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草在歌唱(6)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作者: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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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李啟章是如何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中的了。好像是某次去文聯(lián)(2002年左右,我在《山花》和《莽原》發(fā)了兩個中短篇小說,他們聽說后邀我去文聯(lián)閑坐),見到了這個小胡子男人。他的胡子很黑,比他的頭發(fā)還油亮。不知為何,每次想到他,我就會想起記憶中的某幅斯大林肖像。這個小胡子詩人開一家廣告公司,生意很紅火。那天,在文聯(lián),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刮目相看:“詩人就是上帝的舌頭?!?/p>

那時縣文聯(lián)會舉辦些活動,譬如征楹聯(lián)大賽,紀(jì)念祖國華誕征文大賽。這時他們通常會把當(dāng)?shù)刈髡呓羞^來聚餐。我和程禾就是這個時候跟李啟章熟絡(luò)起來的。李啟章的廣告公司在文聯(lián)對面。他待在文聯(lián)的時間好像比待在公司的時間還要長一些。文聯(lián)的秘書長左藍(lán)是個不冷不熱的人。她長著圣女般安然的面孔,很少笑,當(dāng)我們聊天時她通常安靜地傾聽。多年后她離開灤南,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在我印象中,這是個美好的人。而美好的人如果寫作,上帝通常會讓不幸與哀傷伺機吞噬她。

程禾來倴城了,我通常會叫上李啟章,李啟章會叫上左藍(lán),左藍(lán)會叫上老賈和唐小米。老賈在教育局上班,那時還在寫詩(他像條變色龍,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寫時評。開了博客后,他把登過時評的報紙名稱統(tǒng)統(tǒng)羅列在博客左邊,像將軍在檢閱參差不齊的士兵)。他長了對大板牙,笑起來時讓人莫名就忽略了其他的五官,仿佛你只是對著兩顆堅硬的牙齒講話。唐小米呢,那時其實還年輕。她只比我大兩歲,可在我印象里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她是我們縣電視臺最資深的女主播。我在初一時就??此鞒值姆ㄖ乒?jié)目。她經(jīng)常在屏幕上像知心姐姐般跟那些年輕的男性罪犯聊天,剖析他們的犯罪行為和社會背景、家庭背景,給他們懺悔的晶瑩淚珠一個特寫,然后抽泣著警告電視機前的我們、你們和他們,一定要做知法守法的公民。我從未料到她竟然寫詩,而且寫得猶如巫婆的咒語般妖嬈詭異。

那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如果真的有美好時光的話。你一直以為只有你在摸黑走路,你孤單,你渴望身邊有他人的呼吸,然而當(dāng)一根火柴擦亮后,你才發(fā)覺,原來你身邊有很多和你一樣默默夜行的人。他們神情緊張,郁郁寡歡,和你一樣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靈魂。在小小的光亮里,你們發(fā)現(xiàn)了彼此,你們小心翼翼觀察著對方,揣摩著對方,其實腳步早就不由自主朝對方蹭去。你們知道,你們膚淺傷感的靈魂渴望對方的撫摸。

我們這幾個寫小說的、寫詩歌的、寫隨筆的,總是隔三岔五找個由頭聚會,仿佛過幾天不見,就失去了對方。我們通常去的小吃部是家涮魚坊。李啟章喜歡吃涮魚。李啟章還寫過很多首關(guān)于吃涮魚的詩歌。在我后來的小說中,那家涮魚坊總是成為某個故事的背景。當(dāng)我需要兩個人談?wù)摰絿?yán)肅的話題時(譬如愛情、宇宙、陰謀),我就讓他們坐到那里,一本正經(jīng)地交談。

而我們從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交談過。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跟程禾談?wù)撔≌f了。他總是很忙,那幾年鍬廠生意不錯,他那個小小的手工作坊每年也能賣出兩百多萬把鐵鍬。而唐小米跟左藍(lán)在一起,通常會討論化妝品、減肥心得,我極少聽到她們談起某個人的詩篇。老賈呢,身為教育局的職員,最大的夢想是當(dāng)科長,因為局長沒有答應(yīng)他的要求并放出狠話,讓他斷了念想,他就在酒后砸了局長辦公室的玻璃。這樣,他離科長的夢想就越發(fā)遙遠(yuǎn)了。整個酒桌上只有李啟章,只有李啟章喋喋不休地談?wù)撝潮倦s志上新發(fā)表的一首詩,談?wù)撝l比誰寫得好、誰比誰寫得爛,而誰誰誰寫那么爛為何又那么出名。

我們都知道李啟章渴望出名。在李啟章看來,詩人是上帝的舌頭,而一個有名望的詩人,則是上帝喝完紅酒之后的舌頭。他當(dāng)時最渴望的是參加“青春詩會”。每次吃飯他都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這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以為這是比諾貝爾文學(xué)獎還要牛的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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