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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糧

汶水灘(套裝共3冊) 作者:杜煥常


口糧

沒有永遠不放晴的天。連陰了半個多月,終于云開霧散,日頭的光芒重新灑滿了大地。人們深深舒了口氣,郁悶的心情亮堂起來。

“老天濕的老天曬”。各家各戶都忙活著把潮濕的東西搬騰出來,讓日頭趕走那些霉氣。生產(chǎn)隊的干部們,立時緊張起來,大呼小叫地吆喝社員們,趕緊上場院下田間。因為有的隊大秋莊稼還沒收完,有的收了也沒全部分到戶家,還有一部分垛在場院,高粱、谷子的穗子還沒扦。有些谷穗在垛上就生芽了,像肥胖的百足蟲。

只有第三生產(chǎn)隊例外,除了潘忠良帶著幾個人到場院掀垛曬沒打軋的大豆,其余勞力上午都不下地了,要在家里把糧食晾曬好。其實不用干部們布置,有的人已經(jīng)爬上了平屋頂,有的在院子里用凳子、木棍、薄障、席片搭起了曬鋪。糧食到了自己手里,怎么著也不能讓它毀壞一粒。

潘士金叫上老會計一起去了倉庫。李慶祥、潘士寶已把五六份糧食擺到了院子里,李慶祥正翻騰筐里的高粱,潘士寶用簸箕簸谷子。

“怎么樣,快晾干了吧?”潘士金問。

“差不多了,就這么點糧食,前兩天搓出粒子來,士寶哥還一份份倒騰著,弄到飼養(yǎng)棚在他炕上晾。今天露日頭了,除了這兩份玉米,其余的再曬上一天就干透了?!崩顟c祥直起腰,邊說邊掏出煙包遞給李光斗。

“你那煙沒勁兒,吸我的?!崩蠒嫹畔赂熘C夾著的賬本、算盤,拿出自己的煙袋,讓他們輪著裝煙鍋。潘士金掏出個紙條,也伸手捏了一撮煙,卷了支旱煙卷,點著吸了一口,說:“慶祥,你拿稱來先約莫兩份,讓光斗叔大體算算,估摸下咱今年的產(chǎn)量?!?/p>

李慶祥回倉庫拿出秤和口袋,把高粱、谷子、玉米各稱了一份,隨后說:“高粱、谷子快干了,最多再去半斤水分,玉米不行,干得慢,還得多去點?!?/p>

潘士金說:“不要緊,只是粗略算一下,咱心里好有個數(shù)?!?/p>

李光斗已經(jīng)噼里啪啦撥起了算盤珠,說道:“玉米往年咱也分過鮮棒子,留過標(biāo)準(zhǔn),今年的籽粒還飽滿些,按往年的數(shù)就差不多。”

沒等三個人吸完一袋煙,李光斗就放下算盤,翻著賬本說:“看來今年的高粱、谷子差些,總產(chǎn)比去年還要低四五百斤。玉米是我在家里算過的,按去年的標(biāo)準(zhǔn),單產(chǎn)能增七八十斤,總產(chǎn)增萬把斤沒問題。就是地瓜還沒個數(shù)。還有玉米地間作的大豆,看長勢也比去年強,好了能多打幾百斤?!?/p>

潘士寶磕了磕煙鍋,說:“今年咱肯定能大增產(chǎn),所有地塊施肥都比上年多,谷子、高粱主要是前段時間旱的,有點減產(chǎn),別的莊稼補回來總的還是增。地瓜也孬不了,前幾天我到地里去,扒了幾墩看看,瓜塊個頭比去年大。力沒有白下的,這和抗旱時澆那兩瓢水有關(guān)系。雖然連陰雨有泡壞了的,那只是很少一點,后來挖了排水溝,就把問題解決了,影響不了多少產(chǎn)量。依我看,全大隊也就咱能增產(chǎn),其他生產(chǎn)隊不減產(chǎn)就不錯了?!?/p>

李慶祥高興地說:“好啊,社員們出力多,增產(chǎn)了咱就多分配些口糧,明年春天可不能再讓社員挨餓了?!?/p>

李光斗接著反駁:“你就知道個分,大隊能讓?還有國家那一頭呢?!?/p>

李慶祥爭辯:“憑什么不讓分?國家不是有‘三包一獎’的政策嗎?只要超額完成定產(chǎn),完成國家征購任務(wù),剩下的咱有權(quán)分配,國家還應(yīng)該給咱獎勵哩!”

