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雞足山中

醉里挑燈看劍 作者:熊召政 著


雞足山中

一 佛性的光輝

丹桂飄香的九月,我同一班朋友,從昆明出發(fā),專程游了一趟雞足山。

雞足山古名清巔山,又名九曲山。在大理地區(qū)的賓川縣境內,面積約五十平方公里。峰巒攢簇,盤曲九折,前伸三支,后拖一矩,宛如雞足,因此山以形名。

雞足山的出名,與釋迦牟尼的大弟子迦葉尊者有關。

《五燈會元》記載:

說偈已,(迦葉)乃持僧伽梨衣入雞足山,俟慈氏下生。即周孝王五年丙辰歲也。

《曹溪一滴》亦有記載:

一日因阿難問曰:師兄,世尊傳金縷袈裟外,別傳個什么?迦葉召阿難,阿難應諾,迦葉日:倒卻門前剎竿,著即付給與阿難尊者。復以夙約必別于阿世王,入雞足山席地而坐,自念今我被糞掃服,持佛僧伽黎,必經(jīng)五十七俱胝,六十百千年。至彌勒出世,彼時阿難親刻尊者像一尊,遺于華首門,今迦葉殿所供小像是也,出自古通。

另外,《大唐西游志》,《法顯傳》等書均有同類記載。迦葉是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中國禪宗把他列為傳承佛法的第一代祖師。據(jù)說,迦葉持著一件金縷袈裟,帶著舍利佛牙,來雞足山傳布佛教,并入定于雞足山主峰天柱峰下的華首門,等待彌勒菩薩的出世。至今,山中尚有多處迦葉的遺跡供人憑吊。但是,上述的記載和傳說,尚未得到史料證實。從時間和當時印度佛教活動的范圍來看,迦葉是不可能來到雞足山的。為此,歷代學者與佛教中人一直爭論不休。學者重考證,僧人據(jù)佛典,各有所恃,互不相讓。這也算是佛教的一大懸案了。

盡管這種爭論還會曠日持久地延續(xù)下去,雞足山因為迦葉而成為了佛教名山,卻已是不爭的事實了。

中國的佛教在唐代已是鼎盛時期,那時的云南,雖然屬南詔國,但中原的佛教,已影響到滇西。宋代,南詔國脫離了中原的統(tǒng)治,直到元朝,忽必烈消滅了南詔國,滇西才重新并入中國的版圖。佛教作為中原文化的一部分,這期間在滇西的傳播達到了高潮。整個滇西,幾乎已是“無山不廟,無廟不僧”了。而雞足山的佛教,這時也進入了全盛時期。全山有三十六寺,七十二庵,僧侶最多時有五千多人,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佛教名山。由于元朝的歷史太短,雞足山留下來的佛教史跡,多半是從明代后半葉開始的。此前的唐、宋,雖然禪宗大興于中原,但棒喝之風,公案之習卻不曾擾動雞足山的暮鼓晨鐘。作為名山,宋人撰寫的《洞天佛地記》亦把它遺漏。而像李、杜、歐、蘇這樣的唐宋時期的大文豪,也沒有誰登臨賞玩過雞足山的高峰深壑,為它的林泉風度留下只言片語。

作為山,雞足山是古老的;作為名山,比之中原大地的三山五岳,雞足山則又年輕得多了;作為佛教名山,盡管它有最古老的傳說,盡管明朝的大錯和尚,已把它與五臺、峨嵋、普陀、九華并稱,但因其地偏遠,在國內的影響力,卻不能和四大名山相比。本世紀來,雞足山名聲漸遠,特別是八十年代以后,國務院將雞足山列為重點佛事活動場所向外開放,加之交通條件的改善,雞足山的游客與香客,才逐漸增多,現(xiàn)每年上山旅游者,都有十幾萬人次。

我們一行,三部車子十一個人,昨天下午從大理出發(fā),在賓川縣城吃過晚飯,爾后披著濃濃的夜色,馳上雞足山的簡易車路,一路之險,不可名狀。來到我們下榻的滿月苑旅店時,已是深夜十二時了。斯時山高月小,蒼巖如墨;松風起伏,鐘鼓不聞。加之這旅店的電燈只供應到晚上十點鐘,每間房只分得一根蠟燭照明。大家本已疲乏不堪,于是便免了夜游或者夜話的興趣,各自睡覺去了。

