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乍見芳香投臭味 互爭(zhēng)才美費(fèi)商量

平山冷燕 作者:清·荻岸散人


  詞曰:

  只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試看鶯鶯燕燕,來去渾如醉。饒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懨懨睡。但愿芳香艷冶,填滿河洲內(nèi)。

  右調(diào)《好事近》

  話說山小姐聞知平如衡消息,連忙報(bào)知冷絳雪,說道:“今日圣上特召爹爹進(jìn)朝,說南直隸學(xué)臣疏薦兩個(gè)才子,你道是誰?”冷絳雪道:“賤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鄙叫〗愕溃骸耙粋€(gè)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頷;那一個(gè)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說的洛陽平如衡?!崩浣{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這張寅卻又是誰?莫非一人而有兩名?”山小姐道:“這個(gè)未必。圣上說燕白頷與平如稀才批旨去征召,這張寅已在京師,豈有是一人之理?!崩浣{雪道:“若非一人,為何張子之詩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來,這個(gè)張寅定非端士。”冷絳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親,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謁。為何只要權(quán)貴稱揚(yáng),而絕不敢登門?若非丑陋,定是無才。這《張子新編》,大約是他人舊作,而竊取以作嫁衣裳也?!崩浣{雪道:“小姐此論甚是有理?!鄙叫〗愕溃骸捌饺绾饧葹榻憬愎文?,又為學(xué)臣特薦,閔祠二詩又見一斑,其為才子無疑矣。天子欲為小妹擇婿,小妹當(dāng)為姐姐成全閔子祠之一段奇緣,以作千秋佳話?!崩浣{雪道:“閔廟奇緣雖尚未可知,可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學(xué)臣所薦二人,平生既實(shí)系才子,則那燕子定是可兒。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又名燕白頷,互為顛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圣主垂憐,倘能如愿,豈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緣份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開懷,大是樂事?!本统读死浣{雪同到玉尺樓去閑耍。正是:

  鳥長便能語,花開自有香。

  舊時(shí)小兒女,漸漸轉(zhuǎn)柔腸。

  按下山小姐與冷絳雪閨中閑論不題,且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自離揚(yáng)州,雖說要趕到京師,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看水,故一路耽耽擱擱,直度過了歲方才到京。到京之日轉(zhuǎn)在張寅之后。

  二人到了京師,尋了一個(gè)寓所,在玉河橋住下,就叫一個(gè)家人去問山閣老的相府在那里。家人去問了,來回道:“山閣老已告病回去多時(shí)了?!毖喟最h與平如衡聽了大驚,道:“怎你我二人這等無緣!千山萬水來到此處,指望一見山小姐,量量爾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個(gè)秦人,這一告病去了,便遠(yuǎn)隔山河,怎能得見?”燕白頷還不肯信,又叫家人買了一本新《縉紳》來看。揭開第一頁,見宰相內(nèi)并無山顯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興索然。平如衡雖也不快,卻拿著《縉紳》顛來倒去,只管翻看。燕白頷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已無成,無心插柳或庶幾一遇。向日與兄曾說的冷絳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頷笑道:“偌大京師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處尋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撿來撿去,忽撿著一個(gè)鴻臚少卿姓冷。因大喜道:“這不是?”燕白頷又笑道:“兄癡了!天下有名姓盡同尚然不是,哪有僅一冷姓相同,便確確乎以為絳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湊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難則難,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訪。是不是,也可盡小弟愛才之心?!贝蠹矣中πΓ髯园残?。

  到次日清晨,燕白頷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尋訪了。燕白頷起來聞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Ч琶Z?!背粤嗽顼?,尚不見來家。又聽得城南梅花盛開,自家坐不住,遂帶了一個(gè)小家人,獨(dú)自出城南閑耍去。出了城,因天氣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斷斷續(xù)續(xù)有梅花可看,遂不覺信步行有十?dāng)?shù)余里。忽到一外,就像水盡山窮一般,因問土人道:“前面想是無路了?”土人笑道:“轉(zhuǎn)入山去,好處盡多,怎說無路?”

  燕白頷依他,轉(zhuǎn)過山腳,往里一望,只見樹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愛之,只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風(fēng)景可觀,不覺又行了二三余里。心雖要看,爭(zhēng)奈足力不繼,行到一座花園門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將那花園一看,只見:

  上下盡瓷碧瓦,周遭都是紅墻。雕甍畫棟吐龍光,鳳閣斜張朱網(wǎng)。嬌鳥枝頭百囀,名花欄內(nèi)群芳。風(fēng)流富貴不尋常,大有侯王氣象。

  燕白頷看見那花園規(guī)模宏麗,制度深沉,像個(gè)大貴人莊院,不敢輕易進(jìn)去。又坐了一歇,不見一個(gè)人出入,心下想道:“縱是公侯園囿,在此郊外,料無人管,便進(jìn)去看看也無妨礙。”遂叫家人立在門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

