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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進公社

汶水灘(套裝共3冊) 作者:杜煥常


初進公社

立冬已過,西斜的日頭就像有繩兒拽著,轉(zhuǎn)眼間不見了蹤影。潘忠地隨著大伙收工?;丶衣飞希耸拷鹱哌^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忠地呀,公社楊書記交代的那事兒你可別忘了,時間不短了吧?一定要用心,這可能是公社領導對你的考驗。”

“已經(jīng)寫出來了,我想再看一遍?!?/p>

“那好,完了先讓恁光斗老爺瞧瞧。別看他沒正兒八經(jīng)上過學,平常喜歡看些閑書,對寫文章還懂點。”

“我知道,你也得幫我修改修改?!?/p>

“我可沒那本事。開個社員會讓我講講可以,要說材料的事就傻眼了。上那幾年小學,我的作文就從來沒得過‘甲’?!?/p>

“關鍵是我寫的那幾條想法,不知道符合不符合咱村的實際。要論領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我看全村誰也不如你道道多?!?/p>

“別給恁叔戴高帽!那好吧,你什么時候弄完了,我和老會計一塊幫你論道論道?!?/p>

“好啊,今天晚上我就拿過去?!?/p>

潘忠地回到家里,立即進了西屋,點著煤油燈,又把那七八頁材料認認真真看了一遍。他已經(jīng)修改了兩三遍,昨天晚上剛謄清。在給隊長、會計看之前,他必須再斟酌一下,看有沒有不恰當?shù)脑~句。奶奶喊他吃飯,叫了兩次他才去了堂屋。急慌忙速吃完,就放下飯碗,到西屋把材料裝進口袋,去了老會計家。

隊委會成員到齊后,簡單湊了湊當天的生產(chǎn)情況,沒有需要研究的事情,潘士金對大伙說:“沒什么事都早點兒回去歇著吧,我和光斗叔幫忠地商量下材料?!?/p>

潘忠良不起身,說:“什么高級材料,還保密嗎?恁商量恁的,俺又不插言,聽聽長長見識還不行??!這剛黑天的,回去也不能鉆被窩呀!”

李春蓮說:“斗大的字認不了半升,還長見識,你不就看著大老爺這壺茶還沒喝乏,想再喝兩碗!”

潘忠良說:“就你小心眼!多了不敢說,咱家里好茶葉還有斤把,誰稀罕這碗茶!”

李春蓮說:“吹牛吧!別說茶葉,大概煙葉也吸光了,忘了前幾年人家叫你什么了?”

潘忠良說:“叫什么?你叫我大哥,這輩子改不了了!”

李春蓮撇了撇嘴,說:“大哥?‘空煙鍋’!這才幾天沒人叫了,就裝好人?!?/p>

潘忠良裝著生氣的樣子,說:“什么年頭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是扎豆芽辮的小妮子哩,知道個啥!”

原來當年他販賣過幾次煙葉,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挨了批判,當時表態(tài)再也不買賣煙葉,并且還表示把煙也戒了。他心里明白,日子拮據(jù),沒閑錢買煙吸??晌鼰煹牧晳T難改,戒了幾天就難受得坐臥不安,于是出門干活時又帶上了煙袋,只是煙包里空空的。每到在地頭上歇息的時候,人們都湊在一起吸袋煙。他這時也把煙鍋插進空煙包,窩扭半天,看到別人點著煙了,就抽出自己的煙鍋,用大拇指摁著,說“湊個火”。意思是讓別人用吸著的煙給他點著,這種辦法相互間經(jīng)常用。別人要給他點煙,必須把自己的煙鍋對準蓋在他的煙鍋上,并且要猛吹幾口。這時,他也就跟著猛吸幾口。要是他煙鍋里裝滿了煙,幾口就對著了火,可他的煙鍋是空的,三兩口下來,人家煙鍋里的煙就全吹到他煙鍋里了。次數(shù)多了,人們都知道了他這個小點子,有的不給他對火了,也有的就直接遞給他煙包,說:“反正你是空煙鍋,別裝相兒了,裝一袋吧?!彼簿托π舆^煙包,裝上一袋。就這樣他得了個外號“空煙鍋”。后來他煙包里也能經(jīng)常裝滿煙了,有時還讓著別人吸,這個外號也就被人們淡忘了。這是李春蓮專門給他找碴兒,才又提起這事兒。他當然不當回事。