當清脆婉轉的鳥啼,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睜眼一看,只見一團一團的濃綠,同柔和的曙光一道,從窗縫中直往房間里擠來。急忙披衣而起,洗漱畢,走出滿月苑的大門。

這時,我才看清這旅店是在山腹之中,周圍的千萬樹松栗,堆嵐聳翠,形成一堵堵豐腴而又潮潤的綠色的峭壁。滿月苑便在這叢叢峭壁的底部。

順著滿月苑右側的一條窄僅盈尺的小路散步而去,這小路兩旁長滿了蕨草與香蒲,它們的莖葉上綴滿了露珠。走了不過十幾米遠,我的兩只褲腿已經(jīng)濕透了。小路通向一面生滿灌木的緩坡,走到那里,我忽然聽到琤琤琮琮的水聲。尋聲望去,只見前面不遠,又是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原來我們并不是在底部。這道峽谷從我的腳下垂下去??~縹緲緲的林木,仿佛煙縷一樣裊裊升騰。偶爾有幾塊巖石,突兀于林木之上,滿覆蒼綠的地衣。斷續(xù)的水聲便是從巖石與林木的底下升上來的。獨自佇立在菖蒲叢中,沐浴著溢彩飄香的翠雨和翻崖噴雪的溪聲,頓時,我的內心充滿了出塵的喜悅。

近年來,我常游名山大川,也走過一些佛教名山。雖然都有名,但其內質卻迥然相異。黃山、張家界一類,以巖峰丘壑之奇特為勝,普陀、九華一類,其山形以渾厚質樸見長。這符合佛家的樸實無華的宗風。看來菩薩道場的遴選,也有共同的美學原則可尋。按佛家的觀點來看,一切萬物皆含佛性。既然一切萬物,當然就包括山川草木了。任何一種生命形式都值得贊嘆,山川草木也有各自的生命形式。林木青又黃,花草凋又開,嵐霧的卷舒,溪泉的流動,便是各自生命的智慧活動。各種各樣的活動中、光中、聲中,皆有佛的存在。來到雞足山的第一個早晨,面對眼前的山水所給予的幽玄的意境,被我攜上山來的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理喻的人生,頓時都消融在佛性的光芒之中。

當我順著這條窄窄的山路繼續(xù)前行時,水聲漸遠,我忽然聽到另一種聲音:低低的,長長的,猶如悄聲慢唱。這聲音有點凄惻,又具有某種誘惑。越往前走,這聲音越是明朗,連夾雜其中的更低的木魚聲我也聽到了。這是和尚們的頌經(jīng)聲。終于,我看到了林子那邊一座寺院的紅墻以及烏黑的飛檐了。

二 祝圣寺懷古

這是祝圣寺。

上山之前,我已研究過有關雞足山的典籍。祝圣寺原名缽盂庵,建筑在滿月峰之側的缽盂峰下,是明代嘉靖年間一位姓陳的居士創(chuàng)建的。在雞足山中,缽盂庵算不上有名的寺院,現(xiàn)在,由它而改建的祝圣寺,倒成了山中最具規(guī)模的大廟了。

這一改建工作,是由虛云和尚完成的。

關于虛云和尚的生平,我已在另外的文章里談過,在這里,只談談他與雞足山的因緣。

1902年,已經(jīng)六十三歲的虛云和尚,在朝拜了峨嵋山后,又過曬經(jīng)關、火燃山,至會理州入云南省界,過永北縣,渡金沙江來到雞足山。這是虛云和尚第二次來雞足山。第一次是他五十歲時,他入山朝拜迦葉菩薩的遺跡。當時山上各寺廟的和尚們,均是子孫相襲,僧俗不分,像虛云這樣的外地和尚來,根本不許掛單。虛云深感山中僧規(guī)的墮落,發(fā)愿要重振雞足山的佛教,但他知道當時機緣未熟,只能愴然離開。這次二度重來,他先往雞足山中各處寺廟進香。這些寺廟仍同當年一樣,不許他掛單,他只能和同行的戒塵和尚露宿在荒坡野樹下。盡管如此,雞足山的僧人仍怕這個外來的和尚名高蓋主,不準他在山上居住。他只得帶著戒塵,涕淚下山到了昆明。在福興寺閉關一年。到了1904年春,因歸化寺和尚契敏等人的懇請,虛云出關,先在歸化寺講《圓覺經(jīng)》、《四十二章經(jīng)》,皈依者三千多人,爾后又應夢佛上人的邀請到筇竹寺講《楞嚴經(jīng)》。一時間,虛云在昆明的聲名大震。時任大理府提督的張松林和李福興,率一幫官紳,專程來昆明把虛云迎至大理府的三塔崇圣寺,請講《法華經(jīng)》,皈依者又數(shù)千人。李提督盛情挽留虛云就住崇圣寺。虛云說:“我不住城市,我早就發(fā)愿要在雞足山掛單,但山上的子孫不許。今諸位護法,若能為我在雞足山圈一片地,我愿在那里開單接眾,以挽救滇中僧眾,恢復迦葉的道場,此老納所愿也。”李提督稱善,著令賓川縣知縣辦理。由于官方的支持,虛云回到了雞足山。他并不想住進那些現(xiàn)成的有僧人住持的寺院,而是找了一個已經(jīng)坍塌的破院來安身,這破院便是缽盂庵。

