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草在歌唱(5)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作者:張楚


那天晚上我住在他父親家。他給我燒水,讓我洗腳。我說算了不洗了。他說,你們城里人晚上都洗腳的,我知道。然后他大踏步走出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條新買的毛巾。

我的世界突然多了傾聽者,我開始真正仰仗陌生人的慈悲。當然,我的世界里也多了一個有節(jié)制的傾訴者。他給我看他的小說。他當時寫了很多小小說,還獲了《小小說選刊》的“金麻雀”獎。跟他的身材極為不匹配的是,他的小說唯美、幽暗,文字里始終彌漫著河流、昆蟲、莊稼的溫凈氣息。這氣息讓人沉醉。他骨子里是個危險的浪漫主義者。

我們成了好哥們。那時他還沒買車,都是騎摩托車來縣城找我。2000年春夏,我經(jīng)常在單位幫他打小說,他像個監(jiān)控員工的老板坐在我身邊抽煙。有時我故意去掉我認為多余的詞語,他鷹隼般的眼睛立馬會發(fā)現(xiàn),然后很嚴肅地糾正過來。

“你確定不把這個詞去掉?”

“這個詞去掉的話,語境就變了?!?/p>

“我不這樣認為。這樣會更簡潔?!?/p>

“聽我的好了,”他溫柔地給我點支煙,“聽我的,兄弟?!?/p>

打印完后我們就去喝酒。他酒量比我大。很多次我喝醉了,他還在神態(tài)若素地剖析某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我們都對那種硬邦邦的寫實主義極為厭惡,我們都喜歡氤氳氣息的文字。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過強的故事性有著天然的敵意與提防。我們都愛卡夫卡。我們都愛文藝電影。我們經(jīng)常搭幫去市里的“影音小屋”。那里有成千上萬張影碟。我很意外地在那里淘到了大衛(wèi)·林奇的全集,里面有我找了多年的《像人》和《藍絲絨》。多年后看完顧長衛(wèi)的《立春》,我問自己,在中國,在中國的 2856個縣城里,到底隱居著多少個不甘心的、丑陋的“王彩玲”們呢?

那時我還沒有發(fā)表過小說。他開始在一些省級刊物上發(fā)短篇。他不再寫小小說。他 說他想表達的東西,小小說已經(jīng)承載不了了。我還記得他開始參加省作協(xié)的一些會議。 我曾經(jīng)去車站送他。那是個夏天,好像是 2001年,車還沒有來,我們在站牌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這次開會有很多名作家呢,”他有些興奮,“以前只讀他們的作品,現(xiàn)在能看到他們的人了?!?/p>

“多好啊?;貋頃r好好給我講講他們的故事?!?/p>

“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瞧得起我?!?/p>

“你寫得好,他們都會尊重你?!?/p>

“但愿如此吧。”

“少喝點酒。”

“我知道。”

臨別時我們深深地擁抱。他上了汽車,還從窗口向我頻頻招手。

那時他像溫厚的兄長,沉默、寡言,偶爾有些偏激,比如他非常討厭我穿稅務(wù)服裝。 有一次我來不及換便裝跟他去吃飯,他一直沒怎么說話,后來他眼睛乜斜著我說:“你穿這身虎皮,感覺都不是你了?!蔽也胖獣运亲永镉卸嗤春弈切┕珓?wù)人員。據(jù)我所知,他那個小小的工廠,要跟工商、稅務(wù)、電力、銀行、環(huán)保、質(zhì)檢等十多個單位打交道。當然他也是場面上的人,絕不會傻到跟公家人撕破臉面。我到現(xiàn)在還記著他說那句話時的眼神。我知道我們骨子里是不同的。我比他更中庸、更溫和,或者說,更偽善一些,對人性的毛邊和污濁有著更虛無的包容和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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