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女孩是誰

守心記 作者:龐茂金


03 女孩是誰

大隊會計耿廣常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出一堆事。

說到今年推薦學生上高中這件事,耿廣常比大隊的任何人知道得都早。大隊黨支部書記耿廣林不太愿意到公社里開會,上面的許多精神他聽著心里煩、不順耳,因此常常把到公社開會的差事推給大隊會計耿廣常,這一來,耿廣常自然提前知道了上面的許多事,也認識了公社方方面面的不少人,從公社黨委辦、革委辦、農(nóng)業(yè)組、教育組、文化組,到縣五中、農(nóng)機站、供銷社、衛(wèi)生院等,耿廣常都能找到說上話的熟悉人。教育組的一名干部兩個月前就跟他咬過耳朵:“耿會計,你那孩子初中該畢業(yè)了吧?今年升高中的推薦比例可能是四比一、五比一。如果孩子想上高中的話,你可不能下手太晚了,一定要提前做準備!” 耿廣常笑了笑沒有接話,回到大隊后既沒有跟支部書記耿廣林說,也沒有對家里人提起,他覺得這不是上面的正式精神,沒有必要見云就下雨地隨便傳開去。不過,對這件事,耿廣常還是心里七上八下地專門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是孩子的班主任王老師探了探口氣。王老師悄悄告訴他,現(xiàn)在上面的形勢很微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等精神。耿廣常本來不認識王老師,只聽說王老師過去是縣一中的語文教師,因為家里地主成分,挨批斗后下放來到這里教初中。能和王老師交上好朋友,還是因為自己的孩子在學校學習表現(xiàn)突出,王老師來家走訪,一來二去有了共同語言,才逐漸加深了彼此的感情和友誼。提到自己的兒子耿守心,是讓耿廣常最開心、最驕傲、最興奮,也是眼下最揪心的人。孩子今年剛滿十五歲,在大隊的許多同齡孩子們還很淘氣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懂事,從村南頭到村北頭,傳回家的都是贊揚聲,甚至許多家長批評教育自己的孩子,總要拿他當標桿、做比較,來反襯自己孩子的缺點和不足。說到學習,自己的兒子從上小學開始,從來就是班上的第一名,沒讓家里操過心,特別是上初中以后,一張張的考試卷子,不是滿分,就是99分、98分,甚至98分、99分的都很少,剛到了入團的年齡,就在學校入了團,班里選干部,同學們都投他的票。這孩子放學回到家,從來就沒閑著過,不是看書寫作業(yè),就是不知道累地幫著自己下地干活,幫著他娘洗衣做飯,幫著他奶奶紡線織布,給他爺爺捶背揉肩,缸里沒水了,跑著去河里擔水,院子不干凈了,忙著打掃院子,有時還要照看自己的弟弟們,幫著他們補習功課,教育他們不要惹大人生氣。這孩子學習很自覺、很努力,大人們上床休息了,他一個人趴在桌上看書學習,直到深更半夜,大人催促幾遍才上床休息……這樣的好孩子,十里八村也難找啊。唉!這孩子的命也太苦了!也怪自己當初跟著父母從東北城市回到老家,要是這會兒還在東北城市工作,孩子升高中肯定意料之中,畢業(yè)后找個像樣的工作,也不會是多大的難題……

