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濃蔭掩隱

2010散文 作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


濃 蔭 掩 隱 這小屋掩隱在玫瑰、石竹、木犀草和天芥菜叢中,使人 覺得它似乎是一眼從地下冒出來的花之源泉,而春天就是 從這里向我們走來的。 ——梅特林克《春天的源泉》 綠 云 縈 繞 我對小屋的描述 ,要從一些樹開始 ,一些像鄉(xiāng)下老家一樣繁 茂的樹。夏秋時節(jié),綠云縈繞 ,小屋成了一座綠島。 說起樹,如果你對故鄉(xiāng)還有殘留的影像,你一定會想起蟬 鳴,濃蔭,冗長的午睡,一種讓人舒適的場景。我想,不管一只鳥 遷徙到了哪里 ,它總要選擇一棵樹來筑巢的。 庭院的深秋有一種宏闊的美麗。白楊樹蔓生的枝條留下的 陰影,遮蔽著門口,仿佛小屋向前跨了一步。蔓生的牽牛,綠出 一片好聽的童謠,銀白,碧藍(lán),深紅,頻頻更換華裳的花朵,是這 個盛大季節(jié)的女主持。如果是雨天,空曠的空間變得緊湊,小屋 縮成一片梧桐的葉子,雨落在屋瓦的響亮和撒在白楊的細(xì)碎是 2 7 不同的聲部,就像一對年輕的夫妻在散步。 小屋只有十來平米 ,容納的卻是兩個人的世界。新生活的 開始,往往通過周邊環(huán)境的變化和內(nèi)心世界的刷新呈現(xiàn)出來。 妻子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上班,我記得,她最喜歡一種叫“小護(hù) 士"的護(hù)膚品,她枕頭上貯存的馥郁的芳香 ,常常加劇著我在夜 晚的頭暈。因為上夜班 ,妻子一般兩天來一次。這 ,使得我們的 新婚生活有了一種別人難以享受的等待、焦灼、新鮮的況味。告 別的清晨,露濃花重,鳥聲清冷,幾片樹葉在風(fēng)中趕路,空氣中懸 浮著粘滯的、濕潤的、腥甜的氣息。我憎恨這樣 的時刻 ,可季候 給我的敏感和對明天的期許 ,使我最終陷溺于這種場景里 ,不求 自拔。 我的小屋是一個隱匿的所在。在濃蔭的遮蔽下,它堅定地 保管著內(nèi)里的芳香 ,像一枚時間遺失的核桃。這里的建筑都是 平房,一律的紅墻青瓦,外墻的磚縫用石灰抹平,堅硬滑膩,是房 屋外觀唯一素樸簡單的裝飾。房屋用這些清晰簡單的線條,向 我們陳述它與時間的諧和。和房屋平靜溫和的表情不同,那些 花花樹樹擁擠吵鬧,它們被時光恩寵著 ,遮天蔽 日的葉子,像盛 夏冗長的午睡一樣,熱烈而沉靜;花朵至今不知道凋落的酸楚, 她們眼里沒有世事,恣意的笑聲里包含著的瘋狂,讓人只能艷羨 她們的巨大歡樂。 小屋所在的庭院,原先是一個校園,陽光與濃蔭間出沒的是 縣城企業(yè)的一些職工 ,那樣一種很有質(zhì)感的過往 ,現(xiàn)在看來 ,似 乎是樹影把稚嫩的鳥鳴收集起來,給他們綠蔭,給他們清脆,然 后在樹冠上,放飛??梢韵胍姡?日那些來 自車間的學(xué)生,一定 千姿百態(tài)異彩紛呈吧。他們當(dāng)中有 目光溫和的婦女,有亭亭玉 立的少女,柔細(xì)纖弱的花莖上,舒張的是一些俊美俏麗的臉。也 有喉結(jié)突出的青年,他們的聲音和氣息被樹的年輪收藏,在枝干 上延伸:白楊的聲音低而沙啞,花草的腔調(diào)細(xì)而輕柔。 2 2 庭院的南面西邊是村莊、莊稼和流動的風(fēng),北邊東面是呆板 凝滯的建筑物。北邊原先是一個服裝廠 ,停產(chǎn)之前 ,我們的院落 里總飛翔著一些輕柔纖細(xì)的絨毛,那些樓房看起來更像是我們 庭院的北墻。