知道他兩個叮當起來就沒個完,潘士金說:“別胡鬧了,沒事聽聽也行?!?/p>

李慶祥、潘士寶已經(jīng)走了,潘忠良朝李春蓮努努嘴,攆她走。李春蓮是真想聽聽潘忠地寫了些什么,不理他,坐著沒動。

老會計已經(jīng)把材料看了一頁多,這時摘下老花鏡,將材料遞給潘忠地,說:“忠地你念一遍吧,我這眼看著怪費勁?!?/p>

潘士金說:“對,念慢一點,我們聽聽就行。”

潘忠地開始念,開頭還慢些,念著念著就快起來了,心里還有些發(fā)慌。李春蓮起來給大家倒水,端起茶杯遞給潘忠地,小聲說:“隊長讓你念慢點,別慌,喝口水再念?!?/p>

潘忠地喝了口茶,心里穩(wěn)定了許多,繼續(xù)念。

潘忠地剛念完,潘忠良就說:“我怎么越聽越像領導人作報告呢,還一二三四的。對了,第一句怎么說的?汶水灘的發(fā)展?說咱三隊就行,全大隊的事咱操那閑心干嗎!”

李春蓮說:“你懂什么?這是給公社領導寫的材料,我聽著太好了?!敝灰酥伊家粡堊?,李春蓮就接他的話把兒。其實她也聽不明白孬好,只覺得一條一條的挺在理兒。

老會計說:“寫得不錯,題目也可以,‘關于汶水灘發(fā)展的幾點想法’,說‘想法’比意見、建議要好。就是開頭那兩頁長點,都是說的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性。這不是領導講話稿,用不著,有幾行字的帽把下面的內(nèi)容引出來就行?!?/p>

潘士金說:“忠地你真行!我還以為你就是耍耍學生腔寫點大道理哩,后面那幾條說得很實在,都說到了點子上,合乎咱村的情況。特別是第一條,翻土壓沙,對,就叫‘翻土壓沙、改良土壤’,你說的是‘挖壕子把土翻上來,把沙埋在下面,改良西坡北坡的沙地’,不用這么長,用這八個字就概括了。第二條說的是在汶河灘植樹造林,防風固沙,這和第一條說的是一回事兒,的確是個根本問題。第三條說的是水利化,只說到打機井買抽水機,那是將來的事。現(xiàn)實還得‘兩條腿走路’,以后有條件就打機井,沒條件就先挖土井,暫時買不了抽水機,可以增加二人擰。第四條是在東邊干渠上修橋,便利生產(chǎn),這也很好?!彼呎f邊卷了支煙,點著吸了一口,接著說,“能不能再加上兩條,一是要推廣良種,并且要良種良法配套,尤其是幾種主要作物。這事公社領導講過多次,咱沒做到。二是要發(fā)展畜牧養(yǎng)殖,特別是養(yǎng)豬,豬多就肥多,土雜肥多了才能增產(chǎn)。這都是提高產(chǎn)量的重要措施。”

這是潘士金的長處,他參加會議很少記錄,可每次討論或回來傳達精神,總是一條一條說得頭頭是道,尤其是領導講的關鍵話,一句也漏不了。有人說他的腦子是錄音機。你看剛才,就聽了一遍,說得多清楚!潘忠地邊聽邊記,越聽越佩服。

這時潘忠良又說話了:“我看第一條就不行,這是一畝二畝呀,千把畝,猴年馬月能翻完?再說了,今年整了,明年春天一場風就把河灘里的沙刮出來蓋沒了。還栽樹,多少年能長起來擋住沙?”

老會計卻覺得很有道理,說:“‘鋼梁磨銹針,功到自然成’,這是改變咱村生產(chǎn)條件的根本,這條意見最好。就看領導能不能下決心,帶領全大隊一起干了?!?/p>