想著想著,耿廣常走進了自己家的院子。他習慣性地刻意大聲咳嗽了兩聲,把抽煙后堵在喉嚨里的黑痰吐在屋子外面,同時以這種方式告訴家人他回來了,不需要再惦記。

“誰呀?” 隨著一聲問話的傳出,屋門“吱扭” 一聲打開了半扇,耿守心從里面探出半拉身子,屋內昏暗的燈光頓時從門縫射向漆黑的院子。

“是我,你還沒睡?” 耿廣??粗⑹匦膯柕?。

“噢!是爹回來了!” 耿守心把門開大了一些,側身躲在一邊,讓父親先走進門去。

耿廣常家的房屋非常簡陋,迎面墻的正中間,端端正正掛著毛主席的畫像,畫像的兩側分別粘貼著《北京風光》 彩色宣傳畫和革命樣板戲 《紅燈記》 的劇照圖。下面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條幾,條幾上整整齊齊摞放著《毛澤東選集》 一至四卷和《毛主席詩詞》 《毛主席語錄》,兩側堆放著毛筆、硯臺、墨筒、紙張、算盤、賬本和書籍。條幾的前面是一張三尺見方的八仙桌,桌上有煤油燈、水壺、幾個茶杯和耿守心正在看的小說、筆記本和筆。八仙桌的兩側各擺放著一把葡萄椅,葡萄椅的邊上,橫放著兩排長條凳,中間圍成了一個方形的活動空間。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的三間堂屋,東側屋梁下放了兩個櫥柜,算作從中間隔開的屏風;里屋擺著兩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柜子和幾個裝糧食的瓦缸;西側屋梁下用土坯做了隔斷,留出了一個小門,上面垂下布簾,方便進進出出,里面擺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柜子和幾口糧缸。在西側隔斷的墻上,掛著兩個鑲滿照片的鏡框,剩下的空余地方,張貼著學校發(fā)給耿守心和弟弟們的十幾張《喜報》 和《獎狀》。一看就知道,中間是待客和家人吃飯聊天的地方,東間是耿守心和弟弟們學習睡覺的地方,西間是耿廣常夫婦休息的地方。這種結構和安排,在耿家口生產(chǎn)大隊是很正常和普遍的。

耿廣常沒有直接進里屋休息,他徑直坐到椅子上,他想找兒子耿守心問點事。

耿廣常先看了看桌上擺放的幾個晚上用過的茶杯,對正在低頭看書的耿守心忽然問道:“晚上誰來家里了?”

“廣道大爺。” 耿守心一邊看書一邊答道。

“他說什么事了?”

“他問推薦上高中的事有沒有消息?!?/p>

“家里人怎么說的?”

“我們說不知道。”

“家里誰在場?”

“爺爺、奶奶和娘都在。”

“他還說了啥?”

“他說明天再過來?!?/p>

“再過來干啥?”

“可能想和你說說話?!?/p>

耿廣常突然有些不高興。他緊鎖眉頭,順手卷了支煙抽起來。最近這段時間,雖說推薦學生上高中的事在全大隊炒得火熱也屬正常,但學生家長們四處找大隊領導打探消息,特別是私下里說些不該說的話確實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四隊隊長耿廣道,為了推薦自己的孩子上高中,到處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有些還傳到大隊部,他聽了總感覺不順耳。

耿廣常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只顧低頭看書、回話也不抬頭的耿守心,面帶慍色道:“你先停停!我問你,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耿守心急忙抬起頭,怔怔地愕然道:“王老師捎信讓我去學校了?!?/p>

“去學校干什么?”

“拿考卷和獎狀?!?耿守心指了指放在條幾上的一卷紙。

“還拿什么了?”

“一本書?!?/p>

“什么書?”

“ 《水滸傳》。” 耿守心邊答邊掀開書皮。

“我說過多少遍了,這種書你先不要看,看了也不懂,要看就看《紅巖》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耿廣常有些生氣地斥責道。

“那些書我看過了。這本書是王老師借給我看的?!?耿守心怯生生地指了指小說扉頁上王老師的名字。

耿廣常瞄了一眼沒有說話。他想,既然王老師讓孩子看,自己當然不能再加干涉。

耿守心看著父親沒有繼續(xù)追究的意思,心里頓時輕松愉快了許多,臉上露出了些許微笑和得意。

耿廣常接著問:“王老師對你說什么了?”

“王老師問大隊里有沒有推薦上高中的消息?!?/p>

“你還見到誰了?”