  園內(nèi)氣象雖然闊大,然溪徑布置卻甚逶迤有致。燕白頷走一步愛一步,便不覺由著曲徑回廊直走到一間閣下。階下幾樹梅花開得甚盛。遂繞著梅花步來步去,引領(lǐng)香韻。正徘徊間,忽聽得閣上窗子開響,忙抬頭一看,只見一個(gè)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無心中推窗看梅,忽見燕白頷在閣下,彼此覲面一看,各各吃一驚。那美女連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頷看得呆了,還仰臉癡癡而望。只見閣上走下兩個(gè)仆婦來問道:“你是甚么人?擅自走到這個(gè)所在來?!毖喟最h道:“我是遠(yuǎn)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蹦菋D人道:“這是甚么所在,你也不問聲,竟撞了進(jìn)來。若不看你年紀(jì)小,又是遠(yuǎn)方人,叫人來捉住才好。還不快走出去!”燕白頷見勢(shì)頭不好,不敢回言,只得急急走出園外來。心下想道:“天下怎有這樣標(biāo)致女子?我燕白頷空長了二十歲,實(shí)未曾見?!币蜃趫@門前只管呆想。

  跟來的家人見他癡癡坐著不動(dòng)身,因說道:“日已沉西了,還有許多路,再耽擱不得了?!毖喟最h因問道:“帶得有筆硯么?”家人道:“有,在拜匣里。”燕白頷遂叫取了出來,就在園門外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閑尋春色辨媸妍,盡道梅花獨(dú)占先。

  天際忽垂傾國影,梅花春色總堪憐。

  燕白頷才寫完,正要寫詩柄落款,忽園外走了一個(gè)童子來看見,大聲罵道:“該死的賊囚根子,這是甚么所在,又不是庵觀寺院,許你寫詩在墻上。待我叫人來拿你!”遂一徑飛跑了進(jìn)去。家人見說慌了,忙說道:“相公快去了罷!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們孤身,怎敵得他過!”燕白頷著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筆硯,忙忙照舊路一徑走了回去不題。

  你道這園是甚么所在?原來就是天子賜與山顯仁住的皇莊數(shù)內(nèi)的花園?;是f正屋雖只一所,園亭倒有五六處。有桃園、李園、柳園、竹園、這卻叫做梅園。那一座閣叫做先春閣。山顯仁因春初正是梅花開放時(shí)節(jié),故暫住于內(nèi)賞玩。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來看父親。見父親沒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閣上來看梅。忽推窗看見了燕白頷,人物俊秀,年紀(jì)又青。此時(shí)山黛已是一十六歲,有美如此,有才如此,豈有無情之理?未免生憐,佇目而視。不料忽被仆婦看見,趕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著窗子沉吟想像,忽見童子跑了進(jìn)來,口里亂嚷道:“甚么人在園門墻上寫得花花綠綠,還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聽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亂嚷,待我去看?!蓖右娦〗惴愿?,不敢再言,竟走了進(jìn)去。小姐因見此園是山中僻地,無人來往,遂帶了兩個(gè)侍妾,親步到園門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見園門外粉壁上寫得龍蛇飛舞,體骨非常,心下先已驚訝道:“字倒寫得遒勁,不知寫些甚么?”及走到面前一看,卻是一首詩,忙讀一遍,知就是方才那生感興之作。心下十分喜愛,道:“好詩,好詩!借‘梅花春色’贊我,寓意微婉,大有風(fēng)人之旨。我只道此生貌有可觀,不期才更過之。我閱人多矣,從未見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留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誰!”因沉吟了半晌,忽想道:“我看此詩之意大有眷戀,此生定然還要來尋訪。莫若和他一首,通個(gè)消息與他,也可作一線機(jī)緣?!币幻婢头愿朗虄喝ト」P硯,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詩相并,情景宛然,明日父親見了,豈不嗔怪?”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币蚪惺虄喝疽粋€(gè)大家人,用石灰將壁上詩字涂去,卻自于旁邊照他一般樣的大字,也縱縱橫橫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寫出詩柄,也不落款。自家題完,又自家讀了兩遍,自家又嘆了幾口氣,依舊進(jìn)園中去了。到晚間,山顯仁病已好了。羅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立逼著將山相公與小姐都接了回大莊上去了不題。

  且說燕白頷被童子一驚,忽忽奔回。直走出山口,見后面無人追起,方才放心。心下想道:“古稱美人沉魚落雁,眉似遠(yuǎn)山,眼橫秋水,我只道是個(gè)名色,那能實(shí)實(shí)如此。今看閣上美人,比花解語,似玉生香,只覺前言尚摹寫不盡。我燕白頷平生愛才如命,今睹茲絕色,雖百才子吾不與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興勃勃,竟忘卻疲倦,一徑歡歡喜喜,走回寓所。

