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席的法蘭德斯 2

路上書 作者:蔣勛


十六世紀(jì),當(dāng)南方陽光燦爛的意大利沉湎于歌頌人之美,人之尊嚴(yán)的同時,在這北國寒冷單調(diào)的平原上,布魯各卻以他異常憂傷的眼神看著路上的盲人的行走,看著滿懷信心的人類狂熱地建造巴貝爾塔,欲望與天同高;他也憂傷地看著希臘的天空,看到用蠟制的翅膀飛起來的伊卡魯斯(ICARUS),他越飛越靠近太陽。布魯各冷冷地笑著,他說:飛罷,伊卡魯斯,你終于是要掉下來淹死的。

法蘭德斯單調(diào)的平原,這里流傳著精細(xì)到近于尸體解剖的冷靜,這里流傳著一旦浪漫卻又立刻譏諷起浪漫的悲辛。

布魯各在美與哲學(xué)之間徘徊。

他想:伊卡魯斯的父親不是一再叮嚀,不可以飛得太高嗎?翅膀是蠟制的,一接近太陽就要融化了。

但是,布魯各想,伊卡魯斯非要接近太陽不可,自古以來,人類不就是依憑著這一對易于融化的翅膀飛起來的嗎?

布魯各卻對伊卡魯斯一無同情。在他的畫中,伊卡魯斯撲通一聲倒栽蔥掉到海里,只是畫面上極不重要的一點。主角倒是一名平凡的農(nóng)夫,他正推黎耕田,聽到撲通一聲,他便撞頭略望一望,“咦,是什么玩意兒掉到海里去了。”

對于偉大的希臘悲劇英雄殉難的一刻,布魯各也只是讓他平凡的農(nóng)夫撞頭略略張望一下而已。

各人有各人的悲劇,誰能夠憐憫誰呢?

在布魯塞爾看到布魯各這張名畫“伊卡魯斯墜落”,我捧腹大笑。我想,意大利人看到法蘭德斯種族這樣處理希臘英雄大概非氣死不可罷。

然而譏諷并沒有使布魯各快樂。布魯各一直在北國寒涼的平原上飄蕩。他有灰色的睫毛,灰色的眼瞳,灰色長滿了斑癬的皮膚。當(dāng)南方陽光燦爛地區(qū)的人開始贊美他的時侯,他還是寧愿躲在陰暗的角落。在陰暗的角落灰灰地笑著。南方的人很難了解他那么灰,卻為什么還能夠笑著。

法蘭德斯的平原上有宗教、有戰(zhàn)爭、有貪利的商人,但是那灰色的笑聲卻一直持續(xù)著。

介于笑與哭泣之間的惡魘四處蔓延。介于精神的升華與肉體的墮落之間,介于美的幻想與現(xiàn)象的冷酷之間,介于詩與理念之間,這笑與哭泣的惡魘遍傳于法蘭德斯以北的平原上。Bosch、布魯各、斯特林堡,甚至更北的伯格曼(Ingmar Bergman.),這惡魘已成不可解的符咒。

街上的人們額頭上都有符咒的封印。

我看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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