“張校長?!?/p>

“他對你說什么了?”

“他在會上表揚了我。” 耿守心緊盯著父親答道。他覺得父親聽到這些消息后,應該像往常一樣臉上泛起滿意的笑容,可是今天,父親的臉色冷冰冰的,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

耿廣常繼續(xù)問:“你今天和誰一塊回來的?”

耿守心突然一怔,心里立刻一緊,連忙小心翼翼答道:“我同學?!?/p>

“男的?女的?”

“女的?!?/p>

“哪個大隊的?”

“前王莊大隊的。”

“哪個班的?”

“初二班的?!?/p>

“叫什么名字?”

“王小紅?!?/p>

“怎么走到一起的?”

“她要借我的書,已經(jīng)對我說過幾次了,今天開會見了面,非要跟我過來拿,我拗不過她,只能讓她在村口等著,我把書給她送過去后,我們就各自回家了?!?/p>

“有人看見嗎?”

“沒有!”

耿廣常連珠炮似的發(fā)問,讓耿守心著實緊張得不行。耿守心想:好在自己沒說一句假話,不然早被父親拍了桌子,搞不好還會挨了巴掌和板子。他知道,父親可是最痛恨說假話的人,自己雖然沒說一句假話,但并不是所有的真話都說了。這會兒,耿守心雖然有些慶幸,但緊張的手心早已潮潮的、濕濕的。

耿廣常的臉色逐漸好起來,他不再像剛才那樣有些陰森恐怖的樣子。

耿廣常是真心疼愛兒子的。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沒有說假話,更不會做出格的事,兒子的解釋和自己聽到的消息沒有出入,也完全合乎常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還小,過早地與女孩子“關系密切” 有害無益,雖說朦朧的青少年發(fā)育時期對異性有些好奇也屬正常,但千萬不能沒有分寸地過度親密,耗費了精力、影響了學習不說,如果被人傳揚出去再添枝加葉地說三道四,就憑大隊里這些頑固濃厚的封建意識,在這人多嘴雜、“唾沫星子淹死人” 的大隊人際環(huán)境里,要想推薦自己的孩子上高中,根本就沒有可能和機會。

耿廣常抽了口煙,語氣和緩道: “孩子啊,上學,咱就在學校好好讀書。不上學,咱就回家好好種地!平時少跟女孩子們接觸,千萬不能讓老師、同學和大隊的社員們在后面瞎嘀咕、亂議論。不然,就一定會毀了你!”

“爹,我記住了!你放心吧!” 耿守心突然意識到父親今晚有些生氣的大概原因——肯定是今天下午和王小紅在一起的時候被人看見了,而且消息很快傳到了大隊部里。

“你早點睡吧!我先歇去了?!?耿廣常說著話,順手拿起條幾上兒子的獎狀和考卷走進里屋。他想睡前仔仔細細地看一看,也好夜里踏踏實實地做個好夢。

耿廣常的老伴兒自打院門口的那兩聲“咳嗽” 就醒了。這是她多年的作息習慣,也是夫妻倆相濡以沫的特殊交流方式。耿廣常不回來,她是睡不踏實的;耿廣常回來了,任誰在門口“咳嗽”,也很難把她吵醒,因為她每天實在太累了!只有孩子他爹平安回到家里,她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父子倆在外屋的對話,她一直在里屋靜靜地聽著、 想著, 甚至偷偷地樂著。

前半部分的話題,她不感興趣,她沒有文化,也管不了孩子的學習,她只知道自己孩子的學習好、表現(xiàn)好,老師校長都喜歡。后半部分的話題,是她特別感興趣的,所以她聽得格外認真和仔細。世界上的許多母親大概都是如此。

