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紅樓夢 作者:清·曹雪芹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要使得,我就還學(xué);要還不好,我就死了這做詩的心了?!闭f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shí),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yīng)自問,何緣不使永團(tuán)圞?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鄙缋镆欢ㄕ?qǐng)你了?!毕懔饴犃?,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幾個(gè)小丫頭并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rèn)得。奶奶姑娘們,快認(rèn)親去?!崩罴w笑道:“這是那里的話?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子。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shù)男值?。我這會(huì)子請(qǐng)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闭f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子來了不成?”李紈笑道:“或者我嬸娘又上京來了。怎么他們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

  大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黑壓壓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進(jìn)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jìn)京,兩親家一處搭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shí),遇見李紈寡嬸,帶著兩個(gè)女兒,──長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dāng)年父親在京時(shí),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妻,正欲進(jìn)京聘嫁,聞得王仁進(jìn)京,他也隨后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huì)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于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xì)g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jié)了又結(jié),原來應(yīng)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收了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

  黛玉見了,先是歡喜,后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dú)自己孤單無倚,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然后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笑道:“你們還不快著看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gè)樣子,他這伯叔兄弟,形容舉止,另是個(gè)樣子,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nèi)缃袂埔娝@妹子,還有大嫂子的兩個(gè)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來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xiàn)在的這幾個(gè)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yuǎn)尋,就是本地風(fēng)光,一個(gè)賽似一個(gè)!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xué)問了。除了這幾個(gè),難道還有幾個(gè)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

  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帶笑向襲人說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個(gè)侄女兒,寶姑娘一個(gè)妹妹,大奶奶兩個(gè)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jìn)來找寶玉,因說:“咱們?cè)娚缈膳d旺了?!睂氂裥Φ溃骸罢悄?。這是一高興起詩社,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們可學(xué)過做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huì)的。便是不會(huì),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們里頭,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么樣?”探春道:“果然的。據(jù)我看來,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br />
  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里再尋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碧酱旱溃骸袄咸灰娏?,喜歡的無可不可的,已經(jīng)逼著咱們太太認(rèn)了干女孩兒了。老太太要養(yǎng)活,才剛已經(jīng)定了?!睂氂裣驳拿枺骸斑@話果然么?”探春道:“我?guī)讜r(shí)撒過謊?”又笑道:“老太太有了這個(gè)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碧酱旱溃骸傲盅绢^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睂氂竦溃骸岸憬阌植淮笞鲈姡瑳]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幾天,等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huì)子,大嫂子、寶姐姐心里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云沒來,顰兒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云丫頭來了,這幾個(gè)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jìn)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gè)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gè)要不在咱們這里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也在園子里住了,咱們豈不多添幾個(gè)人,越發(fā)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gè)胡涂心腸,空喜歡了一會(huì)子,卻想不到這上頭。”

  說著,兄妹兩個(gè)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rèn)了薛寶琴做干女兒。賈母喜歡非常,不命往園中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了。賈母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子里住幾天,逛逛再去?!?br />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愿意?邢夫人便將邢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算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shè)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后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從此后,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gè)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敪岫煙心性行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個(gè)極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反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Z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jié),令人敬服,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叫他外頭去住。那嬸母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zhí)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了。

  當(dāng)下安插既定,誰知忠靖侯史鼎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shè)一處與他住,史湘云執(zhí)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住。因此,也就罷了。

  此時(shí)大觀園中比先又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人。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jì)最長,鳳姐次之,余者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大半同年異月,連他們自己也不能記清誰長誰幼。并賈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頭,也不能細(xì)細(xì)分清,不過是“姐”“妹”“兄”“弟”四個(gè)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做詩,又不敢十分啰唆寶釵,可巧來了個(gè)史湘云。那史湘云極愛說話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請(qǐng)教他談詩。越發(fā)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shí)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gè)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做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xué)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gè)香菱沒鬧清,又添上你這個(gè)“話口袋子”,滿口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癡癡癲癲,那里還象兩個(gè)女兒家呢?!闭f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來?! ≌f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lǐng)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里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毕懔馍蟻砬?,道:“怪道這么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毕嬖菩Φ溃骸澳抢锸强兹该??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么著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笑道:“真是俗語說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蔽乙蚕氩坏剿@會(huì)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zé)o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jìn)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耍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今兒你竟認(rèn)他做親妹妹罷?!毕嬖朴殖蛑鴮毲?,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shí)在不配?!?br />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么著就由他怎么著。他要什么東西,只管要,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yīng)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這點(diǎn)福氣!你倒去罷,恐怕我們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jìn)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辩晷Φ溃骸罢嫘膼赖模?zèng)]別人,就只是他?!笨诶镎f,手指著寶玉。寶釵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辩暧中Φ溃骸安皇撬褪撬?。”說著,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聲。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甚呢,他那里還惱?你信云兒混說?他那嘴有什么正經(jīng)!”  寶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云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兩個(gè)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币粫r(shí)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親姊妹一般。