  進(jìn)門便問:“平相公回來了么?”家人道:“回來久了?!毖喟最h一路叫了進(jìn)來,道:“子持兄,訪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應(yīng)。燕白頷走到床前,笑問道:“吾兄高臥不應(yīng),大約是尋訪不著,胸中氣苦了?!逼饺绾夥阶饋淼溃骸鞍装鬃吡嗽S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氣,那人畢竟尋訪不著。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頷道:“尋不著便罷了,有甚么氣?”平如衡道:“那冷鴻臚山西人,粗惡異常,說我問了他家小姐,壞他的閨門,叫出許多衙役與惡仆,只是要打,幸虧旁人見我年少,再三勸解,放我走了。不然,雞肋已飽尊拳矣。如何不氣?”燕白頷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訪,小弟不訪而自得,豈非快事!”平如衡聽了大驚,道:“難道兄在那里遇見了絳雪么?”燕白頷道:“弟雖未遇絳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絳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謂過于絳雪則未必然。且請(qǐng)問在何處相遇?”燕白頷道:“小弟候兄不回,獨(dú)步城南,因風(fēng)景可愛,不覺信步行遠(yuǎn)。偶因力倦少憩,忽見一所花園富麗,遂入去一觀。到了一座閣下,梅花甚盛。小弟正爾貪看,忽閣上窗子開響,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鮮妍,真是描不成畫不就,雖西子、王嬙,諒不過此。那女子見了小弟,卻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飽看,忽被兩個(gè)家人媳婦惡狠狠的趕了出來。小弟被他趕出,情無所寄,因題了一首絕句,大書在他園門墻上。本要落個(gè)款,通個(gè)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詩才寫完,款尚未落,又被一個(gè)小惡仆看見,說我涂壞了他家墻壁,惡聲罵詈,跑進(jìn)去叫人來拿我。我想那等樣一個(gè)園子,定是勢(shì)要公卿人家。我一個(gè)遠(yuǎn)方寒士,怎敵得他過?只得急急走了回來。小弟雖也吃了些虛驚,卻遇平生所未遇,勝于吾兄多矣。”平如衡笑道:“吾兄只知論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無才情發(fā)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人寵愛,不過一時(shí);至于花謝柳枯,鶯衰燕老、珠黃玉碎,當(dāng)斯時(shí)也,則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而眉目顧盼之間,別有一種幽俏思致,默默動(dòng)人。雖至鶯燕過時(shí),珠玉毀敗,而詩書之氣,風(fēng)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絳雪者,才與美兼耳。若兄純以色言,則錦繡脂粉中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餓眼?!毖喟最h一團(tuán)高興,被平如衡掃滅一半,因說道:“吾兄之論未嘗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為美。但覺閣上女子容光色澤,泠泠欲飛,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賦此面目。使弟一見,心折魂消,宛若天地間,山水煙云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測(cè)想之,如是美女,定有異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無才,我看其舉止幽閑靜淑,若無才,必不能及此也。”平如衡笑道:“弟所論者,乃天下共見之公才;兄所言者,則一人溺愛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見天下之大。這也難與兄爭(zhēng)執(zhí)。只可惜兄未及見吾絳雪耳。如見絳雪,當(dāng)不作如是觀。”燕白頷道:“冷絳雪已作明月蘆花,任兄高抬聲價(jià),誰辨兄之是非?至于閣上美人,相去不過咫尺,雖侯門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見。兄若有福睹其豐姿,方知小弟為閏中之碧眼胡也。”二人爭(zhēng)說談笑不已。家人備了夜宵,二人對(duì)酌,直到夜深,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頷吃了早飯,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同去訪問。昨日跟去的家人說道:“相公不要去罷。那個(gè)園子定是大鄉(xiāng)紳人家。昨日相公題詩在他墻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亂罵,還要叫家人拿我們,幸虧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見,豈不又惹是非?況這個(gè)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為人所算,叫誰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別處去頑耍罷?!逼饺绾饴犃?,連連點(diǎn)首,道:“說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鴻臚之氣,便是榜樣。”燕白頷口雖不言,心下只是要去訪問。大家又混了一會(huì),燕白頷竟悄悄換了一件青衣,私自去了。又過了一會(huì),平如衡尋燕白頷講話,各處都不見,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著慌道:“大家同去猶恐不妙,他獨(dú)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來,一發(fā)無解。我們快趕了去方妙。”遂帶了三四個(gè)家人,一徑出城趕來不題。

