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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中國人太能干反而該少做事(10)

我們這個時代的怕和愛 作者:陳丹青 等


陳丹青:你到醫(yī)院,尤其是絕癥病房去看一個人,你明明知道他肯定要死了,這個過程真的很沉重,你要重新認(rèn)識他。木心先生,比方說他簽署他的遺囑的時候,我們給他讀過,公證處的人在旁邊,我說你要簽字,他好像不明白的樣子,我說了好幾遍,他才明白要簽字。那太難受了,他寫得一手好字,他拿不住筆,然后“木”這么簡單的一個字,他寫了好久,寫完了以后他說好啦,我說“心”還沒有寫,他好像發(fā)現(xiàn)“心”怎么沒有寫,我說你要寫“心”,他就在很遠(yuǎn)的位置再寫了一個“心”。

一個一輩子寫字的人,你去看看他的鋼筆字、毛筆字,我想這是他寫的最后兩個字。但問題是他的語言還非常強,他瞻望,糊里糊涂了,還是一句一句這樣子,前言不搭后語,但是他說出來的句子還是很好。文學(xué)是玩笑,文學(xué)是胡鬧,文學(xué)是悲傷,他就坐那兒看著我的眼睛,連著三句話講出來。只要他說出來的句子,你立刻就可以記下來,就可以去發(fā)表,這就是為什么《文學(xué)回憶錄》出版時,他們說我速記很好,但是首先是他講得很清楚,所以我就可以記得很清楚。

有一次病危的時候,您在病房看到他,他被呼吸機壓著,然后拼命反抗

陳丹青:這個是在重癥病房,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他。那太慘了,就像一條魚給拿出水面一樣。我主要是不確定他最后還有沒有意識,我真希望他完全沒有意識,最后變成一個身體,這個身體最后心還在跳,還得這樣呼吸。一個寫這些書的人,他現(xiàn)在變成一個號碼,變成數(shù)據(jù),他旁邊就是機器,就是心跳、血壓。但問題是死亡給你的聯(lián)想不止于這個要死的人,而首先是你自己,我們所有人的下場都是這樣的。而且所有人都是,只要是有醫(yī)療條件的,將來他都會死在病房里,死在一堆管子里面。所以你通過一個人的死亡,認(rèn)識到的是我們?nèi)w人的死亡,我想大概是這樣。提醒你,你現(xiàn)在還活著,你得明白你多幸運還活著,站起來就能走。

但是我覺得藝術(shù)家、文學(xué)家還有更幸運的一點兒就是,我的文字、我的作品還在,這點應(yīng)該是可以欣慰的。包括我們這個紀(jì)念館、美術(shù)館。

陳丹青:是。還有死亡教給我的就是,死亡以后的過程開始了,如果有以后的過程的話,這就是你說的有作品,而且有人在乎他的作品。沒有作品的人,他有他的孩子,所以那么多人喜歡有孩子,我死了,還有孩子,孩子死了,還有孫子。

1984年木心答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編者問的時候,他說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我不知道這句話您怎么理解,是不是也比較適合您本人?

陳丹青:這也不是他最好的句子,對不起,我喜歡的都不是這類句子。木心很會講道理,但是我喜歡他不是在講道理的句子,他那一代人,“五四”那代人和“后五四”那代人還是蠻喜歡講道理的,講人生的道理,而且他絕對是說得特別優(yōu)秀的一個人,但這不是我最喜歡的他的句子,但是它會被引述。我發(fā)現(xiàn)年輕人特別喜歡引述這一類跟哲理、跟人生有關(guān)的句子,我不是這樣的。我喜歡他的句子,比方說,現(xiàn)在這句話也被引述很多,我是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我喜歡的那種句子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得出來。

您說青年人為什么會對這些句子格外在意?

陳丹青:青年人要答案,而且考試?yán)锩娓鸢?,他們是找答案的一代,結(jié)果什么都沒找到。

而且似乎覺得應(yīng)該有人帶他們找答案,一旦遇到這樣的句子,他們好像看到了一點兒希望。

陳丹青:這就是木心高明的地方,他其實不給你答案,你引的這些話也不能說是答案。答案就是燒掉了,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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