自東而西,庭院像是一個阻隔或者堤岸,西邊的莊 稼金黃流淌。庭院東南角探出一條一百米的土路,以此維持著 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小路像根粗糙的繩子拴在柏油路上 ,在繩子糾 纏盤結(jié)的邊上,是一家車輛維修部,修摩托車,也修自行車,店鋪 的窗玻璃上還貼著“加工服裝”的字樣 ,紅字,暗屋,灰灰菜一 樣 ,不打眼。那是一家夫妻店 ,店主小亓是郊區(qū)的農(nóng) 民,他妻子 下崗了,依然用剪刀縫紉機(jī)裁剪縫補(bǔ)著他們的 日子。忘記了她 的模樣,只記得個子很高 (高出小亓一頭 ),就像 田野里一株秀 頎的玉米,挺著飽滿圓潤的果實,散發(fā)著比生活本身更平實、安 適的氣息。 我女兒出生以后 ,我調(diào)離了原先的學(xué)校 ,搬到縣城的東南居 住,后來去過那個庭院幾次,它獲得了命名,成了一所高考補(bǔ)習(xí) 學(xué)校,水泥堅硬的意志統(tǒng)治了路面和墻壁,大樹置換成趾高氣揚 的辦公樓教學(xué)樓公寓樓。小亓的店鋪上爬著瓦楞草。那樣一個 清爽、明凈、內(nèi)含風(fēng)韻的女人我再也沒有遇見過。 晚 風(fēng) 輕 拂 我從故鄉(xiāng)調(diào)到小城教書的那一年,全市進(jìn)行了學(xué)制改革 :由 “五四"改為“六三”,還是九年義務(wù)教育。教材 由北師大的版 本,換成了人教版。潔白的書頁,像涂了一層薄錫,很是晃眼。 多年以來 ,我對新鮮的明亮的事物,往往會產(chǎn)生一些莫名的茫然 和惶惑。新教材保留了一些傳統(tǒng)篇 目。“不錯的,像母親的手 撫摸著你”,當(dāng)我在課堂上讀到這個好句子時,我的下巴微微上 揚,臉側(cè)向右前方,好像成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滿含著委屈 ,? 和酸楚 ,乞求著這樣的一場撫摩。 我的父母是我結(jié)婚 以后 出現(xiàn)在我 的新居 的。那 時 ,通訊 工 具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dá) ,我的父母 ,他們來得是那樣突然和沉 軍 亙 o 4 他們租了一輛農(nóng)用車 ,拉著妹妹和妹夫 ,裝上饅頭 ,干面條, 咸菜疙瘩 ,結(jié)婚待客沒有 吃完 的豬 肉 (母 親把 它 煮熟 了 ) ,還 有 三條幾近脹裂的大蛇皮袋 ,一條塞滿了蘿 卜白菜 ,另外兩條是生 炭爐用的玉米芯??梢韵胍?,這輛農(nóng)用車在故鄉(xiāng)發(fā)動時,多么像 一匹滿載收成的馬,它高高揚起的蹄聲 ,覆蓋了四圍的犬吠和鄉(xiāng) 親的艷羨 ;進(jìn)了城市 ,它變得笨拙遲鈍 ,紅燈停綠燈行都是鞭子 , 不停地抽在它的身上。 接到父母到來的消息時,我正在三十里以外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 生院。那是我們新婚的延續(xù) :在妻子的單位大擺宴席。已是 中 午,我剛要把打好腹稿的感謝辭端出來 ,衛(wèi)生院值班人員來 了: 兩位老人在家門口等著 ,讓你抓緊回去。我知道父親用的是哪 家公用電話 ,可是我卻不知道號碼 ,即使知道 了,人家也未必肯 跑過去給父親送信。整個中午 ,我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 我的身體只是一個通道 ,酒肉穿腸而過 ,行色匆匆。