她覺得,自己生的孩子多,一連串地生了六個男孩,沒有女孩,這孩子們娶媳婦的事可是家里天大的事,當娘的不操心、不著急,那怎么能行?雖然自己的孩子還小,但有女孩子喜歡,那肯定是大好事!今后大兒子娶媳婦可不用犯愁了,她從心里心外都是一個驚、一個喜。她聽著、想著、合計著,自己“咯咯咯” 地偷偷笑出聲來。

耿廣常走進里屋時,她還在笑。耿廣常知道她醒著,耿廣常也知道她為什么笑。

耿廣常沒有說話,他點著燈,把孩子的獎狀和卷子鋪在桌上認真看起來,臉上全是滿滿的驕傲和欣慰。

她小聲問耿廣常:“那個姑娘怎么樣?你打聽過了嗎?”

耿廣常沒有接她的話,依舊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小聲“嘿嘿” 笑著,繼而又自言自語道: “這里怎么減了一分呢?這個字沒有寫錯啊?” 他順手拿起桌上的《新華字典》 翻看起來: “噢,是錯了!這大街上的標語也太坑人害人了,到處白字連篇,把我都給唬住了!能不把孩子給糊弄了?唉!”

她又小聲問起耿廣常:“你說什么呢?什么白字、黑字的,我問你那個姑娘長得怎么樣?”

“哪個姑娘長得怎么樣???人家是同學,你別想太多了,快睡覺吧!” 耿廣常有些不耐煩地應付道。他最不喜歡別人給自己的兒子“拉郎配”,哪怕是自己的老伴兒也不行。

耿廣常依舊仔細端詳著兒子的考卷和獎狀,不時自言自語道: “不錯!五門課,考了499分,臨畢業(yè)了,又得了個‘優(yōu)秀班干部’,老子沒有白疼你!”說著話,他心滿意足地輕輕卷起考卷和獎狀,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柜頂上。他害怕自己的小兒子們把這些獎狀和卷子偷偷拿去疊了啪嘰。

她又開始小聲說話了:“我可沒有多想。他們是同學不假,可不是普通同學。要是普通同學,那姑娘三番五次地找咱孩子借書干啥?在哪里不能借啊?他們又不是一個班的,用得著這樣一遍遍地找咱孩子借書嗎?再說了,一個姑娘家家的,這大冷的天,哪有跟著一個男孩子走這么遠路的?而且還是專門繞道過來的,一個人在外面等了那么長時間!還有啊,要是普通同學,一切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她應該來咱們家里???過去孩子的同學來家借書不都是這樣嗎?如果他倆不是偷偷摸摸的樣子,也不會有人告訴你?。磕阋膊粫@么生氣地審問孩子啊?是不?我看他倆的關系不一般,反正我們當?shù)斈锏男睦飸撚悬c數(shù)……”

“好啦,好啦!我困了,睡覺吧,別沒完沒了地瞎嘀咕!” 耿廣常生氣地打斷了她的話,脫掉鞋子和衣服,鉆進了被窩,自顧自地把頭一扭,閉上了眼睛。

她吹滅了燈,不再理他。

耿廣常沒有睡。他閉著眼睛琢磨起剛才老伴兒說的話。他覺得,她說的話確有幾分道理,在這些問題上,女人的感覺有時真的更加細膩、更加敏銳,往往能夠勝過男人幾分。

他想:這件事情真的不能太輕視了,要不是今天下午耿老五去大隊部偷偷向他“道喜”,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件事。耿老五這個人口風倒是挺嚴,可他老婆那張嘴太不把門,要是把這事當作“新聞” 再添枝加葉、添油加醋地傳揚出去,肯定弄得整個生產(chǎn)大隊議論紛紛、滿城風雨,如果那樣就太麻煩了!不論自己的孩子學習表現(xiàn)多好,一個“和女同學關系密切” 的名聲,就很容易被人想象成“過早戀愛” 并延伸出“作風和品質問題”,先不說能不能推薦上高中,就是以后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也不好混下去。不行!我明天早晨必須盡快趕去學校問問王老師,看看他倆究竟是個啥情況,如果下一步真的有人提起,也好做個萬全的防備。廣林書記說過他明天從學?;貋砗筮€要商量“推薦學生上高中” 的事,無論如何也要趕在他頭里……