潘士金說:“光斗叔說得對。你說的國家規(guī)定的政策這幾年誰執(zhí)行來?不如領(lǐng)導(dǎo)的一句話頂用?,F(xiàn)在強調(diào)的是增產(chǎn)就要增購,‘以豐補歉’。增產(chǎn)了咱可以提高些口糧,我琢磨,一切算起來,人均增加的數(shù)不能超過一百斤。另外,高粱、谷子大部分收起來,用作交征購任務(wù),好驗質(zhì)量,糧站也喜歡,剩余的留作飼料。口糧主要留玉米,大伙還愿意吃。再就是各家晾曬的高粱、谷子,收的時候每人留下十斤左右的好處,這個就不能對外講了,我們心里有數(shù)就行。具體怎么辦,到時候咱再開隊委會商量?!?/p>

聽了潘士金這番話,大伙兒都表示贊同。李慶祥說:“多分一百斤也不算少,那樣人均口糧就四百多斤了?!?/p>


中秋節(jié)前后是魯中平原最好的時節(jié)。沒有冬季攜著沙的寒風(fēng),沒有夏季酷熱的陽光,風(fēng)清日朗,不冷不熱,白天干活舒暢,晚上睡覺踏實。

人們忙碌著,收獲汗水澆灌的果實,收獲大半年來的期盼。還要整地備播,為種好小麥,奪取明年夏季豐收打好基礎(chǔ)。

第三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大車小輛往地里運土雜肥,再晾曬一兩天,就開犁耕地,并開始播種了。“三秋”大忙,主要是說的秋收、秋耕、秋種。其實還應(yīng)加上“一秋”,那就是秋征,即完成秋季的糧、棉、油征購任務(wù)。汶水灘不種棉花,需要交售的只有糧食、花生。這不,大隊召開由各生產(chǎn)隊隊長、副隊長、會計參加的會議,傳達公社秋征工作會議精神。公社要求迅速行動,保證一個月全面完成糧食征購任務(wù),兩個月完成花生征購任務(wù)。大隊為了爭先進,提出糧食任務(wù)要爭取二十天完成,花生任務(wù)一個半月完成。

會后第三天,三隊就交售了兩千八百斤高粱,一千斤谷子,比原定任務(wù)還超了三百斤。公社廣播站在自辦節(jié)目中反復(fù)廣播表揚他們的稿子,因為在全公社這也是第一個生產(chǎn)隊超額完成了糧食征購任務(wù)。這時候,其他生產(chǎn)隊都還沒有動靜。大隊書記張義生沉不住氣了,安排所有大隊干部分工負責(zé),分別包其他生產(chǎn)隊,黑白催促。

又過去了七八天,全大隊統(tǒng)計,總的任務(wù)才完成接近三分之一,有的隊交了還不到百分之二十。大隊干部們湊情況,分析原因。其實各生產(chǎn)隊都沒敢懈怠,這幾天天天都往糧站送糧,可是,質(zhì)量不過關(guān),怎么拉去的又怎么拉回來了。為什么?別看當(dāng)時他們比三隊晚收了兩三天,大隊開會制止后,有的隊又比較“聽話”,沒敢再往戶家分,成熟了的谷子、高粱被雨淋著,幾天就發(fā)芽了。拉到糧站一驗,雖然水分和雜質(zhì)都不超規(guī)定指標(biāo),可生芽的太多,糧食成色太差了,別說糧站技術(shù)員看不中,送糧的社員也覺得難以湊付。玉米干得慢,還太潮濕。怎么辦?只能等玉米慢慢干了再交。更嚴(yán)重的問題是,三隊麥季就超交了八百斤小麥,征購任務(wù)是全年統(tǒng)算,所以秋季只剩三千五百斤的任務(wù),而有幾個生產(chǎn)隊,麥季就沒完成夏糧任務(wù),秋季必須補交,一次完成,再加上秋糧減產(chǎn),完成任務(wù)更難了。