強(qiáng)撐的笑顏 和無法遮蔽的不安 ,成了我以后婚姻生活堅硬的表情。 回憶常常是虛無飄渺 的,像風(fēng)一樣游移飄忽 ,它是一種虛 構(gòu),只有和母親連接起來 ,它才顯得那么真實,仿佛浮雕 ,聚斂多 年的風(fēng)聲凝固成了清晰的線條 ,伸手即可觸摸。 現(xiàn)在想來 ,那竟是成年以后我和母親挨得最近的一個夜晚。 下午 ,我趕了回去 ,只看見母親一個人被鼓鼓囊囊 的包袱 、方便 兜 、大蛇皮袋們圍困著 ,她孤苦無助的樣子 ,讓我閃電般想起客 運站門口臺階上那些坐著 的老人 ,而車站 陽光燦燦市聲喧喧。 晚上睡覺的時候 ,母親執(zhí)意要睡在床 的外側(cè) (里面是妻子 的被 窩),我知道母親的心思 ,她擔(dān)心 自己一身的土味會弄臟新媳婦 2 4 的被褥。拗不過,我只好像兒時睡在炕頭一樣,蜷縮成一個孩 子。鼻翼吹拂著妻子淡淡的體香,耳邊輕拂著母親平勻的呼吸。 這個夜晚,我睡得多么踏實。如此類似的場景被我復(fù)制了多次。 每每和女同事一起騎車上班,我總是不自覺走在外面,惹得女同 事感慨系之:難得男人如此心細(xì)。 我的母親隱忍,沉默,不事張揚,父親則性情外露,率性而 為,頗有魏晉風(fēng)度。譬如母親病了,就一聲不響的,竭力把 自己 隱藏起來;父親不然,要么半夜圍著石磨轉(zhuǎn)圈(父親大半生一直 牙疼,這幾年牙齒脫落,只剩下了牙床 ),要么趴在炕上,運用一 兩個單調(diào)的嘆詞和豐富的語調(diào)陳述他對疼痛的理解。唯獨有一 次,父親吃了變質(zhì)的燒肉,肚子劇烈疼痛,他把 自己隱藏到了我 住處南面的玉米地里,像驢卸了磨打滾一樣,渾身是土。晚飯的 時候,妻子說,從老家?guī)淼臒獠荒艹粤?,扔掉吧。父親覺得 花錢買的,吃了不疼瞎了疼 ,他 自己悄悄地吃了,誰知不多久 ,急 劇的疼痛就像老貓的爪子在撕扯著他的腸胃。他以為是給兒子 丟了面子,怕我妻子瞧不起,他果斷地決定:挨,挨過去就好了。 我對父親的病痛毫無知覺。過了一些 日子,聽著母親的敘述,我 無法想象,一個兒子 ,還不如幾棵青草 ,一些泥土,它們尚能緩解 一位老人的痛苦。而青草泥土們腥甜的氣息 ,依然一波一波地 , 像風(fēng) ,在吹拂著我的內(nèi)心。 母親去夏走了,七歲的女兒依然懷念著她的奶奶,對她的胞 衣之地 自然沒有絲毫的記憶。我有時想喊叫,大聲地喊叫,就跑 到 KTV 歌廳里去折磨音樂,我唱《北國之春》,也唱《外婆的澎 湖灣》。“晚風(fēng)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椰林綴斜陽/只是 一片海藍(lán)藍(lán)" ,我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當(dāng)時母親只有十多歲 ), 就像我的爺爺,在父親不滿周歲那年就離開了塵世。他們似乎 只有一個任務(wù) :生下我 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母親創(chuàng)造 了我 )。 “那是外婆拄著杖/將我手輕輕挽/踏著薄暮走向余暉/暖暖的 2 S 澎湖灣”,一屋的朋友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人知道我唱的什么, 而我——已是淚流滿面。 慈 母 山 打開我家的后窗,就是慈母山:我不過去 ,山就過來。這是 我生命里繞不過去的一座山。 