子上簽了名,手術(shù)整整做了九個小時。那一年,我的妹妹剛 十一歲。 父親這一次回來了,但是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又坐飛機趕 回邊防線。母親幾乎習(xí)慣 了對命運中的突變 ,單獨應(yīng)戰(zhàn)。她 已 經(jīng)從那個柔弱的夫人成長為一根頂梁柱。 她每 日守著妹妹 ,帶她去烤鐳 ,帶她看中醫(yī)。妹妹成功地從 病魔的手里逃脫出來 ,是母親再造了妹妹。 但母親對我們又是很嚴厲的。自父親調(diào)走 以后 ,我們家的 位置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我們的小學(xué)是部隊的子弟小學(xué),家 長們的爵位就成了砝碼。父親在時,我并不是憑借父親的職位 才獲得成績 ,但是父親走了之后 ,要保住以往的光榮 ,我們卻要 付出加倍的努力。 但無論怎樣挽救,事情也有不能如意的地方。比如我擔(dān)任 少先隊的大隊長一職多年,因為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 比較優(yōu)秀。 有一次 ,大院里說是學(xué)空軍,要把孩子們另組織起一套新的隊 伍 ,一位成績不如我的同學(xué)成了這個組織的大隊長,而我成了一 個莫名其妙的樓長。 母親知道之后,聲色俱厲地斥責(zé)我,說我驕傲了,退步了,怎 么連 X X 都不如了……那次打沒打我,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 2 2 心境非常憂傷 ,我注視著母親,心想媽媽您是真的不懂人一走茶就涼的道理嗎? 我比您小得多,可是我懂。我在心里對她說,媽 抱 著 媽,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我就是 比現(xiàn)在做得還要好上十 你 I 我 分,這個大院里的大隊長也是不會給我當?shù)?。那個 ×X 的父親 走 過 是主管學(xué)校的要人 ,您忘了嗎? 安 西 我的父親出任中蒙邊境邊防總站的第一任政委,成功地完 成了多次邊境談判。當八十年代末期,報紙畫報上登出某位現(xiàn) 今的領(lǐng)導(dǎo),是中蒙邊境防務(wù)的締造者時,父親淡淡地說,我當政 委的時候 ,他剛剛?cè)胛椤? 父親一生淡泊名利 ,他永遠把家庭置于國家利益之下 ,母親 為此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文革”開始,父親參加三支兩軍,制止武斗到了不顧身家性 命的地步。母親實在放心不下,她決定追隨父親到薪疆。 母親又一次經(jīng)過安西 ,為了父親和我,重回荒涼之地。 我參軍到了西藏,母親經(jīng)常面向她以為是西藏的方向,長久 地 流淚 。 我是長女 ,母親對我傾注了更多的愛。我從小就和母親相 依為命,所有的艱難和困厄,我都和母親一同渡過。 我更深刻地認識母親,是在得知我的父親患重病之后。母 親的天塌了,我知道這對于她是怎樣深重痛苦的打擊。但是在 那災(zāi)難性的日子里,母親表現(xiàn)出了無畏的勇敢和堅忍,她無微不 至地照顧父親,安慰著我們。其實這個世界上最需要安慰的正 是她 自己啊。 寫到這里,我的淚水滾滾而下,電腦的鍵盤上落滿了水滴, 手指不斷打滑。我無法平靜地描寫父親最后的時光,也許我永 遠也寫不出來 ,那實在是心靈的煉獄。我只是為我的父母深深 地感動著,他們相依為命 ,一同走過了艱辛而幸福的一生。 父親在最后的痛苦中對我說:我很幸福。有你媽媽,有你 們 … … 2 3 父親是一個軍人 ,一個永遠以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的人。 在他的一生中,我沒有聽他說過類似溫情的話。 我的母親——那個山東昆崳山下聰明美麗的女孩,她將一 絲 生交給了我的父親,又頑強地從父親的身影里走了出來 ,以她堅 淑 敏 韌的自尊的努力,給了我們以良好的教養(yǎng)、簡樸清白的品格、榮 散 辱不驚的心胸和在巨大的苦難面前無所畏懼的氣概。 文 我的父親在我的眼中是神,他的目光睿智而高遠。 我的母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用 自己的血脈鍛造了我們 , 精神溶化于我們的生命。為了使她快樂 ,她的子女愿意做任何 事情。我的妹妹后來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弟弟在一九七七年考上 大學(xué)。 父親去世后,母親曾對我說,你爸爸到遠處去了。你們小的 時候 ,你爸爸就經(jīng)常到遠處去,這一次不過走得更長久些。我們 終會到你父親所在的地方去,我們還會團圓。在沒有遠行之前 , 我們還像以前你父親不在的時候 ,一道好好地過 日子,好嗎? 好 的。媽媽 ,我答應(yīng)您。 爸爸媽媽 ,無論天上人間,我們永遠在一起。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