公社是按大隊分配任務(wù),最后只對大隊算總賬。大隊沒辦法,只能在各生產(chǎn)隊之間進行調(diào)節(jié)。

增產(chǎn)增購,以豐補歉,這是大政策,誰也頂不住。

大隊干部會上,都分別匯報所包生產(chǎn)隊的情況。潘士金一直沒說話,作為黨支部委員,他就負責(zé)自己所在的三隊,雖然其他人沒再分工包,不用說情況大家也都清楚。

其他每個人都說完了,屋里靜了下來。張義生兩眼盯著潘士金,想讓他主動有個態(tài)度。

潘士金知道他什么意思,裝沒看見,丟掉一個煙屁股,接著摸出紙條又卷一支。

張義生終于沉不住氣了,說:“士金,三隊今年大豐收,又基本上沒毀壞糧食,你們得替大隊承擔(dān)些責(zé)任吧?”

“本來都不該毀壞糧食……”潘士金剛說半句,張義生就截住了他的話,說:“這事別提了,全怨我,我檢討。要是一開始都按你們那個辦法,確實壞不了多少糧食??墒乾F(xiàn)在檢討也沒用了,還是說說怎么保證完成全大隊的任務(wù)吧?!?/p>

“三隊是還有幾千斤谷子、高粱,那是準(zhǔn)備作飼料的。另外,各戶還有點兒,那是口糧,如果都湊起來,大約四千多斤。這樣吧,我們?nèi)繐Q給其他生產(chǎn)隊,反正飼料質(zhì)量差點也不要緊,一斤頂一斤,我們也就吃點虧??墒菓艏业谋仨氂糜衩讚Q,不然不好做工作?!逼鋵嵟耸拷鹦睦镌缬辛吮P算,他覺得必須多承擔(dān)四五千斤任務(wù)。但是,他不能急于亮明態(tài)度,那樣很可能再給他加碼。

這時副書記兼大隊長潘忠國發(fā)話了:“士金叔,你別那么小氣了,還讓他們拿糧食換?你又不是不清楚,有的生產(chǎn)隊如果完成征購任務(wù),別說飼料了,口糧都保不住三百斤,你好意思讓你的社員吃得飽飽的,讓他們餓肚子?”

民兵連長張發(fā)樹也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咳,咱也不能鞭打快驢,誰口糧少挨餓活該,誰讓他們不好好干來!”

“你小子敢罵我?”潘士金知道張發(fā)樹好胡鬧,也裝作生氣,站起來要抓他。

張發(fā)樹機靈靈站起來往一邊躲,笑著說道:“我說溜嘴了,你是老叔,我怎么敢罵你呢?改過來,你不是驢,是騾子,行了吧?”

所有人都笑了。

“別鬧騰了,這是研究大事。發(fā)樹你得改改你那臭嘴,鬧著玩也不分個場合,不管個老少?!必殔f(xié)主任李光恩在這伙人當(dāng)中年齡、輩分都最大,他當(dāng)真地批評張發(fā)樹。

可張發(fā)樹那嘴貧起來沒完,說:“一定改,一定改!你看我沒發(fā)現(xiàn),這羊群里跑出個驢來,數(shù)著你了,你的話我堅決照辦!”