我在慈埠搬了四次家,越搬離慈母山越近了,像是一種宿 命。慈埠,原先就叫慈山公社,改成慈埠鄉(xiāng)、慈埠鎮(zhèn),后來鄉(xiāng)鎮(zhèn)合 并 ,慈埠就還原為一個純粹的地名。我理解慈埠 ,我覺得 ,它更 愿意自己像山上的一棵樹那樣活著,本色,淳樸。 妻子在慈埠衛(wèi)生院上班。我們沒有親戚,朋友也不多。慈 母山就成了我家的后花園。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山都被故事保護(hù)起來。慈母 山也 有故事。三國時期,青州別駕王修不從曹操為官,回家侍母,死 后母子二人埋骨“桃花山" o 后人感念子孝母慈 ,改“桃花山”為 “慈母山"。山上已是墓碑林立,高低錯落,成了一個新的村莊。 我要看的是桃花。山上到處是桃樹。鐵褐色的枝條,是寒 冷凝聚的骨骼,一眼看去,讓人肅靜,也讓人有著隱隱的疑慮:蒼 老的容顏 ,會綻放飽滿的微笑嗎? 繽紛搶了眼,馨香奪了魄,是 桃花的節(jié)。我很幸運 ,在這樣的一座山上 ,看著丑陋的枝條 , 我看到了通往春天的道路。 都說小別勝新婚。我和妻子在不斷的別離中越來越陌生。 母親看在眼里,手上的活計卻更勤快了??春⒆樱鲲垼驋咄? 院,后來母親還趕集買菜了,在老家,都是父親出頭露面的。 父親農(nóng)閑了,也兩腿泥巴地趕來,背上馱著一根尼龍袋子, 像一個外出打工的,馱回一年的忙活。進(jìn)了門,就大口地喘氣, 2 6 咕咚咕咚喝水 ,忽然一指袋子 :快把干糧拾掇出來 ,面條剛壓的, 要晾開。 一座山,像是一個敦實的糧倉 ,讓我們心里特別踏實。父親 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他早上出去溜達(dá),像順手摟把青草給牲 口一 樣 ,拉回一些桃樹楊樹的枝條。山上很多 ,冬天生爐子吧。冬天 過去了,房前還堆著大捆大捆的柴草。父親買了一個燒水爐 ,它 的造型像一 口鍋 ,大腹便便的,一面探出一個圓柱形的進(jìn) 口,往 里填木柴 ,另一面是出口,父親豎了一根廢棄的煙囪管。后來 , 母親看出了門道 ,她把鋁鍋放上去 ,蒸饅頭。面是老家?guī)淼模? 母親做了饅頭 ,父親就坐在燒水爐前生火 ,填柴 ,咳嗽。這種生 存方式,很原始,卻也實惠,自給自足。 我的父母 ,用低到泥土里的姿勢,換取了妻子的認(rèn)可和舒 心。醫(yī)院宿舍區(qū)多用抽煙機(jī) ,我家的煙囪低低地豎著 ,炊煙便順 著這根藤蔓 ,開出了裊裊的花束。就像節(jié) 日的盛典。 父親的 目光終于有了著落。 他看好了山上的一塊荒地 ,想開墾,母親不同意:鐵锨鋤頭 水泵不全都靠借? 家里還有地呢。 父親是一只候鳥。秋涼了,大雁向南去 ,父親往北飛。第二 年開春,他帶來一些蔬菜的種子,有大蔥、辣椒、絲瓜。大蔥種在 院墻的外面,炒菜的時候,信手掐一個蔥葉切細(xì)了,爆鍋 ,滿鍋都 是熱烈的油星。辣椒站在西墻根,是對粗糙墻壁的一次藝術(shù)修 補(bǔ)。最是絲瓜得意 ,幾根木條導(dǎo)上去 ,廚房 的屋頂是天然 的架 子 ,有吃不了的絲瓜任其風(fēng)干,掏出里面的絲瓤刷碗刷鍋 ,干凈 , 衛(wèi)生,很原生態(tài)的洗刷工具。宿舍區(qū)正對路的地方,不建住房, 垃圾成堆,父親忙活了一天,運垃圾,松土,調(diào)畦,跑集市買茄苗, 栽種。茄子開花時節(jié) ,翩然飛著一群紫色的蝴蝶。 農(nóng)閑變農(nóng)忙。父親在慈母山下尋了一個加工活。