  卻說燕白頷心心念念,想著閣上美人,要去訪問。見平如衡與家人攔阻,遂獨(dú)自奔出城來。心下暗想道:“我再入他園內(nèi)去,便恐怕有是非。我只在園外訪問,他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題詩,也只一個(gè)童子看見。我今日換了衣服,他也未必認(rèn)得;就是認(rèn)得,我也可與他胡賴?!敝饕舛?,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緩步而行,遂不覺路遠(yuǎn);今日無心觀景,低著頭只是走,心上巴不得一步就到,只覺越走越遠(yuǎn)。心上急了一會(huì),見走不到。只能轉(zhuǎn)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他見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只可惜我那首詩未落得姓名,他就想我,也沒處下手?!庇窒氲溃骸拔业脑妼懺趫@門外,他居閣中,連詩也未必能見;就是見了,也不知他可識(shí)幾個(gè)字兒。這且由他。如今且去訪問他姓名。若是鄉(xiāng)宦人家,未曾適人,我先父的門生故吏,朝中尚有許多,說不得去央及幾個(gè),與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進(jìn)京一場(chǎng)。”心下是這等胡思亂想,便不知不覺,早已望見花園。

  燕白頷雖一時(shí)色膽如天,高興來了,想起昨日受童子罵詈,心下又有幾分怯懼,不敢竟走,只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挨將上來??匆妶@前無人出入,方放膽走到昨日題詩之處。抬頭一看,只見字跡照舊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費(fèi)了一番心思,題詩在上,今日美人何處,誰來瞅采?豈非明珠暗投,甚為可惜!還是我自家來賞鑒?!币蛟偬ь^一看,忽驚訝道:“我昨日題的詩不是此詩,怎么變了?”又看看,道:“這字也不是我寫的了。我昨日寫的潦潦草草,這字龍蛇有體,大是怪事。莫非做夢(mèng)?”呆了半晌,復(fù)定定神,看那首詩道:

  花枝鏡里百般妍,終讓才人一著光。

  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

  燕白頷讀完,大驚大喜,道:“這是哪里說起?我昨日明明題的詩,今日為何又換了?莫非美人看見,和韻之作?為何我的原唱卻又不見?”又讀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詩意,明明是和韻答我昨日之意。我的原唱不見,畢竟是他涂去,恐人看見不雅?!币蜃巫螄@息道:“我那美人呀,我只道你有美如此,誰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氣,生到美人,亦可謂發(fā)泄盡矣。”想完,又將詩讀了兩遍,愈覺有味,道:“我昨日以傾國之色贊他,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贊我。末句‘情長情短’,大有蘊(yùn)藉。我燕白頷從未遇見一個(gè)知心知意的知己?!币虺谠姽ЧЬ淳醋髁藘蓚€(gè)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詩,這等錯(cuò)愛,深謝知己矣!”

  正立著癡癡呆想,聽見園內(nèi)有人說話出來,恐怕認(rèn)得,慌忙遠(yuǎn)遠(yuǎn)走開。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惡奴趕逐。我那美人為何今日也不寫個(gè)姓名?叫我那里去訪問?”又想道:“園內(nèi)不好進(jìn)去,恐惹是非。園外附近人家去訪問一聲,即也無礙。”只得從舊路走回來,尋個(gè)人家訪問。怎奈此山僻之處,雖有幾家人家,都四散住開,卻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樹木,并無人家。燕白頷正爾躊躇,忽見路上走出一個(gè)老和尚來。燕白頷看見,慌忙上前與他拱手道:“老師父請(qǐng)了?!蹦抢虾蜕锌匆娧喟最h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請(qǐng)了。”燕白頷道:“請(qǐng)問老師父,前面那一所花園,是甚么鄉(xiāng)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里有這樣大鄉(xiāng)宦?”燕白頷道:“不是鄉(xiāng)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里有這等大公侯?”燕白頷道:“不是鄉(xiāng)宦,又不是公侯,卻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莊。你不見房上都是碧瓦,一帶都是紅墻?甚么公侯鄉(xiāng)宦敢用此物?”燕白頷聽了,著驚道:“原來是皇莊?!庇謫柕溃骸凹仁腔是f,為何有人家內(nèi)眷住在里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紀(jì)青,又是遠(yuǎn)方人,不知京師中風(fēng)俗。這樣事是問不得的。他一個(gè)皇莊,甚人家內(nèi)眷敢住在里面?”燕白頷道:“我學(xué)生明明見來?!崩虾蜕械溃骸熬陀腥俗。皇菄?,定是皇親。你問他做甚!幸而問著老僧還不打緊,若是問著一個(gè)生事的人,便要拿鵝頭,扎火囤,騙個(gè)不了哩!”燕白頷聽了,驚得吐舌,因謝道:“多承老師指教,感激不盡?!崩虾蜕姓f罷,拱拱手就別去了。燕白頷見老和尚說得利害,便不敢再問,遂一徑走了回來。只因這一回去,有分教:酒落歡腸,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話無休。不知果然就得回去么,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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