李光恩是真生氣了,瞪了他一眼:“真是個混賬小子,連老爺輩的都敢罵?!?/p>

張義生說:“發(fā)樹,坐下,別鬧了,說正經(jīng)的。士金,忠國說的有道理,你再考慮考慮?!?/p>

婦女主任兼團支部書記潘秀菊看著潘士金,笑著說:“不用考慮,士金哥早有數(shù)了,麥季就多賣了八百斤,秋季還能不再多賣幾千斤?”

大隊會計展明堯說:“還是秀菊了解恁大哥。我看士金你也別叫其他生產(chǎn)隊換了,你就再交五千六七百斤,也就是全年超額六千斤。這個數(shù)由大隊掌握,最后看看,哪個生產(chǎn)隊確實困難大,就抵頂誰的任務(wù)。另外,各隊都要把糧食多揚幾遍,把發(fā)了芽的漫出來,大部分還能交。我包的七隊,就是采用這個辦法,已經(jīng)交售三千多斤了?!?/p>

李光恩說:“這事還得士金拿主意,雖然講‘增產(chǎn)增購’,也不能強迫命令?!?/p>

張義生想逼著讓潘士金表態(tài),跟上說:“怎么樣?按明堯說的,其他隊都加快些進度,三隊再交五六千斤,咱還能保證按時完成任務(wù)?!?/p>

潘士金好像有些為難,說:“這個數(shù)太大了,我得回去開個隊委會商量商量?!?/p>

張發(fā)樹過去掏出潘士金的煙包,裝滿了自己的煙鍋,說:“還商量么?你是一隊之主,只要你同意就行了,別推脫責(zé)任!”

張義生說:“就這樣吧,讓士金回去抓緊商量一下。其他人都要注意做好生產(chǎn)隊干部們的工作,首先咱們要樹立大局觀念。另外,也不要忽略花生任務(wù),等糧食交售告一段落我們就集中抓?!?/p>

潘士金聽了書記這話,嘴里沒說心里卻嘀咕:如果不接受這個數(shù),那就是沒有大局觀念了?不論你怎么抓,花生任務(wù)我們只能完成,不能再超交了。


散了會潘士金沒回家吃午飯就去找李光斗,先和他通通氣。老會計聽說大隊讓超交六千斤糧食任務(wù),悶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下午剛收工,潘士金就讓潘忠良下通知,說不要吃晚飯了,讓全體隊委成員到老會計家里開個緊急會。他又找到李慶祥,叫他到菜地拔兩棵大白菜,再到代銷點打兩斤酒,晚上隊委成員一塊吃頓飯。安排好以后,他自己回到家里,拿了幾張粉皮,又從壇子里撈出十幾個咸雞蛋,提著去了老會計家。

除了潘士寶,其他人都到了。潘士金把東西放下,大聲說:“嬸子,又得讓你受累了,給俺弄幾個菜,今天晚上喝幾盅。春蓮,幫忙去?!?/p>

潘忠良打趣:“這算喝的什么酒?拿兩張粉皮幾個雞蛋就算請我們客了?怎么著雞魚肉的也得沾點吧!”

李慶祥接著頂撞他:“那還不好辦,你回去把恁家里的雞魚肉拿點來?!?/p>

潘忠良起身就走,邊走邊說:“那好,我回去抓只雞來。”

李慶祥激他:“你小子別光耍嘴皮子,要是空轉(zhuǎn)一圈回來,一滴酒不讓你喝!”

“放心,你就等著啃雞屁股吧?!迸酥伊嫉脑捯粢崖湓诹舜箝T口。

潘忠良直接去了潘士寶家。潘士寶的老婆正在燒火做飯,他來到廚屋門口,說:“嬸子,你少做點飯,俺士寶叔不回來吃了,來了個公社領(lǐng)導(dǎo),在老會計家吃晚飯,俺都一塊去陪客。沒菜,士寶叔讓我來把您那只大公雞逮了去。”

“雞剛進窩,你怎么逮?”