李春蓮說:“別聽忠良哥的,就聽大老爺和大叔的?!?/p>

潘士金站起來看著潘忠地,說:“忠地你以為怎么樣?明天別下地了,按剛才說的你再改改。改好后再讓大隊書記看看,然后就送到公社去,一定要親手交給楊書記?!?/p>

“恁兩位說得太好了,我回去就改?!迸酥业睾芘d奮。


潘忠地摸黑從窗臺上拿起火柴,點著燈。這燈罩真煩人,剛擦了兩天就又熏黑了。怪不得有人說代銷點為了賺錢,在煤油里摻了柴油,油煙這么大。他拿下燈罩,用左手掌堵嚴小頭,用勁從大頭往里面哈了幾口氣,當內(nèi)壁均勻布滿水汽時,立即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頂進去一張干凈紙,輕輕進行擦拭。他小心翼翼,因為有一次不小心被燈罩外沿劃破過手指。擦了一遍,對著燈光一照,還有個別地方黑乎乎的,就又哈氣,再擦。擦好了,把燈罩放上,那燈頭忽閃了兩下,矮下來,燈光立時變白,亮了許多。

從老會計家沒出來,潘忠地對這些生產(chǎn)隊干部們的看法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原來以為他們整天粗粗拉拉,也就對社員吆五喝六的,沒什么水平,沒想到討論問題這么有思想有深度。別人不說,起碼隊長和老會計水平就很高,真是出乎預料。原來還想,自己改了多遍的材料,讓他們看看也就是走走過場,顯得尊重他們,結(jié)果他兩個都提了那么些意見,還都句句在理。以后在他們面前還真要虛心。

他拿過稿紙,要從頭認真地進行修改,該刪的刪,該并的并,按隊長說的,后面再增加兩條。

時間過得真快。當他還有半頁沒謄完時,外面雞窩里的大公雞已經(jīng)叫了起來。他沒有停筆,一氣完成,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后和衣躺到床上,瞇盹一會兒。

吃過早飯,潘忠地去了大隊辦公室。黨支部書記和大隊會計都在,兩個人正吸著煙說閑話。

“大叔,這個材料我寫完了,請你看看,有什么不妥當?shù)牡胤轿以俑?。”潘忠地雙手把材料遞到張義生面前。

張義生沒接,隨口問:“什么材料?”

潘忠地說:“就是那次公社楊書記來時交代的,我這才寫出來?!?/p>

張義生說:“咳,你不說我倒忘了。他也就是隨便說一句,不用當真,寫不寫的沒關系。材料的事我不明白,讓明堯看看吧,他是咱大隊的筆桿子。”

潘忠地只好又遞給展明堯。

展明堯接過去放到辦公桌上,說:“先放這里吧,我抽空看看?!?/p>

潘忠地站著沒動,說:“我想盡快給楊書記送去,他已經(jīng)說了好幾個月了?!?/p>

展明堯說:“好吧,你那邊坐坐,我這就看?!?/p>

展明堯開始看材料。潘忠地坐到一邊凳子上。張義生叼著煙卷,問:“怎么樣?回來干活適應嗎?”

潘忠地說:“適應,就是有些活還不會干,慢慢學吧?!?/p>

張義生說:“先干著,以后有機會出去當個工人。還有向東,恁兩個算是咱大隊有知識的人了,不能讓恁老是窩在家里當社員。”

看來書記對年輕人很關心,潘忠地卻實話實說:“我感覺當社員不錯,農(nóng)村還真有干頭哩?!?/p>

張義生說:“什么干頭?社員就是三等公民,風里雨里,一年四季沒空閑,苦累不說,還缺吃少穿的,就算莊稼活都學會了能有什么出息!”

潘忠地不吱聲了,心里話:黨支部書記怎么能這樣說呢?這和臨離開學校時老師講的,還有報紙上、廣播上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呀!回來這段時間,還從來沒想過離開農(nóng)村的事,只是一門心思出工,再累也咬著牙堅持,就是為了給人們留下個好印象,生怕別人說上了幾年學就不安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了。難道這樣做不對?

潘忠地正思考著,展明堯合上材料,說:“寫得挺好,句子也很順溜。這是楊書記要的?沒問題,不用改了,送去吧?!?/p>

潘忠地拿過材料放到張義生面前,說:“大叔,您還是看看吧?!?/p>

張義生推了推材料,說:“我不用看,明堯說行就行。你回去吧,我們還有事?!?/p>

潘忠地覺得這是在攆他了,于是拿起材料出了辦公室。

潘忠地剛出門,張義生就問展明堯:“都寫了些什么?”

