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冷血》過程中，我時時感到一種非常得體的節(jié)制——在描寫佩里短暫而復(fù)雜的人生旅程時，卡波特筆端時不時流露出些許私人情愫，甚至有時你能感到那情感如此龐大洶涌，可每至關(guān)鍵，卡波特都能用堤岸把那洶涌的河水堵住。我想，像卡波特那么感性的人，做到這點委實不易。比如在描寫佩里和同伙迪克（卡波特對迪克的肖像描寫：“迪克的腦袋像一個蘋果切成兩半再組合起來，但果核丟掉了”）入獄后，佩里企圖越獄時，曾向外面扔過一張求救字條，字條最后一句是：“迪克怎么辦？所有的策劃必須包括他在內(nèi)?！边@樣看來，佩里還是講“義氣”的，沒有忘掉伙伴迪克。相反，迪克呢？迪克也在策劃越獄，卡波特是這樣描寫的：“如果越獄成功，迪克打算去重溫舊夢：前往科羅拉多的深山里，到那里找間小屋藏到春天（當(dāng)然是單獨行動，他才不考慮佩里的前途呢）。”迪克到底有沒有想拋棄佩里一人跑路，卡波特肯定不知道，不過在這里，對兩個犯罪嫌疑人的態(tài)度卻微妙地表露出來。也就是說，在卡波特的內(nèi)心，佩里更值得人同情和憐憫，或者說，盡管是佩里親手殺了人，可相對策劃者迪克來講，他的人格反而更健全，也更富詩意。

四年后，卡波特的書還沒寫完。這時最高法院判處佩里死刑?？úㄌ厥敲艿摹Ｋ麑η缶鹊呐謇镎f：“對不起，我竭盡所能，可是找不到律師。”事實真如此嗎？事實是，卡波特已心力交瘁，而且對寫作的“私心”占了上風(fēng)，他盼望著這個案件早早有個結(jié)果，他好早早把他那部輝煌的作品寫完。如果佩里沒有被判處死刑，他的書也就不成立了——這是一個多么艱難的心靈選擇。

1965年 4月 14日，佩里和迪克被絞死當(dāng)天，卡波特應(yīng)佩里的請求去了現(xiàn)場（佩里給他打電話說：“我想有個好朋友在場”）。他眼睜睜看著佩里被套上頭套吊死。1966年，卡波特的《冷血》出版并在全美國造成轟動。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嶄新的紀實文體，即“非虛構(gòu)小說”，它既具有可讀性，又具文學(xué)價值；同時也成了涉及犯罪心理學(xué)、美國中西部心臟地帶的民風(fēng)民情等多方面的經(jīng)典。

哈伯·李曾問過卡波特：“你愛上佩里了嗎？”卡波特猶豫了片刻后回答：“我們像同一間屋子里長大的孩子，只不過我從前門出來，他走了后門?！笔堑?，他們那么像，連怪癖都如出一轍：佩里非常迷信——他的禁忌包括數(shù)字十五、紅頭發(fā)、白花、橫穿馬路的牧師或夢里出現(xiàn)的蛇。

不管怎么樣，佩里死后，卡波特連一本書都沒有寫出來，哈珀·李也一樣。卡波特曾經(jīng)想寫一本關(guān)于上流社會的書，這應(yīng)該是他最拿手的。可他在一篇短篇小說里，寫到了某些名人的隱私，這使他從此被紐約名流圈除名。1984年 8月 25日，卡波特猝死在女性友人家中，報紙上說是因為濫用藥物。我不知道他合上雙眼的瞬間，有沒有看到佩里在虛無的黑暗中向他招手。而哈珀?李仍一直住在門羅維爾市。她單身，也沒子女。她兒時的玩伴杜魯門?卡波特所經(jīng)歷過的坎坷——從名聲大噪、文壇巨星、吸毒酗酒至早年英逝——對哈珀 ?李來說，或許真的成了她不可抹殺的夢魘。據(jù)說她曾經(jīng)給《奧普拉》雜志寫了封信，信中這樣寫道：“在一個盛產(chǎn)手提電腦、iPod和思想就像空蕩蕩的房子一樣的繁華社會里，我依然與我的書本邁著緩慢的腳步前行?！蔽蚁胨f的不僅包括她自己，也包括那個叫杜魯門 ?卡波特的人。

2011年 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