“好逮,伸手就抓出來。”

“你別把母雞都折騰出來了,天都黑了,跑出來就不敢再進窩了?!?/p>

“放心吧,公雞都是在窩門口,驚不著母雞?!?/p>

老婆子不放心,來到院子里看著。還真是,他一下子就抓出了那只大公雞,母雞們連叫一聲的都沒有。看到潘忠良抓著兩個雞翅膀走出大門,她心里不是個滋味。十只小雞喂了大半年,成了六只母雞,四只公雞,那三只公雞都是來客人殺吃了,說好的這一只留著打鳴,怎么又讓人逮了去呢?可是她不能阻攔潘忠良,男人在外面說了話,女人如果不聽,那不僅丟了男人的面子,外人也要說女人不懂事。

潘忠良提著雞,快步向老會計家走,進門就喊:“忠地,拿刀來,殺雞?!?/p>

潘忠地拿著菜刀過去,說:“我不會殺。”

潘忠良接過刀,說:“真笨,上了十來年學(xué)連個雞都沒學(xué)會殺!去提壺開水來,看我的?!?/p>

李慶祥在一邊說:“你這是逮的誰家的?先說下,隊里可不支錢??!”

潘忠良手腳麻利,邊殺雞邊說:“看你說的,咱吃咱自己喂的雞,怎么能花集體的錢?”

潘士寶給牲口拌好草,關(guān)好飼養(yǎng)棚門,準(zhǔn)備去參加會。一摸煙包空了,順便回家裝點煙。進門老婆就說:“怎么又回來了?不陪客了?就那一只公雞,你還讓忠良逮了去?!彼仁且汇?,接著明白怎么回事了,一定又是潘忠良搗鬼,于是說:“逮去吧,公雞又不下蛋。我是回來拿煙?!闭f完拿過煙筐,裝滿煙包走了。

潘忠良正專心在案板上剁雞,聽到背后潘士寶的聲音:“怎么樣?恁嬸子喂的這雞肥不?”

潘忠良頭也不抬,讓那刀聲更響了,剁了幾刀才說:“你來了叔,我去喊你來開會,給俺嬸子說晚上咱一塊在這里吃飯,她非讓我把公雞逮來,當(dāng)侄的還能不聽話?”

潘士寶說:“好你個瞎話簍子,恁嬸子讓你逮,那你為么還打我的旗號?還說陪客,陪你呀!”

潘忠良說:“要不假傳圣旨俺嬸子能聽我的?再說了,我要不說是有公社的客人,就算是打你的旗號,她老人家也不會樂意讓咱吃這打鳴雞呀!你快坐下吧,等燉熟了我先給你挑塊雞大腿?!?/p>

潘士寶早不聽他瞎說了,掏出煙包遞給李光斗,笑著說:“這是中午才搓的,你嘗嘗,保準(zhǔn)比你的有勁?!?/p>

李慶祥聽得一清二楚,說:“我就知道這小子舍不得逮自家的雞。行啊忠良,連恁嬸子都敢騙,我明天就告訴她實情,看她不罵死你!”

潘忠良說:“你才不知情哩,俺嬸子從來不罵人。罵也不要緊,誰罵磨誰的嘴皮子,反正罵不掉我一兩肉?!睗M屋人都笑。

說說笑笑沒多大會兒,李春蓮端上來一盆白菜燉粉皮,說:“雞也快熟了,開始吧。忠地,你去端咸雞蛋,大奶奶還炒了碗土豆絲,一塊端來,我還得去燒火?!?/p>

潘忠地跟著去了廚屋,李春蓮說:“你不用回來了,先去吃吧?!?/p>

潘忠地說:“我不會喝酒,你去吧,我?guī)痛竽棠??!?/p>

李春蓮說:“我也不會喝。你又不會燒火,快去吧?!?/p>

潘忠地說:“誰說我不會?在家里鍋上鍋下我都幫俺娘干過?!?/p>

李春蓮說:“還真沒看出來,你會做飯?是不是先學(xué)幾手,準(zhǔn)備將來侍候媳婦?”

