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美落淚(2)

蔣勛破解米開朗基羅 作者:蔣勛


她是挪威人,從大學退休了,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聘請,參與《最后的晚餐》的修復工作。

“我只負責一小部分。”她指著鷹架上端的一塊墻壁,是剛才照明燈照著,忽然燦爛起來的那一米見方的區(qū)域。

“真美,不是嗎?”她好像在獨白,回頭看著那籠罩在灰暗中其實看不清楚的一大片墻壁。

我的筆記上寫的常常是這些故事,嚴肅的藝術史家大概不屑一顧的。

米蘭的史佛薩古堡有米開朗基羅最后一件《哀悼基督》,他在臨終前幾日還在雕刻的作品。兩個人體緊緊依靠在一起,好像受了很多苦,忽然解脫了,依靠著一起飛去。

古堡里沒有人,我獨自坐在《哀悼基督》前,想到米開朗基羅一些美麗的詩句,歌頌死亡,覺得死亡這么安靜,像遼闊的大海。

我好像聽到聲音,鐵的鑿刀敲打在巖石上的聲音,石片碎裂的聲音,一個男人喘息的聲音……

作品像在呼吸,你不站在它面前,不知道它是會呼吸的。

史料與考證不會告訴我們“美”是一種呼吸。

我一直記得那么真實的作品呼吸的聲音。

三十年后,那呼吸的聲音還在,更清晰,也更具體。

“美”不是知識,“美”是一種存在的真實。

我到了佛羅倫薩,在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每一日擦肩而過的窄小街道,仿佛聽到他們孤獨的腳步漸行漸遠。

我去了美術學院,看到許多游客擁擠在俊美非凡的《大衛(wèi)》四周,我想避開人潮,就獨自坐在一角,凝視米開朗基羅中年以后四件命名為《囚》的作品。

那呼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粗重的、壓抑的,努力存活在劇痛與狂喜中的呼吸的聲音。

看過多少次圖片都沒有的感覺,剎那之間,那呼吸的聲音使你震動起來。

我流淚了嗎?

一個老年人,忽然遞過手帕,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跟我說:“我二十五歲的時候,也在這里哭過!”

我的筆記里也許記了一些無足輕重的事,像一個陌生老人回憶起二十五歲的淚痕。

三十多年后動手寫米開朗基羅,有許多筆記里的片段浮現(xiàn)出來。我害怕自己衰老了,老到不會為“美”落淚。

一再重復去意大利,覺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輕時遺落在那里的記憶,特別是關于米開朗基羅的記憶。

只是我沒有想到,三十年后我會把筆記里的點點滴滴一一書寫下來。

要謝謝怡蓁,不是她的鼓勵,也許這本書不會這么快出現(xiàn)。

也謝謝大哥蔣震、大姐蔣安,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一家人,他們使我在溫哥華有安靜的環(huán)境整理這本書。

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飛臺北途中

蔣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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