每天接送 2 7 女兒上幼兒園外,父親還用自行車帶著母親去,一起上路,回家, 融人了當(dāng)?shù)厝说纳睢? 母親生命里的最后六年 ,有 四年在慈母 山下度過。一輩子 能有幾個四年呢? 我長久地凝視著一棵桃樹,回憶遠(yuǎn)去的花朵。桃樹是轉(zhuǎn)世 的母親。 j “嬌嫩而又頑強(qiáng) ,親切而又飄忽”,我以前寫桃花的句子,卻‘ 成了眼前重現(xiàn)的意象。爭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忙碌,綿密, 多像勤勞的母親。 這是一座桃花山。因為桃花,它一直保持著 自己的一種色 調(diào) :絢爛歸于質(zhì)樸。 起風(fēng)了。滿山的樹葉喧響著,在我聽來,是天籟,是《圣經(jīng)》 的聲音 : “你的母親先前如葡萄樹,極其茂盛,栽于水旁。因為水 多,就多結(jié)果子,滿生枝子……這枝干高舉在茂密的枝中,而且 它生長高大 ,枝子繁多,遠(yuǎn)遠(yuǎn)可見。” 這是頌歌 ,也必用以作頌歌。 父親結(jié)婚的那年已經(jīng)二十九歲。 奶奶很高興 ,想不到混賬這孩子能娶到戴福來的閨女。我 幼時的記憶里 ,奶奶要一生氣 ,就使勁地踮著腳后跟,好讓聲音 爬過墻頭,鉆進(jìn)窗欞,直直地戳到四鄰的耳朵里:你這個小混賬 ! 你這個小混賬 ! 父親的乳名叫“混賬 "。他周歲喪父 ,跟著奶奶 出了村子,向東走,趟過朱耿河 ,到了東朱耿 ,在一郝姓人家落了 戶。“郝”在我們那里 ,不讀“好”,讀“火 "。父親剛長到能背一 捆柴的年齡,就去西朱耿 (父親的出生地 )、梁河給人家做了幾 年長工,拔草,鋤地,拉車,牲口一樣被人使喚。父親的工錢每月 四斗糧食 ,一斗四十斤 ,一年馱 回四百八十斤 ,和繼父的眼光短 2 又 暫地對接了幾秒鐘,就去水缸里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 像一頭剛卸套的公牛。父親十九歲那年,他的繼父去世,父親成 了一家之長。其實,自從父親被奶奶抱著離開西朱耿的那一天, 他就失去了童年的所有歲月。 父親真正的童年 ,是從娶了母親以后開始的。 尼采說 ,人生有三變 :駱駝階段、獅子階段和嬰兒階段。父 親二十九歲,進(jìn)入了嬰兒階段。他活得簡單,并不哲學(xué)。在而立 之年 ,他的活潑、任性 、好動才剛剛顯山露水。 我的外公戴福來是東朱耿有名的私塾先生。外公喜歡看 書。記得外公坐在屋檐下,黑灰色的瓦片低垂著,他的目光像一 片溫水,在紙張上白熱著,我喊外公,他抬頭,一些陽光在他的鏡 片上撲棱棱地跳躍著。和郝姓家族分居以后,父親成了一棵雜 在麥地里的稗草,窄著身子,小心謹(jǐn)慎地吸食一線陽光。外公在 世的時候,每年都給我家寫春聯(lián),他常寫的一副對聯(lián)是“忠厚傳 家遠(yuǎn),詩書繼世長"。外公知道,父親沒進(jìn)過一天學(xué)校;外公 怎么也不會想到,父親結(jié)了婚 ,居然成了母親的孩子。 外婆早逝,母親是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姐姐,和父親結(jié)合 以后,她的溫順體貼,很快轉(zhuǎn)移到父親的身上。父親早年的經(jīng)歷 像是把他的童年冰凍、密封、保鮮,等待著母親溫?zé)岬奶蹛?,然? 春天的河流一樣,嘩啦嘩啦,融化。父親結(jié)婚以后的三十多年, 母親就是他活著的全部溫暖。也許在這個時候,父親就喚回他 的童年,讓我們都生活在簡單的快樂里。