展明堯說:“我也沒仔細看。也就是年輕,口氣不小,什么翻土壓沙,植樹造林,還有在干渠上修大橋,公社書記也不會提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p>

張義生說:“剛出校門沒經(jīng)過大世面,還不懂事。楊書記一句話,他就拿棒槌當真(針)了。我是不能看,我要看了公社領導就會以為是咱黨支部的意見了。”

展明堯遞給張義生一支煙,說:“是啊,這只是他個人的一些想法,大話空話,沒點用處?!?/p>


潘忠地到南坡找到潘忠良,沒到跟前就喊:“忠良哥,我到劉集去,借你的自行車騎騎。”

潘忠良說:“吆,你這是去公社見領導,我那破車子除鈴鐺不響什么都響,你騎它多丟面子!騎輛好點的,隊長和老會計的都比我的好?!?/p>

潘忠地知道他好鬧著玩兒,對他的話不能當真,又說:“破不破的你能騎我就能騎。你是怕我給你摔壞了,不想借給我啊?放心吧,我騎車子的本事不比你差?!?/p>

潘忠良說:“你愿意騎就騎吧,在南屋里,車子沒鎖,大門也沒鎖,自己推去就是。別忘了,不能白騎,得給我買盒煙卷來?!?/p>

潘忠地說:“想好事吧!我才沒錢給你買煙哩?!闭f著回頭走了。

公社大院在劉集南北大街的路西,大門朝東。門兩側(cè)掛著三個仿宋體字的大牌子:中國共產(chǎn)黨劉集人民公社委員會,劉集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劉集人民公社武裝部。潘忠地在門口下了自行車,推著走了進去。他還是第一次進這個大門,進去邊走邊看。路北一排紅瓦房,各門口右上方都釘著個小牌子,上寫辦公室的名稱。第一個門是民政室,再往前依次是農(nóng)技站、水利站、林業(yè)站、貧協(xié)、團委、婦聯(lián),除了民政室像是兩間房,其余都是一間。路南也是一排瓦房,因為看到的是后窗,弄不清是些什么辦公室。路的盡頭有一棵大柳樹,樹蔭足有半畝地。樹西面是一眼井,半米多高的井臺,井口四周用石板砌著,安著掛轆轤。樹前面有條南北路,看來兩邊還各有院子。不知道黨委辦公室在哪邊,潘忠地想找人打聽一下。

他把自行車放到柳樹旁邊,回頭看到從農(nóng)技站出來一個人,正往這邊走來,便迎上前去,謙恭地問:“同志,請問一下楊書記的辦公室在哪兒?”

這人上下打量了潘忠地一陣子,反問道:“你是哪里的?找楊書記什么事?”

“我是汶水灘大隊的,楊書記讓我寫個材料,我給他送來。”

“你叫什么名字?”

“潘忠地?!迸酥业叵?,見書記真難,想問問在哪里還查戶口似的。

這時那人上來握住他的手,興高采烈地說:“你就是潘忠地呀,我是農(nóng)技站的,叫王士友,王士霜的哥哥,知道了吧!”

潘忠地仔細一看,還真是,兄妹倆臉面很相似,尤其是那雙雙眼皮大眼睛,簡直一模一樣。于是高興地說:“知道,知道,士霜曾經(jīng)給我說過。你就是王站長了!”

“什么站長不站長的,就兩個人的站,只有一個兵的小負責人。”王士友笑了笑,“你找楊書記?他今天開黨委會,我也正好給胡社長送份資料,你先等等,我去看看散沒散會,順便給楊書記說一聲。”說完去了南院。

潘忠地坐在井臺上等著,沒大會兒王士友就回來了,過來邊推自行車邊說:“他們還沒散會,楊書記讓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一會兒?!?/p>

“不用了,我在這里等等就行。”潘忠地趕緊起來逮住自行車把,不讓他推。

“大老遠來了,也得喝杯水呀,走?!蓖跏坑褗Z自行車。

潘忠地沒讓給他,說:“還是我推著吧?!?/p>

“那好,你推?!蓖跏坑言谇懊孀撸酥业馗诤竺?。

農(nóng)技站辦公室里收拾得很利落。靠北墻窗戶下面擺著兩張辦公桌,東、西兩面墻上貼著“小麥銹病的種類與防治”“玉米新品種介紹”等幾幅彩圖。南面靠窗有一張連體椅子,油漆雖已剝落,上面一點灰塵沒有。王士友進門就倒水、讓座,潘忠地坐在連椅上。

