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憶的價值

人在江湖 作者: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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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一段用油燈溫暖著的歲月漸離我們遠去,“知青”這一個名詞是愈來愈顯得生疏了——尤其是對于流行歌哺育下的新一代人來說。時光匆匆,過去之前還有過去,我們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井田制,忘記了柏梁體,忘記了多少破落王府和寂寞驛站,為什么不能忘記知青?

畢竟有很多人忘記不了。

亂石橫陳曲折明滅的一條山路,茫茫雪原上懸駐中天的一輪藍色新月,某位背負沉重柴捆迎面走來的白發(fā)老嫗,還有失落在血紅色晚霞中一串串牛鈴鐺的脆響……這一切常常突破遺忘的巖層,冷不防潛入某位中年男人或女人的睡夢,使他們驚醒,然后久久地難以入眠,看窗外疏星殘月,聽時間在這個空闊無際的清夜里無聲地流逝。

對于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最深的夢境已系在遠方的村落,似乎較難容下后來的故事。哪怕那故事代表電大或函大文憑,代表美國或日本的綠卡,代表個體戶酒吧里的燈紅酒綠,它們都顯得模糊和匆促,匆促得無法將其端詳,更無法在夢境里定格出纖毫畢現(xiàn)的圖影——如那遠方的村落。

緣由也簡單:多因了苦難。

人很怪,很難記住享樂,對一次次盛宴的回憶必定空洞和乏味。惟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可以得到記憶的豐收。繁盛的感受和清晰的畫面,存之經(jīng)年而不腐敗。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間的一場政治和經(jīng)濟危機是如此地盛產(chǎn)記憶。數(shù)以百萬計的青年學(xué)生被拋入窮鄉(xiāng)僻壤,移民運動的規(guī)模幾乎空前絕后。這些青年衣衫襤褸,心身憔悴,輾轉(zhuǎn)于城鄉(xiāng)之間,掙扎于貴賤之間,求索于文明與野蠻之間。餓其體膚,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卻只有前路茫茫。他們常常以日當年地守著油燈企盼,企盼著近乎空白的未來。他們多年后帶著心靈的創(chuàng)傷從那里逃離的時候,也許誰也沒有想到,回首之間,踉蹌之際,竟帶走了幾乎要伴其終身的夢境。

這夢境僅僅屬于他們自己。不僅后輩人將討厭任何用作炫耀和教誨的苦難,連他們曾密切相關(guān)的友人,也毫無義務(wù)要把他們的苦難看得特別要緊。我曾返回當年落戶務(wù)農(nóng)的鄉(xiāng)村,陌生的新一代農(nóng)民已行行列列地高大著,對尋訪舊地的知青只能漠然。一些舊相識已多老態(tài),談起往事也只能閃爍其詞只鱗片爪,像談起遠古一個模模糊糊的傳說。除了找到某堵舊墻上半塊褪了色的油漆“語錄牌”算是當年可笑的遺跡,那里沒有紀念碑。

不會有紀念碑,不會有金質(zhì)勛章,不會有檔案館史料辦離退休老知青活動中心,甚至未能熬過那歲月的男女學(xué)友們,遠方的墳前不會有鮮花和新土年復(fù)一年。關(guān)于遙遠村落的夢境,只能默默地屬于他們自己。

當然不值得沮喪。時光總是把苦難漸漸釀出甘甜,總是越來越顯示出記憶的價值。作為人的證明,記憶缺乏者只能是白癡,是禽獸。作為生的證明,生命留給我們每一個人的除了記憶還有別的什么嗎?難道是舶來的電視機和冰箱?或是吃過了又拉過了的酒肉?幸福已存在了上下數(shù)千年,并不是電視機和冰箱時代的專利。幸福也將伴隨人類繼續(xù)下去,行將經(jīng)歷誰都闊綽得根本不用電視機冰箱當然更不靠油燈照明的時候。但是,即便在那個時候,也不是任何人都幸福的,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夠獲得記憶的富有。

步入中年的知青們,歷史已在他們記憶的底片上,在他們的身后多墊了一抹黃土地,或是一面危崖。這使他們繼續(xù)長旅人生時,脊梁骨多了幾分承托和依靠。他們中間的多數(shù)人,也許會因此而欣慰,而充實,多一些前行的沉著。

由我們幾位朋友通過一份雜志開始征稿,并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最后編輯完成的這本《知青回憶錄選》,就是獻給這些人的。愿他們在睡夢驚醒時,這本小書能悄悄地陪伴他們到天明。

1990年5月

(1990年湖南文藝出版社版《知青回憶錄選》代序,后收入散文集《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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