母親晚年得了肌肉萎 縮 ,到了最后 ,說話都含混不清,只是搖頭點頭,更多的時候 ,母 親的頭軟塌塌地耷拉著,像傍晚的向日葵,在拾掇一點點昏黃的 余暉,塞進(jìn)黑夜的鍋灶。母親一臉的灰色。父親的話是一團(tuán)燈 光,在小屋里晃動著,漫溢著“,咱老倆兒誰走得早,是誰的福”, “看看,又低頭認(rèn)罪了”。在煦暖的燈光中,母親慢慢地抬起頭, 嘴角一抿,就緊湊出一個明亮的微笑。可是,母親走了以后,父 2 9 親一下子老了。一天,他去接放學(xué)的女兒,我想招呼一下,想說, 我給小雨買飯吧。他窩在上衣 口袋里的兩只手 ,紐扣扣眼一般 地努力靠近,眼睛直直地瞅著地面,使勁地收縮著身體,只見帽 檐往前一晃一晃地送。他和我擦身而過,仿佛沒有看見我。他 傴僂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地單薄和孤獨。晚上他說,牛皮癬犯 了,一見風(fēng) ,渾身刺痛。我一時失語 ,眼神空洞 ,陷人 了夜 的漆 黑。我看不見童年的父親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 向他走去 ,從三十 九歲走到三十七歲 (這一年,母親病逝 ),走到二十九歲 (這一 年,我結(jié)婚),走到十八歲 (這一年,我考上師范學(xué)校 )。我能把 父親拉 回過去的生活嗎? 父親二十九年的磕磕絆絆 ,是我記憶的盲區(qū)。如果我試圖 用想象去走進(jìn)它,那也許是一部沒有同期聲的黑白紀(jì)錄片,畫面 灰白,黯淡,人物啞然,像個流浪的乞兒,動作笨拙地找尋著一團(tuán) 火光 ,撕破這沉悶的氛圍。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團(tuán)火光。在 她嫁給父親的時候 ,父親有些像 電影里掛了彩被抬 回醫(yī)護(hù)所的 悲劇英雄。西朱耿的家譜上,父親有著 自己的名字:劉安修。這 名字成了他大半生的隱喻:有了母親的修補(bǔ),父親才開始過得安 穩(wěn),舒心。 父親牙痛。他年輕的時候給人家扛活,中午,主人熬好一鍋 菜,父親掀開鍋,但見沾了玉米面的萋萋毛,像是少女的發(fā)梢撲閃 著微黃的陽光,是那么的形態(tài)生動。父親用筷子扒拉,用舌頭吸 吮,湯湯水水五大碗,吃出一身臭汗。這一次吃撐,疼痛在父親的 牙洞里潛伏下來,像一只長著利爪的老貓,突然躥上來,抓扯著他 的牙根,撕咬著他的腮幫他的前額。半夜里,父親痛得厲害,就圍 著天井里的石磨,像蒙了眼睛的驢,他捂著腮,哼哼著,轉(zhuǎn)圈。轉(zhuǎn) 來轉(zhuǎn)去的疼痛,有一些從他的嘴角淌出來,淌成酸酸澀澀的口水。 仿佛有冷風(fēng)在母親的牙縫里吹,她的嘴角也不 自覺地抽動著。久 病成醫(yī)。父親的牙痛,使母親淘到了不少民間偏方。父親圍著石 ? ,) 磨哼哼唧唧,灶屋里的風(fēng)箱呱嗒呱嗒地響著,歡快的節(jié)奏覆蓋了 打顫的音調(diào)。母親端著一碗蜂窩水從灶屋出來。她弓著腰 ,邊走 邊輕輕地吹著碗上的熱氣,隔著騰騰熱氣看過去,母親撮著嘴唇, 她略顯黑瘦的臉上掛著白白嫩嫩的汗珠。父親很聽話地躺在炕 上,嘴唇合攏,蜂窩水的溫?zé)嵩?口腔里游走 ,咕咚有聲 ,吐的時候 , 干凈利落。父親哼過鬧過之后,便了無響動,像個熟睡的嬰兒。 有時想想,上帝可能是個玩心正盛的孩子,他并不是真的想讓父 親生病,而是想把父親變成一個孩子,哭哭啼啼的孩子,讓母親疼 著 ,寵著 ,呵護(hù)著 ,激活他對溫暖的知覺。 