  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shí)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巳知;又見眾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gè)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shí),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nèi)去后,湘云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摈煊衤犃?,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shí)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gè)字,不過是現(xiàn)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shí)”三個(gè)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shí)接了?──你說說我聽聽?!摈煊衤犃?,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睂氂竦溃骸跋葧r(shí)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了?!摈煊裥Φ溃骸罢l知他竟真是個(gè)好人,我素日只當(dāng)他藏奸。”因把說錯(cuò)了酒令,寶釵怎樣說他,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xì)細(xì)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shí)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fā)瘦了。你還不保養(yǎng),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huì)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里疑惑。豈有眼淚會(huì)少的?”

  正說著,只見他屋里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fā)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qǐng)人做詩呢?!币徽Z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qǐng)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dú)李紈穿一件哆啰呢對(duì)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沒避雨之衣。

  一時(shí),湘云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fā)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fēng)領(lǐng)。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gè)小騷韃子樣兒來。”湘云笑道:“你們瞧我里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襟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gè)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br />
  湘云笑道:“快商議做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還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gè)熱鬧,又給他們接風(fēng),又可以做詩。你們意思怎么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兒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北娙硕嫉溃骸斑@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崩罴w道:“我這里雖然好,又不如蘆雪庭好。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做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gè)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里來?!暴ぉぶ钢懔狻毲佟⒗罴y、李綺、岫煙,──“五個(gè)不算外,咱們里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睂氣O等一齊應(yīng)諾。因又?jǐn)M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闭f畢,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方往賈母處來。當(dāng)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寶玉因心里惦記著,這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輝奪目,心內(nèi)早躊躕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

  寶玉此時(shí)喜歡非常,忙喚起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貍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biāo)颍瑤Я私鹛袤?,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yuǎn)遠(yuǎn)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nèi)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仡^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dāng)?shù)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寶玉便立住,細(xì)細(xì)的賞玩了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gè)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fā)了請(qǐng)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庭,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里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庭蓋在一個(g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頭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gè)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薄 氂衤犃耍坏没貋?。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gè)小丫頭,后面一個(gè)婦人打著一把青綢油傘。寶玉知道他往賈母處去,遂站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里間房內(nèi)梳洗更衣。

  一時(shí),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到擺上飯來,頭一樣菜是牛肉蒸羊羔。賈母就說:“這是我們有年紀(jì)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罷?!北娙舜饝?yīng)了。

  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本徒校骸傲糁谷饨o他晚上吃罷?!兵P姐兒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毕嬖凭秃蛯氂裼?jì)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進(jìn)園去?! ∫粫r(shí),大家散后,進(jìn)園齊往蘆雪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dú)不見湘云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gè)人再到不得一處,要到了一處,生出多少事來。這會(huì)子一定算計(jì)那塊鹿肉去了?!?br />
  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么那一個(gè)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gè)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干凈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gè)在那里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gè)來!”黛玉笑道:“這可是云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cuò)。”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gè),說道:“你們兩個(gè)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崩罴w道:“這還罷了?!敝灰娎掀抛觽兡昧髓F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留神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jìn)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fā)平兒回復(fù)不來,為發(fā)放年例正忙著呢。湘云見了平兒,那里肯放?平兒也是個(gè)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gè)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探春和李紈等已定議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里都聞見了,我也吃去?!闭f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嗎?”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gè)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做詩?!闭f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來嘗嘗!”寶琴笑道:“怪腌臜的!”寶釵笑道:“你嘗嘗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就也吃起來。

  一時(shí),鳳姐兒打發(fā)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毙⊙绢^去了。一時(shí),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里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huì)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闭f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shí),卻少了一個(gè),左右前后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做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闭f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么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里,還該做些燈謎兒,大家玩笑?!北娙寺犃?,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做幾個(gè)好的,預(yù)備著正月里玩。”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nèi),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了,墻上巳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云二人忙看時(shí),只見題目是“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huì)做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后誰先得了誰先聯(lián)?!睂氣O道:“到底分個(gè)次序。”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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