就這么想著想著,耿廣常不知不覺打起了呼嚕,進入了沉睡。

她也沒有睡。她一直想著自己的兒子和他女同學關系的事:孩子他爹是怎么知道的?是誰跟他說的?是誰看見自己的兒子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他還看到了什么?看到他倆說笑了嗎?看到他倆拉手了嗎?他倆是并排走的,還是一前一后走的?如果是一前一后走的,離著多遠?姑娘長得啥模樣?個頭有多高?是胖還是瘦?頭發(fā)是短發(fā)還是扎著小辮子?姑娘的父母是誰?家里有幾個孩子?什么成分?她爹娘有文化嗎?……如果他倆都有那種想法,這事應該怎么處理?不過,這孩子也太小了點,可農(nóng)村的孩子時興早早訂婚完婚,只要雙方家長沒有意見,可以先請個媒人作中,再請人選個日子,先過門成婚,等到孩子們年齡到了再到公社登記結婚也是可以的。要說那舊社會,“童養(yǎng)媳” 比這還早哩!……如果真能這樣,那應該請誰當媒人?王老師知道這件事嗎?如果王老師知道就好了,他肯定愿意當媒人!他那么喜歡俺孩子,這不感情更親近了!這孩子怎么沒有和我說過這件事呢?這事不該瞞著自己的爹娘?。吭僬f了,你爺爺奶奶那么疼你,你更不應該瞞著他們啊?看來明天是該找個時間,好好說道說道這孩子了……

就這么想著想著,窗戶紙逐漸亮起來,院外的路上傳來早起人們的走路聲和車轱轆聲。她索性穿上衣服,下床從里屋走出來。

“啊?孩子!這大冷的天,你怎么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快到床上去睡!都初中畢業(yè)了,還這么沒白沒黑地看書,哪有你這個樣子的!” 她心疼地對正趴在東屋書桌上睡覺的耿守心責備道。

她小心翼翼把壓在耿守心手下的書抽出來。耿守心驚醒了,兩眼瞇瞇瞪瞪地看了看自己的母親,順手拿過書簽插進書里,緊抱著書本,沒脫衣服就鉆進了被窩里。她吹滅了燈,走出了屋門,她要去廚房做飯了。

耿家口冬日早晨的星空,很有一番別致的味道和景致。原本漆黑的蒼穹,一眨眼的工夫,就從東邊大山處的魚肚白,自東向西,逐漸擴散灑滿淡藍色、藍色、深藍色、灰黑色和黑色。懸掛在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和耀眼,而且不斷眨巴著眼睛,比傍晚跳躍得更加厲害,似乎催促著人們早起,也似乎告訴人們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它們已經(jīng)完全消除了疲憊。從東邊河面到遠處的大山之間,飄浮著一層淡淡的晨霧,如果沒有柴火燒燃過的濃濃味道,如果沒有從片片村莊中冉冉升起的縷縷炊煙,倒真可以想象,這正是唐僧、孫悟空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游歷過的仙境。隨著天空的逐漸明亮,由遠及近傳來的雞鳴聲、犬吠聲、人們的腳步聲、地排車輪軋在路面的咯吱聲,似乎更多、更重、也更密起來……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她進屋喊自己的丈夫起床。她看見自己的丈夫耿廣常已經(jīng)穿好衣服正要出門。他對她說:“你們先吃吧,我有事要出去?!?/p>

她沒有攔他,她知道他可能去哪里。彼此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他們已經(jīng)非常默契,相互心領神會。

她去給在前邊堂屋休息的公婆請安和倒尿盆了,待公婆起床后,她再幫助兩位老人整理好床鋪和衣物,打掃完房間的衛(wèi)生。這是她嫁給耿廣常后十幾年的生活習慣,也是自己作為兒媳婦必須具備的傳統(tǒng)禮儀和固定日程。

