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們都要走了。按照圖而隆的想法，等哇玉昆特把我的尕姨娘娶過去后，他們?nèi)揖碗x開縣城，搬到一個名叫加央的生產(chǎn)隊去謀生。他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明白如果他不這樣做，這位昔日的合盛奎商棧的伙計難免會像我姥爺那樣成為斗爭對象，他家也難免會像我家那樣被查被搶。

還有更叫人吃驚的，我家也要走了。那封信，就是那封被我姥爺壓在炕氈下后來又被他燒毀的那封信，是我們離開縣城同時也離開荒原的橋梁。不久我就知道，那封信是那個曾在欣欣格拉的我家住過的麻老魁寫的。他希望我家搬到西寧去。他說他手頭還有一些錢，可以幫助我家租到甚至買到房子。

我家也要走了。我家也要走了。而且走得比圖而隆家還要遠(yuǎn)。那尕姨娘怎么辦？莫非她也要告別她的心上人，和全家一起去西寧？我姥爺說，她還是留在牧區(qū)的好。留下她就等于給全家留了條后路。萬一西寧呆不住，再回來時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姥爺，你真會想?？赡憔褪遣辉敢馊ハ?，離別有時就像要命一樣痛苦。

別了，縣城。生活就在這里破碎了。冬天還沒有過去?；脑系姆e雪依然在一天天增厚?；趾氤林氐陌嘴F里到底還有多少雪的積蓄？已經(jīng)來不及知道了。我們就要走了?，斮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你當(dāng)然猜不到。因為連我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的思路沒有一條是清晰的。我那形同亂麻的意緒里到處都是雪的堆積，雪的冰涼。我是亂風(fēng)嘯叫的荒原，我是荒原的冬天。我的愛已經(jīng)凍結(jié)。我在凜肅中走向空幻。我擁有了土地的啞默。這啞默遼闊蒼茫。

好幾天我都沒有去找瑪賽吉雅。她也沒來找我。我們都藏起來了。藏起來于什么？讓靈魂在昏暗的角落里哭泣？讓哭泣在絕望的作用下發(fā)酵成仇恨？我仇恨不安定的生活．仇恨破壞愛情的一切因素。但我那時就知道我的仇恨是微不足道的。我對世界的可憐的要求就像那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一樣，來自虛無同時又會走向虛無。誰有本事在一片雪花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而后讓它永存在大地上呢？愛情大概就是企圖在雪花上寫名字的妄想，我吃驚我的妄想竟會成為我的生活的主宰。

尕姨娘回來了。她離開家有一個月，但我覺得比一年還要長。我假裝做出高興的樣子把那個所有消息中最值得一說的消息搶先告訴了她，你和哇玉昆特的事，姥爺同意啦。她笑笑，她笑得很好看，如同我想象中的牡丹、玫瑰一類的花朵。要知道，在我沒來西寧之前我是沒見過這些花的。我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這種聯(lián)想。我仔細(xì)端詳尕姨娘的臉，發(fā)現(xiàn)我的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她的臉即使不笑也像姹紫嫣紅的花朵。尕姨娘變了，在荒原上奔走了一個月，竟像脫胎換骨一般。她的皮膚是桃紅色的，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甚至連腮邊的那顆黑痣也不見了。眼睛又明又亮，什么時候看都是水靈靈的。我叫起來，說她一定喝了仙水、吃了仙肉，一定呼吸了神仙空氣，不然她的美麗不會如此出類拔萃。尕姨娘再次對我笑笑。我又說，我得趕快去把她的變化告訴哇玉昆特，我要讓他來欣賞。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一定會把他未來的媳婦拉到外面，滿縣城轉(zhuǎn)轉(zhuǎn)，看啊，我的媳婦，這么美麗的如花似玉的媳婦。尕姨娘一把拉住了我。她說她已經(jīng)見到了他。她坐著卡車進(jìn)入縣城時，他和瑪賽吉雅就在路邊等她。我們正說著，姥爺進(jìn)來了。我想不起他是去干什么的，只記得尕姨娘進(jìn)家門時他不在。姥爺一見尕姨娘就驚詫詫地挑彎了松馳的眼皮，問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誰叫你搽粉的？我和尕姨娘都笑了。我搶著說，尕姨娘在外遇到了好水土，就變得更加漂亮了。要說搽粉那她一定搽的是雪末末。姥爺對我喝斥一聲，住嘴，大步過去湊近尕姨娘的臉左看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