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傍晚的縣城籠罩在瓦灰色的煙霧之中，馬路上闃然無聲。稀疏的雪花有氣無力地飄蕩旋舞。積雪在馬路兩邊，在房頂上以絕對的勻凈掩蓋著那種肌膚般的土色。我不知道瑪賽吉雅要對我說什么。我等待著。她說，你把眼睛閉上，我給你一樣?xùn)|西。我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奪目而燦爛，想不通為什么要在我憂郁驚懼的時候她會變得如此美麗。我有點(diǎn)不情愿地照辦了。我想我用不著用眼睛看，只要她把那東西放在我手里我就會知道是什么。可是那東西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我手里。我先是感到一股熱氣氤氳在我冰涼的臉上，接著就明白她給我的并不是什么東西，而是她自己。她親了我一下，在我臉中那個最突出的部位上飛快地親了一下。那部位也就是鼻子頓時融化了。我睜開了眼。在我睜開眼的一瞬間她扭轉(zhuǎn)了身子。她跑了。她的一顛一顛的背影告訴我，想著我，想著我晚上你就會忘記白天的一切。是這樣，我久久回味著她親我的那種感覺，久久沉浸在鼻子的融化當(dāng)中。我用愛情抵御著對人世的憂懼。我成功了。不，是她成功了。親愛的姑娘我的瑪賽吉雅，知道么？不光在縣城，在夜晚，在以后所有那些痛苦的歲月里，在你離我遠(yuǎn)去沒有消息的無數(shù)個晝夜中，我都會感到我的鼻子正在消融，感到它已經(jīng)跟你遠(yuǎn)走高飛了。

透過河水一樣流動的雪光，我看到太陽變成了一顆巨大的燃燒著火焰的云杉樹。瓦藍(lán)的天上沒有一絲云，云都跑到地上來了。雪原一望無際，白色的狂喜一望無際，我們那黑閃閃的眼睛一望無際。我們一浪一浪地踏著雪波往前走，新美的雪粉被我們踢起來，輕輕柔柔地落在我們身上。我們放肆地大聲喊叫。

雪原是壯闊的。那一天，我們踩著壯闊的雪原走了很久，走累了，就回身往回走。雪蓋冰封的大地上，到處烙印著我們對生活的熱愛。

我們沒有理由不熱愛生活?，斮惣乓呀?jīng)在我的鼻子上留下了唇印，那是我們情深意篤的紀(jì)念，是永遠(yuǎn)抹不掉的冬日里的溫煦。而對哇玉昆特來說，他再也不必像個流浪漢那樣心無著落了。他就要擁有自已的愛人自己的家，就要去做他最中意的事情。他是幸運(yùn)的。我們?yōu)樗男疫\(yùn)而將積雪踢得沙沙響。我們希望就在這時看到我的尕姨娘坐著卡車從遠(yuǎn)方走來。我們準(zhǔn)定會高興地飛過去，在她耳邊悄悄說，姥爺同意啦。

尕姨娘沒有來。天漸漸黑了。太陽沉淪之后的雪原變得清冷而超然。大地的粉白嵌入夜色。夜色越來越渾厚。突然，一種巨大的不可索解的孤寂之感從天而降，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想起我家的災(zāi)難，想起哇玉昆特結(jié)婚以后就要帶著尕姨娘離開我們?nèi)ツ练潘笈沃械难蛉?，頓時傷感起來。我說，咱們?nèi)齻€人以后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們明白我在想什么，便也和我一樣傷感得低下了頭。

雪原上有了哭聲，是瑪賽吉雅的。我意識到我是個男子漢，不能只顧自己去傷感。我應(yīng)該負(fù)起安慰她并帶給她快樂的責(zé)任。我說，等你哥哥走了，我就當(dāng)你的哥哥。我當(dāng)一陣哥哥，再當(dāng)你的丈夫。她哽哽咽咽地說，我也走，我跟他一起走。我吃驚地叫了一聲，你也走，瑪賽吉雅，你也走？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又把眼光投向她哥哥，哇玉昆特，難道你真的要帶她走？哇玉昆特別轉(zhuǎn)臉去沉默不語。他的沉默不語說明瑪賽吉雅說的是真話。我感到就像撞到了一堵墻上那樣頭暈?zāi)垦＃械秸嬲晌易约撼袚?dān)的災(zāi)準(zhǔn)這才降臨。

為什么？為什么？她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