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草在歌唱(4)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作者:張楚


這些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將門臉敞開,讓平鋪直敘的陽光打進,在他們或清爽或油膩的臉上投下或明亮或黯淡的影。在年復一年的買賣中,他們的腰佝僂了,皮膚泛著哀傷的牙黃色,指甲縫沾染著小城獨有的氣味——紙漿煳味、鋼廠的粉塵味、從遙遠海邊傳來的水底動物的腥味。有時我騎著自行車走在倴城,看著眾生萬象,瑣碎的幸福感會充滿我的內心。我知道,早晚我會寫出他們的心靈史,猶如上帝造人。

而那個有些炎熱的晚上,我和這個叫程禾的陌生人通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電話。在電話里我們談到蘇童、談到余華、談到格非、談到鐵凝、談到李敬澤、談到程永新、談到林白……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名字,讓我們的聲音都禁不住顫抖起來。我記得放下電話時緊緊捂住了嘴巴,喋喋不休的交談讓我窒息眩暈,后來我不得不將窗戶猛地推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櫻花若有若無的香氣。他在電話里邀請我說:“這個禮拜六,你來找我喝酒吧。我等你。”

我答應了他。我們像隱匿在這個縣城的某個神秘宗教的信徒,一直在找同類。而現在,我終于找到了一個。

禮拜六那天下起了大雨。我套上雨衣騎上摩托車,對老婆說,要去農村看個朋友。老婆沒有過多盤問。在我印象中,這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天生一副呆板面孔,旁人很難從她的言行中窺視到深匿的美德。半路上雨越來越急促,我的褲腳和鞋子都被打濕了。等我到了村莊,雨也停了。東問西問到了他家時,他的妻子正在庭院里跟工人們說話。這是個很美的女人,有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她笑著對我說,程禾去大隊了,他是村里的出納,一會兒就回來,你先去屋里吃水果吧。

我趴在立柜上看他們家的相冊。他長得英氣,個子也不矮。這在我見到他本人時得到了證實:一米八三,體格魁梧,五官是那種 80年代電影明星的周正英武。

“我好久沒有遇到對手了?!边@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讓我費解。我想他的意思是,他好久沒有遇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我記得他帶我到大隊旁的小吃部吃熘肝尖和燉大腸。一起吃飯的還有村會計,戴眼鏡,齙牙。他對這個齙牙男人這樣介紹我:“這是我倴城的朋友。”他沒有說更多的話,包括在吃飯聊到小說時,他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齙牙男人。我們三個人喝了兩瓶白酒后,他對齙牙男人說:“有事的話你先走吧?!比绻露鹊脹]錯,他不想讓村里的人知道他寫小說。這個猜度在日后得到了印證并讓我吃驚:他覺得寫小說會被村里人恥笑,理由很簡單——在村人看來,寫小說是不務正業(yè)的行當,類似于游手好閑者的坑、蒙、拐、騙、偷。

那天我們倆喝了五個多小時的酒。在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我們肆無忌憚地談著記憶里美妙的小說和有才華的作家。每個作家的名字都在暗黑中熠熠閃光,讓我們不時激動地站起來互相碰杯大口灌酒。有那么片刻我盯著他看,就像在觀察另一個自己。這男人的側臉隱在暗影處,眼睛顯得格外憂郁,甚至是有些陰沉。本來他的外在是明朗的、散發(fā)著鋼水的熱度,很容易讓人有種被炙烤的暖意,可當他跟你談起生活,談起日常詞匯,你才發(fā)覺他其實是個優(yōu)柔寡斷、膽怯羞澀的男人。這膽怯羞澀又并非體現在言談舉止上,相反,它來自他嬌嫩純凈甚至是有些潔癖的古老靈魂。我聽到他慢慢悠悠地說,剛寫小說時家里還有稻田,晚上村莊輪流放水,他就臥在田壟上打著手電筒寫小說,夜游的青蛙、螞蚱、蚊子、蜉蝣不時蹦飛到他臂膀上。他還曾經在海上當過水手,他喜歡飯后躺在甲板上,凝望著夜空,凝望著白色的帆被獵獵海風吹得嗚咽作響。

我們出了飯館。在雨中,在黑下來的村莊街道,我們繼續(xù)聊著小說。不時有野狗在幽暗處狂吠一聲,又懨懨閉嘴。空氣里的鐵銹味不再如晴天時嗆人,反倒有種類似蜂蜜的甘美。我很多年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了,即便在跟營口姑娘戀愛時也從未如此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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