缽盂庵自嘉慶后,已無人住。虛云駐錫于此,發(fā)覺缽盂庵香火不旺的原因,是因其大門外的右方有一尊白虎樣的巨石蹲跪在那里,導致佛位不安。他決定斫碎巨石,在那里鑿一個放生池,化解白虎之不祥。于是請來石匠斫石,誰知斫了幾天,巨石連個裂痕也沒有。遂將巨石周圍的壅土剝去,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無根的巨石,高九尺四寸,寬七尺六寸。頂平可結跏趺坐。虛云又招來百余名山民,讓他們把巨石往左移二十八丈。山民們拼力干了三天,這巨石動也不動。山民們感到勞而無功,于是一哄而散。虛云心知這塊巨石不移,缽盂庵的改建便不會成功。于是他禱之伽藍,諷頌佛咒,率領追隨他的十余位僧人,居然把那塊巨石移到了原定的位置。

這件事在雞足山造成了不小的轟動,遠近百姓都趕來看這一奇跡,無不驚為神助。好事者題為“云移石”,士大夫題詠甚多,虛云自己亦寫了兩首詩:

嵯峨怪石挺奇蹤,苔蘚猶存太古封,

天未補完留待我,云看變化欲從龍;

移山敢笑愚公拙,聽法疑曾虎阜逢,

自從八風吹不動,凌霄長伴兩三松。

缽盂峰擁梵王宮,金色頭陀舊有蹤,

訪道敢辭來萬里,入山今已度千重;

年深嶺石痕留蘚,月朗池魚影戲松,

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shù)聲鐘!

巨石既移,虛云在雞足山也就立住了腳。此后,他又經(jīng)行萬里,為重修缽盂庵募集經(jīng)費。他走騰沖,經(jīng)畹町到緬甸之仰光,又渡海至檳榔嶼,再至臺灣、日本,又由大阪乘船到上海。這一路行來,已是一年有余,其間募得銀兩,陸續(xù)匯寄到雞足山,由留在山中的戒塵督修缽盂庵。等到虛云到上海時,新修的缽盂庵已經(jīng)落成,并由虛云更名為迎祥寺。新寺氣勢恢宏,成為山中最為壯麗的禪剎。此時,雖是光緒皇帝當朝,卻是慈禧太后權傾朝野之時,而虛云的大名,也是轟動京師。肅親王善耆以及庚子之亂時隨鑾的一幫王公大臣,都聯(lián)請?zhí)撛茣x京護法說戒。虛云到北京住了幾個月,又由肅親王發(fā)起,總管內務大臣將請頒《藏經(jīng)》給雞足山的一紙奏折呈給了光緒皇帝。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六日,皇帝準奏:云南雞足山缽盂峰迎祥寺加贈護國祝圣禪寺,欽賜《龍藏》,鑾駕全副。封賜住持虛云,佛慈洪法大師之號。