母親走了以后,父親變得不愛說話了。他的牙齒全部脫落, 只剩下了牙床?,F(xiàn)在,父親躺在一堆痛癢之上,表情木然。他的 牛皮癬越來越厲害。被子掀起的冷風(fēng),讓他渾身刺癢,好像許多 毛毛蟲在蠕動。內(nèi)吃外敷了幾家專賣店的特效藥之后 ,他說 ,他 和這些癬一起待了四十多年,你娘都記著呢。父親的皮膚對季 節(jié)的感知格外敏銳,是慢性疾病使得他有了對生活的細(xì)微體察。 有一天,他忽然說今天是母親節(jié)。是洋節(jié) ,我的聲音很低。我看 有人在過呢,他猶豫了一下。他籠在我頭上的目光陰翳翳的,看 上去是一片積雨云,如果我溫?zé)岬?目光接應(yīng)過去 ,就會下雨 ,是 吧嗒吧嗒的大雨點。這兩年,遇見老奶奶領(lǐng)著她的孫女,我就停 下來 ,失神地看 ,直到眼淚模糊了世界 ,然后悄悄地轉(zhuǎn)身。母親 不在的這兩年 ,我越來越像母親。 到現(xiàn)在 ,我覺得父親的生活方式很不一般 :對生活 ,是一種 貼著心連著肺的大熱愛。至少,他對病痛的理解比我深刻直觀, 有著鮮活明亮的性格。2004 年春天,父親得了青光眼,在市人 民醫(yī)院的眼科病房大哭大叫,使得其他的病人暫時失去了疼痛, 擠在父親的病房門口。我匆匆趕來的制止很有療效。事后 ,妹 妹埋怨我 ,父親是見了母親才哭的。那時 ,我們一家五 口分居三 地。我在縣城住單身宿舍,母親、妻子和小雨一起生活在縣城西 ? 7 去四十里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父親一個人在老家耕種著兩畝薄 田。是父親的生病 ,使得病房成了我們獲得團(tuán) 圓的家。他的哭 喊是一種撒嬌 ,是對親人相見的一種酣暢淋漓的表達(dá)。從某種 意義上說,敢愛敢恨的父親應(yīng)該是一個抒情型的農(nóng)民,或者說農(nóng) 民詩人。‘父親外露、恣意、響亮的氣質(zhì),拓展了我的精神空間,塑 造著一個家族的清澈和奔涌。 父親愛打撲克牌。晚年更是如此。以前在老家,有母親在 旁邊幫場,他的話也多了起來,每每抓到一把小牌,就喊“兒童 團(tuán)吹哨子,小班子集合了”;或者“大姑娘開大會 ,沒有一個帶孩 的”(點數(shù)在十以下的撲克牌只顯示點數(shù),沒有頭像 )。母親說 你好好出牌吧。父親就瞇著一雙小眼睛,聚光,眼前的撲克牌像 大蒲扇一樣 ,忽閃著 ,看別人出牌的時候 ,父親就讓撲克牌緊緊 貼住 自己的前胸 ,顯出無比親密的姿態(tài)。 單位宿舍樓的左近,有許多民工在那里攬活兒。父親打了 幾把牌 ,就和他們熟悉了。父親送小雨到了學(xué)校 ,就拎著馬扎趕 了過去。父親扎在一堆民工 中間,帽檐微微上仰 ,陽光鍍亮的 臉,使得周身的衣著異?;野?。父親出牌的動作輕快干凈。白 色紙牌閃亮的一瞬,讓人確信,它是從灰暗中升起的,來 自父親 生命內(nèi)部隱藏的光芒。 看著出牌的父親 ,似乎看到了他是怎樣走過那些坎坎坷坷 的,看到了他生命的底牌,熠熠閃光。那個最疼我和他的人走 了,在遭遇天人相隔暌違的大悲痛大無奈之后,我和他都在慢慢 地長大。至少,是母親的去世矯正了我的親情方向。我開始把 目光越來越多地投 向——我的父親。 (原載《東京文學(xué))2010 年第 2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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