耿廣常徑直走到院門口,從帳篷下推出自家的自行車,就匆匆出了院子,他要去學校見王老師。

這輛自行車可是花了耿廣常家不少錢,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元,那可是省內產(chǎn)的名牌金鹿自行車,也是全大隊唯一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是他為方便到公社開會特意購買的。

路上有人向耿廣常打招呼,他應了,但沒有下車。他徑直飛快地騎向片區(qū)聯(lián)辦中學,敲開了王老師的宿舍門。

“廣常哥,起這么早???有什么急事嗎?” 王老師急忙打開房門,一邊笑著熱情邀請耿廣常進屋,一邊趕緊沖茶倒水。

“你先坐坐,我先洗洗。” 王老師緊接著飛快地刷牙洗漱。

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他們從來特別注意把自己最整潔、最美好的形象展示給別人。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文明素養(yǎng),這叫以禮待人。

一會兒的工夫,王老師洗漱完畢,笑著對耿廣常說: “廣常哥,是不是推薦孩子上高中的事遇到麻煩了?你說說,我聽聽。”

“這倒不是,是另外一件小事。王老師,咱們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說了。”耿廣常坐在椅子上,開門見山道。

自從兩個人成了好朋友,耿廣常很少私下稱呼“王老師”,而是直稱“王兄弟”。他覺得,這樣更顯自然和親近。當然,有他人在場的時候,他還是稱呼“王老師”,這樣既鄭重也隱蔽,他不想讓外人知道他倆的特殊關系,免得在學校給自己的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或不必要的議論。可是今天,只有他倆的場合,他突然改變了稱呼,他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不爭氣”,自己不該再自不量力地“高攀” 王老師。

王老師拿著梳子正在梳頭,聽耿廣常這么一說,而且剛才的兩句話也改變了對自己的稱呼,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咯咯噔噔的。他緊盯著耿廣常問道:“廣常哥,出什么事兒?這么著急?您說……”

“其實,也沒啥急事。我就是想問問我那孩子最近惹你和其他老師生氣沒有?”

“沒有??!守心一向表現(xiàn)很好,昨天下午來學校領獎狀和考卷的時候,張校長還在會上專門點名表揚了他一個人。他上臺領獎的時候,老師和同學們的掌聲可熱烈呢!” 王老師說這話時,一直面帶著微笑,他顯然在為自己教育培養(yǎng)出的學生而得意。當然,這會兒,他心里也有些嘀咕和著急。

“我是問他和女同學接觸多不多?比方說,像初二(2) 班的女同學……”耿廣常這會兒有點單刀直入而且心里七上八下地問。

“初二(2) 班的女同學?誰呀?……你是說王小紅?” 王老師若有所思又有些自問自答地說道。

“對,對!他倆的關系怎么樣?” 耿廣常有點兒急不可耐地追問。

“哈哈哈!原來你為這事來的呀!” 王老師終于如釋重負地爽朗笑道。

“他倆能有什么關系??!王小紅倒是挺喜歡耿守心的??墒悄銉鹤訅焊蜎]那個意思。人家向你兒子借書,借了幾次都不給,非要我出面說情才同意,守心這孩子可真有意思。不過,他這樣做也對,兩個孩子年齡還小,眼下最重要的是專心致志好好學習,如果高中畢業(yè)后,碰到這么合適的好姑娘,人家有意接近咱,咱再考慮也不遲?!?王老師一邊大聲說笑著,一邊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耿廣常。

王老師從不抽煙,但他的抽屜里常常備著煙,那是專門為客人們準備的,不論對方抽不抽煙,他都要拿出來誠懇地讓一讓,這樣既容易快速拉近彼此的感情距離,也便于打消可能的陌生和尷尬氣氛。

