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于生活的隨想(7)

獻給命運的紫羅蘭 作者:劉心武


這就必然要說到隱私。人作為個體,當然有私的一面,而隱私,則幾乎無人沒有。凡不傷及他人和社會的隱私,他人及社會都務需加以尊重。人除了服務于社會、造福于他人,退到私人空間中時,當可安享處理隱私之樂。即以夫妻之間而言,我以為最和美的夫妻,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梁鴻與孟光,恐怕也都各自有著自己的隱私,有時就需要避開對方,獨處一室中加以處理;在現今歐美等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國家,夫妻除了合用的起居室、臥房等房間外,一般都各自仍有一間自己的“書房”,說是“書房”,其實不一定是用來看書和寫作,那即是享受隱私處理權的個人“洞穴”,丈夫進入妻子的或妻子進入丈夫的“洞穴”前,一般都要先敲門,經允許后方可入內。在我國目前的情況下,這樣的條件一般都不具備,但雖同居一室,夫妻各有自己的箱籠,以及各有自己的專門抽屜,存放一點“私房錢”,或少男少女時期的紀念品,乃至婚前收到的非現配偶的情書、相片,等等,應已均非罕事。除了夫唱婦隨或婦唱夫隨的琴瑟相合之樂而外,夫妻各人獨處時,清點一下自己的“私房”,重溫一下少時舊夢,咀嚼品味一番只屬于自己的人生曲調,當也是重要的人生樂趣之一。

人在社會熱鬧場中感到滿足或疲憊了,便渴望有享受獨處之樂的時空。人又不能總是獨處,獨處之樂達于充盈后,人便又愿投向社會,倘這種愿望遭到冷淡乃至排拒,則又會產生孤獨感。

最近讀到一位小我十多歲的學者的文章,講到他當年在東北農村插隊時,為尋找一位理想的談伴,有時不得不步行十幾華里,往返于蒼莽田原之中,那尋求的艱辛,那交談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深有同感。即如去年冬天一個晚上我忽然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語,不便向弱妻憨子傾訴,而滿樓鄰居中,雖不乏對我充滿好意之人,竟也無一可作為那時我心靈交流的理想對象,于是我毅然下樓,冒著凜冽的寒風,騎車奔向幾公里外的一座樓中,敲開了一扇門——我欣喜他在家,而他也很欣喜我的突然造訪。他家居住條件比我家差許多,一間居室夫婦共用,一間居室老母幼女合住又兼作飯?zhí)每蛷d,門廳很小,只能放下冰箱和洗衣機,我倆聊天,必妨礙他的家人,但他讓家人安歇后,便把我引到廚房中,關上門,一人一只小凳,一人一杯熱茶,中間一盤炒葵花子,陪著我暢快地聊了一夜,直聊到窗外由黑轉灰,由灰轉明……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人在孤獨感襲來時,所渴求的,往往并不是妻兒老小、情人騷客,排在第一位的,是朋友。

關于朋友,關于友誼或友情,世上有過那么多的描繪與論述,我也一度篤信過若干樣板和定論。然而,細想起來,“陌路相逢,肥馬輕裘敝之而無憾”,絕非朋友和友情,應屬義士和義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只是俠客與豪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也很可能只是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社會利益集團;解囊相助,相濡以沫,也只不過是困厄中的難友;不斷提供新鮮信息和誠摯忠告,又很可能只仿佛師長;即使遭受威脅利誘,乃至嚴刑拷打,仍絕不出賣吐口,則當稱革命同志……以上種種,似都全非或不全合于朋友和友情的界定。

依我的個人體驗,朋友是那樣一種人,當你感到孤獨,而欲傾訴交流時,他或她能夠樂于承受你的傾訴和交流,反之亦然;而友情的體現,也并非一定是提供忠告,給予慰藉,更并非一定是給予切實幫助(有的事是實在愛莫能助的),最真切的友情,是當你傾吐出最難為情的處境和最尷尬的心緒時,他或她絕不誤解更絕不鄙夷,他或她對你已達成永遠的理解與諒解,反之亦然;總起來說,可以不設防而對之一吐為快的人,即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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