這就是缽盂庵變成祝圣寺的由來。

現(xiàn)在,我站在祝圣寺的山門前,內心中有一股隱隱的激動。去年的深秋,在蒼茫的暮色中,我曾造訪虛云佛國之旅的最后一站——江西省云居山的真如禪寺。在那座天然城堡一般的名剎道場里,我聽到吉祥的晚鐘,蕩漾在猩紅的楓林和寧靜的炊煙里。一年后我又站在這西南邊陲的雞足山中,再次體會布滿大地的佛陀慈悲的光芒。斯時,朝霞滿天,紅紅的楓葉,白白的蘆葦,郁綠的松林和深褐色的巖石,都因這亮麗的霞光變得晶瑩而又溫柔。虛云一生,重修了很多寺廟,最著名的當數(shù)禪宗六祖慧能的祖庭曹溪南華寺、禪宗大師文偃之祖庭乳源云門寺、昆明西山的華庭寺以及這雞足山中的祝圣寺。據(jù)《楞嚴經(jīng)》記載,自釋迦牟尼出世之日起,第一個一千年為正法時代,第二個一千年為像法時代,茲后的一萬年為末法時代。虛云生于1840年,卒于1959年,享年一百二十歲。他謝世之日,值佛歷2986年,佛教的像法時代只剩下十四年了。從1973年,佛教開始進入了一萬年的末法時代??计涞浼?,中國佛教像法時代的第一位禪宗大師應是云門文偃,最后一位禪宗大師則非虛云莫屬了。從云門文偃到虛云,中國禪宗盛極而衰,一衰再衰。到虛云住世之時,禪宗不僅為世人所不識,就連寺廟中的僧侶,亦吃不下一杯趙州茶,半個云門餅了。中國佛教的兩個最主要的宗派即凈土與禪,兩宗從一開始就有爭論,激烈時甚至無法調和。歷史上只有少數(shù)的宗師大德能將禪與凈土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佛教的中興之象。毫無疑問,虛云屬于這種偉大的佛教人物。禪宗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特色的佛教,虛云一人承接了臨濟、法眼、曹洞、溈仰、云門等禪宗五派,所謂“一花五葉”,是集禪宗之大成者。同時,他又深得凈土的宗風,得到各派僧侶的擁戴。盡管“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但處于像法時代向末法時代的轉型期,個人的移山心力,畢竟無法挽住時代的潮流。這一點,從我踏進祝圣寺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感覺到了。

山門與大雄寶殿并不在一條中軸線上,門在殿之右側。虛云是深諳風水的,如此來建,當有他的道理。大殿正面是一面大照壁,兩旁是側門。左右側門的門頭上,各有一句聯(lián)語,合起來是:

退后一步想

能有幾回來

這副對聯(lián)明白如話,含意卻深。

照壁之外,是深深的峽谷。后退一步,便要置身峽谷之中了。那里有淙淙的溪流,繽紛的野花,茂密的叢林以及通向山外的青石小路。對于嚴守《百丈清規(guī)》的苦修的僧侶,是不肯踏上這青石小路而走向山外的城市的。城市是人欲橫流的地方。人們淪為物質的奴隸,貪婪地擢取財富和感觀的享樂,不惜以犧牲自己本來純潔的精神為代價?!白蛉杖氤鞘?,歸來淚滿巾”,憤世嫉俗者和矢志苦修者都有這種感受。當心力交瘁的人們偶爾擺脫爾虞我詐的俗世生活,來到這深山中的寺院,面對肅穆的佛光時,他就會體驗到那種從未有過的輕松。這是被束縛的心的解放。他眼前的佛像、香火、法器與袈裟,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鞍パ?,這地方真好,我應該經(jīng)常到這里參拜!”生出喜悅心的人,往往會這樣的感嘆。但是,你究竟“能有幾回來”呢?一旦你走回到城市,便又像一只陀螺,遭受生活之鞭的抽打,身不由己地旋轉著,須臾都不能停止。

我想,前來祝圣寺的朝拜者,大部分是不可能明了這幅對聯(lián)的深刻的寓意?;蛘哒f,更多的人無緣見到這幅對聯(lián),因為他們迷戀萬花筒樣的城市,根本不想進入雞足山來洗滌被污染的心靈。

這就是祝圣寺香客寥寥的原因。

我走進大雄寶殿,香煙裊裊,鐘磬橫陳,早課的僧人已經(jīng)散去。被陽光照耀的佛像,依舊那么莊嚴,并不因為置身在末法時代而顯露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愁苦。虔誠地禮佛之后,我在大殿里輕輕地徘徊,緬想90年前,虛云重建祝圣寺的種種辛勞。寺外已不見那尊“云移石”了,但虛云為此而吟頌的“俯瞰九州塵外物,天風吹送數(shù)聲鐘”的詩句,依然像一團團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燒。

這時,一位年紀很老的和尚走過來,我施了一禮,問他:“師傅,你住寺幾年了?”

“三年?!?/p>

“虛云在這寺院里,還有什么勝跡?”

“什么虛云?”