“坐這邊,喝水得勁?!蓖跏坑褜⒁槐杷诺綄γ孀雷由?。

潘忠地過來坐下,說:“站長您別客氣,我不渴?!?/p>

王站長說:“別站長站長的,叫我大哥就行。說起來咱還是師兄弟哩,我是地區(qū)農(nóng)校一級,這才畢業(yè)兩年多?!?/p>

潘忠地“嗯”了一聲,接著說:“可是我只上了一年,這學期一開學就回來了。”

王站長說:“我知道,夏天在恁大隊開抗旱現(xiàn)場會,我也參加了。三隊隊長介紹經(jīng)驗時就提到你,我一聽就引起了注意,覺得你了不起,剛回村就能發(fā)揮作用了。星期天回家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訴了士霜?!?/p>

潘忠地覺得有些奇怪,問:“你怎么知道我和士霜是同學?”

王站長笑了笑,說:“不僅知道你們是同學,還知道你們在一中是同班,你在班里擔任過班長,臨畢業(yè)那年又擔任團支部書記,士霜是學習委員,對吧?”

潘忠地的臉慢慢有些發(fā)熱,不言語。王士友又說:“你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是因為家庭生活困難才報考的農(nóng)校。士霜當時也想報農(nóng)校,我知道她的成績也不錯,所以動員她考了高中。你們最近通信了嗎?”

潘忠地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吞吞吐吐說了實話:“前一段她給我來過兩次信,我沒回?!?/p>

王士友拉開抽屜拿出半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潘忠地,潘忠地說不會吸,于是自己點著,吸了幾口后說:“我怎么知道你的情況的?有一次我看到士霜書摞上放著一封信,是從農(nóng)校寄來的,就問她誰寄的。她就給我介紹了你的情況,說你的學習成績比她好,要上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學。我說農(nóng)校也不錯嘛,她說好什么好,現(xiàn)在要下馬了。我當時還讓她給你回信做做你的思想工作,回農(nóng)村一樣有作為。她回沒回?”

潘忠地說:“回了。我是到家后才又給她寫了封信,從那沒再給她寫過?!?/p>

王站長說:“你是不是覺得回家當了社員,不好意思給她寫信了?通通信怕什么,相互鼓勵嘛!我說過士霜,你們是老同學,可以聯(lián)系,只是不要太頻繁。她現(xiàn)在是高二,一定要把主要精力放到學習上?!?/p>

潘忠地剛想解釋什么,楊書記進來了。潘忠地立即站起來,楊書記上來握住他的手,說:“忠地來了!走,到我辦公室談談?!?/p>

潘忠地隨楊書記出門,王站長送到外面。這時楊書記回頭說:“老王,你到伙房給吳老頭說一聲,給我炒兩個菜,讓忠地吃了飯再走。”

王站長答應著,說這就去。

潘忠地說:“我回去吃就行,又不遠?!?/p>

王站長在后面說:“這都十一點多了,還能餓著肚子回去?”

楊書記辦公室在西南角小院里。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梧桐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北面是“明三暗五”的瓦房,進去門,中間是三間的會議室,圍著兩張大案子擺放著十幾把椅子。東頭里間屋就是楊書記的辦公室。潘忠地跟著剛到門口,通訊員就從西頭里間屋端過來一杯水,遞給了潘忠地。

楊書記辦公室擺設也很簡單,一張三屜桌,后面一把老太師椅,像是土改時收繳的地主家的,扶手已缺了一根站柱。椅子后面是文件櫥,櫥子里放著一些刊物、文件。旁邊有個報架,上面有四五份夾好的報紙。辦公桌對面有兩把椅子,一側(cè)還有條板凳。

“楊書記,您說了這么長時間了,我這才寫出來,不一定合您的意思?!钡葪顣涀?,潘忠地掏出材料遞過去。

楊書記說:“你從學校回來時間短,我出的題目又比較大,這能寫出來就挺快的。大隊小隊他們幾個看了嗎?”

