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蘭花(2)

花事 作者:盧曉梅


繡月的胸前有一道被煙蒂燙出來的傷痕。強生猜測這可能就是為什么母親會把白蘭花塞在胸前的原因。在強生之前,繡月還懷過一個孩子,生下來的男嬰,臍帶繞住脖子,沒活下來。強民死了以后,廣才就常常不回家來過夜了,他晚上跑到鎮(zhèn)上的酒店去喝酒。村子里有流言傳出來,說看見紅船坊的美琴扶著喝得醉醺醺的廣才回到自己的家里頭去了。有一次,繡月晚上睡覺的時候插了門閂,可偏巧廣才那天晚上回來了。繡月給他開了門,輕聲說了句:“不知道你今天會回家,我和強生兩個人,晚上總是關(guān)了門以后才睡得著覺。”強生聽到父母的房間里有粗暴的響動,好像是繡月被推倒了,廣才嘴里還喊著:“你這個倒了霉運的女人,三個兒子死了兩個,最后這一個,你給我看牢點!”強生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母親裹著一床被子,睡在他的房間里,長發(fā)卷在頸子后頭,仿佛一個悲傷的枕頭。強生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種羞愧,他察覺到了自己懦弱。他曾經(jīng)親眼看到過,自己的弟弟像一只英勇的小狗一樣沖向父親,扯住他的褲腿,他的背弓起來,奮力去阻擋要落向母親的拳頭。自從弟弟死了以后,強生覺得心里越來越冷清了,他總是夢見那輛怪獸一樣的吊車,天祥花園那座二十五層高的公寓,強民沉默地坐著,背著自己的母親那沉重的冤孽。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的命運,害怕自己也像弟弟那樣莫名其妙地死掉。

德福是阿珍婆唯一的兒子。他第一眼看到繡月的時候,心里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淡淡的牽扯。那次,繡月陪著阿珍婆在閑聊,五歲大的強民拿著一把桃心木的梳子,踮起腳,在梳繡月垂到腰間的頭發(fā)。德福剛走進客堂間的時候,繡月正好看見他,她微微地傾了下身子,一半的黑發(fā)就跟了轉(zhuǎn)過來。繡月是很白皙的,黑漆漆的眼瞳被這黑發(fā)一襯,越發(fā)地幽靜了。

強民出事的那天,繡月怎么也找不到廣才。德福聽說了,拔腳就往工地跑了過去。德福陪著繡月坐在醫(yī)院里,一個醫(yī)生出來,對繡月說了聲:“你兒子死了,是真的?!崩C月抓住德福的手臂,嚶嚶地哭了出來,長發(fā)無力地倒在了德福的肩上。她猶豫了半晌,才緩緩地說出來:“都是冤孽啊,三個兒子,已經(jīng)死了兩個了?!彼蝗换炭值貑柕赂#澳阏f,強生也會這樣死掉嗎?”德福沒防備繡月會這么問,就安慰她說:“別瞎想了,強生不會有事的。”德??粗C月,看著她那長長的好像要飄到懸崖邊上去的黑發(fā),他很想伸出手去,擁抱繡月,但是他沒有這么做。他面前的繡月,仍然是個遙不可及的女人。

廣才已經(jīng)不做肚子生意了,他除了每天喝酒外,又開始賭博,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上門來催廣才欠的賭債了。繡月常常是干完了田里的活,又再到鎮(zhèn)上的繡坊去攬些刺繡的活兒來做。阿珍婆家院子里的那棵白蘭花樹,依然盛開著。這棵樹是阿珍伯過世那年種的,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繡月看見在樹跟前摘花的阿珍婆,那白蘭花一朵一朵,開得像玉墜子似的溫柔,忍不住說了句:“阿珍伯過了二十年,還是對你那么好?!崩C月看到,在這棵白蘭花樹的深處,只有一朵花,已經(jīng)開到了極處,它的花瓣已經(jīng)松懈了,露出了淡青色、憔悴的蕾,好像是在繡月面前擺出來的一種哀怨的手勢,讓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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