潘忠地說:“侍候哪里的媳婦,我這樣的誰跟呀!”

李春蓮說:“你這樣的怎么了?要文化有文化,要長相有長相,等著大閨女到恁門口排隊吧!”

正在和面的老太太插話了:“我看著恁倆就挺般配?!?/p>

兩個人的臉都立時紅了。潘忠地端起菜就走,李春蓮也不再吱聲。老太太也覺得失了口,雖然是真心話,也不該當(dāng)著面給兩個孩子說,就繼續(xù)和面,沒再說什么。

堂屋里已擺好桌凳,八仙桌抬到了中央,北面兩把椅子,另外三面各一條板凳。老規(guī)矩,李光斗輩分高,年齡大,雖是在他家里,自然也是坐上手。潘士金、李慶祥、潘士寶三個人同輩,潘士寶年齡最大,坐在西北角椅子上,其余人就在兩邊隨意坐了。潘忠地進來放下菜,潘忠良說:“以前倒酒的差事是我的,從今天開始,我不干了,忠地你接班,拿過酒壺來,負責(zé)倒酒。”

潘忠地有些猶豫,說:“不等等大奶奶過來再倒?”

潘忠良說:“咳,咱大奶奶從來不上桌,叫也不來,都是最后自己在廚屋吃?!?/p>

李光斗把酒壺遞給潘忠地,說:“倒吧,恁大奶奶又不喝酒?!?/p>


隊委會就在酒桌上開始了。

當(dāng)兩瓶酒剩下不到半瓶的時候,潘士金卷了一支煙,說:“這陣子喝得太急了,歇歇,吸袋煙再喝?!?/p>

潘忠良有些沉不住氣了,說:“你不是說開會嗎?是不是大隊叫咱多賣糧食?”

“是這個意思,大隊召開支部會,研究了今年的征購任務(wù)問題?!迸耸拷鹞丝跓?,接著把會議精神簡單說了說。

“我估摸著咱也得多賣點,”李慶祥剛給李光斗點著煙,又點著自己的,坐下繼續(xù)說,“可是給的這個數(shù)也太大了,咱全年才六千五百斤的任務(wù),再多賣六千斤,那不就接近完成兩年的任務(wù)了?咱的口糧怎么辦?你別怕丟那個支部委員,頂??!要不你別出面,我和光斗叔、士寶哥去找張義生?!?/p>

大家七嘴八舌,都覺得還要再賣五千七百斤才夠大隊說的這個數(shù),實在太多了。在下邊小桌上搟面條的李春蓮也表示不同意。不管別人怎么說,李光斗只是悶著頭吸煙,一句話也沒有。

潘士金平心靜氣地說:“咱也得替大隊想想,義生哥也有他的難處。今年這老天又是旱又是澇,有兩三個生產(chǎn)隊的確是減產(chǎn)。征購任務(wù)公社是按大隊分的,咱要不多承擔(dān)點,全大隊就完不成,黨支部沒法向公社黨委交代。”

潘忠良帶著火氣,大聲說:“生產(chǎn)隊減產(chǎn)大隊就沒責(zé)任?張義生是干嗎吃的?整天就知道瞎逛蕩。有一次我和外隊的幾個人閑拉呱,都說要是讓士金叔當(dāng)書記,肯定比張義生強!”

潘士金立即制止他:“別胡說八道,說咱自己的事。還是聽聽恁光斗大老爺?shù)陌伞!?/p>

老會計放下煙袋,慢悠悠地說:“大家說的都有道理,可是,有句俗理,‘胳膊拗不過大腿’。大隊也不是張義生一個人的,黨支部定了這么個數(shù),就是多數(shù)人的意見。從士金給我一說我就琢磨,咱多交六千斤,口糧還能比去年多分八九十斤到一百斤,只是種子、飼料要打緊些。”