“隊長和老會計幫我改過,張書記沒看,他讓大隊會計看了看?!?/p>

“你坐下喝水吧?!睏顣涢_始看材料。

潘忠地從報架上拿下《人民日報》報夾,回頭坐到板凳上翻起來。他在學校就有每天到閱報欄看報的習慣,回來這幾個月,每隔幾天就到本村小學里找報紙看。小學里有一份《大眾日報》和一份《中國少年報》。他也到大隊辦公室看過,大隊也是一份《大眾日報》,還有一份《大眾日報(農(nóng)村版)》,但是,大隊辦公室存不住報紙,每當來了新報,誰遇上誰就順手拿走了,不是糊墻就是當卷煙紙,很少有人認真看。他現(xiàn)在又看到了《人民日報》,感到很親切??墒?,當下他無心認真看報,因為這是第一次這么接觸“大領導”,又不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合不合領導的心意,心里老是惴惴不安。他翻著報紙,眼睛卻瞬瞬地瞅楊書記。

楊書記手拿紅鉛筆,聚精會神地看著,有些地方還畫上了道道??赐旰笥謴念^翻了翻,然后點著煙,沉思的樣子。一支煙快吸完了,才拿起煙盒說:“你看我光顧自己吸了,忠地你吸支吧。”

潘忠地放下報紙,說:“我不會吸煙?!?/p>

楊書記說:“太好了。忠地,我得感謝你,你幫我們開啟了思路。你說的第一個問題,涉及沿汶河七八個大隊,沙化的土地大概近萬畝,要是都改造好了,對全公社的產(chǎn)量影響很大。你的想法不僅對這幾個大隊,對全公社都有指導意義,因為要想增產(chǎn),都必須因地制宜改善生產(chǎn)條件。還有你說的修橋,是花錢較多,公社應該給予幫助,再加上大隊的積極性,一定能夠辦到。至于后面那幾條,別看是我們的常規(guī)工作,大會布置小會講的,可并沒有引起干部們重視?!?/p>

聽到楊書記給予了肯定,潘忠地心里寬松了許多,不那么拘謹了,就說:“我只是根據(jù)俺大隊的情況提出了這么幾點想法,不一定對。再說了,我回來參加勞動時間短,有些農(nóng)活還不會干,老擔心提的問題脫離實際?!?/p>

楊書記說:“不,你這些意見完全符合實際,只是具體操作起來還必須研究詳細的措施。另外,如果說材料本身的缺陷,就是還沒有上升到理論。你這個材料我要提交黨委會認真進行討論,為制定全公社的發(fā)展計劃作參考。”

楊書記正說著,王站長在門外喊通訊員:“小陶,到伙房端菜去?!彪S著話音,他右手端著一盤油炸花生米,左手提著個酒瓶進來了。

楊書記說:“喲,還買酒了?”

王站長說:“我讓老吳炒了四個菜,說好了你支錢。我想來陪陪忠地,還能空著手??!這不,到供銷社買了瓶蘭陵大曲,夠咱仨喝的吧?”

潘忠地接過盤子,說:“我不喝酒?!?/p>

王站長邊開酒瓶蓋邊說:“可以少喝點,別作假?!?/p>

潘忠地解釋:“真不能喝,在家里也沒喝過?!?/p>

楊書記收拾了一下辦公桌,說:“忠地不喝就算了。這么好的酒別開了,一塊二毛多一瓶,你拿回去再待個客人。要喝我宿舍里還有半瓶山東白干,前天來客人喝剩下的,在床頭下面放著,你去拿來。”

王站長已經(jīng)把瓶蓋扔到了墻角,說:“買了就是喝的,已經(jīng)啟開了?!?/p>

小陶用托盤端來三盤菜,一盤涼拌豬肝,一盤蔥花炒雞蛋,一盤白菜條炒肉絲。盤里還有三雙筷子,一頭大蒜。王站長從會議室拿過來兩個茶碗,先倒?jié)M一碗放到楊書記面前,又倒?jié)M自己這碗,對小陶說:“你去把饅頭拿來吧,我交好票了,八個,忠地不喝酒,讓他先吃著?!?/p>

楊書記已經(jīng)拿起了筷子,對潘忠地說:“來,把椅子往前拉拉,坐下先吃菜?!?/p>

小陶用籠布提來了饅頭,王站長接過去拿出一個,遞給潘忠地:“你吃,我們先喝酒?!?/p>

兩個人一茶碗酒還沒喝完,潘忠地就吃完了兩個饅頭,放下了筷子。

王站長說:“怎么放筷子了?再吃呀!”

潘忠地站起來想坐到一邊去,說:“我飽了?!?/p>

王站長把潘忠地摁到椅子上,又拿起一個饅頭塞到他手里,說:“不行,俺兩個每人倆就夠了,給你買了四個,得吃完!”

潘忠地勉強接過去,強著又吃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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