耿廣常接過煙,自己掏出火柴點上。他知道王老師從不抽煙,所以沒有在王老師的宿舍里主動掏出自己的煙抽。既然王老師遞了煙,那就不再客氣。他覺得,不論多好的朋友,都要注意尊重對方的生活習慣,都要注意保持恰當?shù)木嚯x,這樣才能在相互尊重中友好相處,友誼也才能萬歲。

王老師接著道: “王小紅這個學生真不錯!她是初二(2) 班的團支部書記,學習成績雖然沒有耿守心好,但在他們班里也是前三名。她性格活潑大方,為人熱情直率,能寫會畫,能歌善舞,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是學校宣傳隊的主要骨干,在同學中也有很高的威信。她爸爸是前王莊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過去我倆不認識,半年前,我在縣革委會工作的學生來學校看我,王小紅在縣教育局工作的表舅也一起陪著過來,王書記請他倆去家里吃飯,也把我叫了過去,自那認識了王小紅的爸爸,我們的談話也很投機,當然比不上咱哥倆這種關系。王小紅在家里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王書記這兩口子挺能干的,家里的日子過得相當可以……”

王老師一口氣說了許多,他似乎在告訴耿廣常,你看我這老師還稱職吧,雖然我只教他們語文,但也像班主任一樣對他們這么熟悉。他看看耿廣常沒有多少反應,就主動停住了話題。

“王老師,我是說,大隊那邊好像對他倆的事有點議論和誤會,現(xiàn)在又趕上大隊推薦學生上高中,這事如果有人提出,會不會影響咱孩子?……” 耿廣常心事重重又有些欲言又止地說道。

“廣常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些事情,不怕當面明說,就怕暗中撥弄是非。本來沒影的事情,下面不負責任地胡亂一傳,到時想解釋都難。等到一切解釋清楚了,時間和機會也過去了。” 王老師果然厲害!一下子猜到了耿廣常的心思,也洞穿了人世間種種莫名誹謗、謠傳和誤解的危害和本質。

王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后,接著說道: “我看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寫個東西,證明一下耿守心在校的思想政治表現(xiàn),特別是能夠很好地處理男女同學關系問題。學校的公章在我這里,我先把它蓋上,回頭我再向校長說一聲,你看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能!能!那可麻煩王老師兄弟了!” 耿廣常忙不迭地連聲笑著答道。這會兒,他已經(jīng)不再叫“王老師”,而是改稱“王老師兄弟” 了!

中國的語言實在太豐富、太玄妙了!對一個人的不同稱謂,稍做搭配和變動,就能表達出不同的情感、禮貌和距離。

不一會兒的工夫,王老師寫好了“證明信”,再次仔細看過后,從抽屜里拿出學校公章蓋上,交到了耿廣常手里。

“廣常哥,這個證明你拿著,沒人提這事時不要拿出來,千萬別給孩子使反勁。” 王老師知道耿廣常明白畫蛇添足易使人浮想聯(lián)翩的道理,但他還是忍不住叮嚀了兩句。

“那是!那是!就這樣吧,我回去了!今天上午大隊里還要開會?!?說著話,耿廣常推門走了出去。

王老師沒有多留。他知道耿廣常這陣子很忙,兩人在門口只是握了握手。

耿廣常這會兒心里踏實多了,甚至又陡增了些莫名的興奮和底氣!他知道了事情的全過程,也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孩子是誠實的,至于王老師主動介紹王小紅和她家里“怎么好、怎么好” 的那些話,他壓根就沒聽進去。他覺得,這些和自己沒有什么特別關系。他不是一個好高騖遠、想入非非的人,他喜歡腳踏實地地走好眼前的每一步。他也是這樣教育自己兒子的。

雖說“王小紅一事” 讓耿廣常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但大隊部那邊有關“推薦學生上高中” 的事情還真不是那么簡單和容易。這不,一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煩和困難,正在接二連三、不由分說地涌進了大隊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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