“大老爺你不是‘鐵頭’,滿腦袋是算盤珠子。行,只要還能增加一百斤口糧,咱就賣。”平常很少有人給李光斗鬧著玩,也就潘忠良有時喊他這外號。

李光斗朝潘忠良“哼”了一聲,別人笑了笑,潘忠良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潘士金說:“咱也不能多分那么多……”他一句話沒說完,李慶祥就搶著說:“那不行,光多賣不多分,社員們會有意見?!?/p>

潘士金接著解釋:“我不是說的那意思,我是想,只要留好種子,留足飼料,能分多少就分多少。但是,賬面上不能體現(xiàn)太多,太多了別說大隊有想法,其他生產(chǎn)隊也眼紅?!?/p>

李慶祥不解,說:“那不好辦,最后報表怎么填?”

潘士寶說:“士金說得對。這事好辦,就看怎么算賬了,譬如地瓜,往年都是按五斤鮮地瓜折頂一斤糧食,去年公社來人讓大隊搞標(biāo)準(zhǔn),在大隊院子里用線串起來曬瓜干,結(jié)果是春地瓜二斤八兩曬一斤,夏地瓜三斤多點曬一斤,還說是讓社員沾點光,統(tǒng)統(tǒng)按三斤折一斤。如果咱不管那一套,還是按五斤折一斤,這一項每人就能少算三四十斤?!?/p>

潘忠地一晚上像看西洋景,聽了剛才的話,想起了在學(xué)校有位老師講過的內(nèi)容,就說:“地瓜屬于薯類作物,和東北大面積種植的土豆是一類,本來就不應(yīng)該與別的糧食一樣統(tǒng)計?!?/p>

潘忠良說:“還是忠地有學(xué)問,說得好,咱就來個地瓜不算數(shù),那樣表上的口糧就不高了?!?/p>

李光斗說:“你又胡咧咧,全國統(tǒng)一地瓜頂口糧,咱就能不算數(shù)?至于多少斤頂一斤,可以按老辦法。不過,一定要保密,絕不能讓大隊和其他生產(chǎn)隊知道??赡菢釉鄣目偖a(chǎn)量也下來了,弄不好會被人看出來?!?/p>

潘士寶附和道:“‘大躍進’年代讓虛報,報少了就挨批?,F(xiàn)在雖說不讓虛報了,可瞞產(chǎn)也是大錯誤?!?/p>

潘士金動著腦子,想了想說:“總產(chǎn)是不能報太少了,比實際產(chǎn)量少報一兩千斤不要緊,如果少七八千斤,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到時候非挨處分不可。我覺得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口糧少報的,讓土地和牲畜找補回來?!?/p>

李慶祥問:“怎么個找補法?”

潘士金說:“咱大豆產(chǎn)量三千多斤,能不能多報兩千,這個數(shù)也不能空著,作為種麥?zhǔn)┑追?,從賬上一次沖出去。另外,飼料多報幾千斤,咱的大牲畜比他們多,養(yǎng)的豬更多,兩頭母豬,還有十幾頭肥豬,當(dāng)時我沒讓賣,一是為了多積肥,二是為了年底一次性處理,留下兩頭社員們分肉,其余都賣了,把錢集中起來,開春把大車換成膠皮轱轆,再添兩掛二人擰。從收秋到春節(jié),幾個月的時間,讓這些畜類吃幾千斤‘空頭糧’,賬上出不了毛病。”

潘士金話音剛落,李光斗就說:“這辦法可以,這是對上的報表,咱實際入庫的糧食,我和慶祥再弄本賬,入庫出庫還得有個實在數(shù)。還是那話,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忠良你那嘴嚴(yán)一點,別亂說,咱隊的社員也不能說。”

潘忠良真的沒聽明白,說:“您說的這一套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哩,我給誰說去?社員們更沒事,只要不讓他們吃虧,誰還管隊里報多少!”

李光斗端起盅子,說:“繼續(xù)喝酒,屋里窗臺上還有多半瓶,忠地,拿出來都喝了。來,先共同干這一盅。”說完首先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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