老和尚這一句反問,使我沉入深深的悲哀,見我迷茫,老和尚又熱心解釋:“我們廟里,沒有哪個叫虛云。”

我本來還想問他很多,比方說他什么時候出家的,為什么出家等等,但看到他身上沾滿污垢的袈裟,我什么也沒有問,便走出了大雄寶殿。

且讓歷史的流水,來洗滌現(xiàn)實的迷惘吧。漫步在祝圣寺小小的庭院里,我打開日記本,吟誦起幾天前才抄錄下來的這首詩: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禪。

林壑生寒雨,樓臺罩紫煙。

清齋孤罄后,半偈一燈前。

千載留空缽,隨處是諸天。

這首題為《缽盂庵聽經(jīng)喜雨》的五言律詩,是明代萬歷年間著名的思想家李贄前來朝拜雞足山,留宿缽盂庵時寫下的。

不得志而逃于禪,幾乎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條心照不宣的退路。1552年,李贄在故鄉(xiāng)泉州得中舉人后,開始了多年的位卑俸微的下層官僚生活,直到1577年被任命為姚安知府,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轉機。李贄被任命為姚安知府前,就已經(jīng)享有思想家的聲望,受到不少文人學者的崇拜。他是有明一代最具叛逆性格的學者,他追求個性自由而不惜與自己賴以生存的官僚體制交惡。按世俗的觀點,他擔任姚安知府,應是一生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候,但他并不留戀這一得之不易的官位,卻跑到雞足山的缽盂庵中聽經(jīng)來了。那時的缽盂庵,還是一座新建的寺廟。李贄在雞足山中,僅僅留得這一首詩,可見他對缽盂庵的情有獨鐘。另外也說明,只有缽盂庵的“法筵”雋永有味,講經(jīng)的長老能夠以一個禪者的思索,來吸引這位當世偉大的思想家的心弦,乃至他發(fā)出“千載留空缽”的浩嘆。

離開雞足山后不幾年,李贄便毅然卸去姚安知府的官職,跑到湖北的黃安講學,一年后,他干脆跑到麻城的“芝佛院”削發(fā)為僧了。他想把那只閑置千年的空缽,用來盛載他的個性解放的吶喊。

從缽盂庵到祝圣寺,從李贄到虛云,四百多年間,歷史的囂塵一次又一次污染著中國的靈魂。張揚個性自由的李贄和堅持要把“我執(zhí)”破除凈盡的虛云,其人生的追求迥然相異。在歷史的星空中,也留下他們決然不同的回響。但是,雞足山中的這一座寺院,卻使這兩位偉大的人物在“佛”的光輝里產(chǎn)生過某種共鳴。如今,站在祝圣寺院中的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共鳴的余波。透過禪的寂靜的表面,我看到它的內核中一觸即發(fā)的鮮活的精神,它是個人的,又是大眾的;它是雞足山的,同時也是中國的。

三 金頂寺談禪

金頂寺建在雞足山主峰天柱峰之巔,天柱峰海拔三千二百四十公尺。從祝圣寺前仰望此峰,巍然聳秀,高標獨異,仿佛天地間一尊入靜的頭陀。

早晨,隨行的向導已為我們雇好上山的馬匹。從祝圣寺到金頂寺,有十里之遙的泥濘山道。泥漿沒踝,幾難拔步。因此,山民們便發(fā)展了牽馬送客登山的業(yè)務。十幾匹馬馱著我們這批城里來的香客,穿行于密密的叢林之中,顛顛搖搖的,開始了我們在雞足山中的又一次訪禪之旅。

順著泉瀑竄流的峽谷盤桓而上的這一條登山小路,仿佛是一條美倫美奐的畫廊。九月的高原的陽光,絕無一點纖塵,因此顯得特別的明亮,似乎還略含一點緋色。照在樹林里,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翠色與褐色,金黃與赭紅,它們互相變幻,給人以瞬間即逝而又過目不忘的美感。而樹林中的那些敷著陽光的巖石,也仿佛涂了一層蜜。讓人覺得它們溫馨,甚至富有彈性。

在莫斯科的特列契亞科夫畫廊,我看到俄羅斯十九世紀的杰出畫家希什金的十幾幅原作。這位以森林畫著稱的畫家,以他的藝術之筆,捕捉到了森林的靈魂。走在雞足山的山道上,我仿佛進入了希什金夢幻一般的畫境。這里的森林很少能見到年輕的樹木。那些松、楓、栗、櫸,從其偉岸而又多癤的軀干,可以想象它們古老的程度。我走過的山不算多,但也不少了,一座山上擁有如此眾多的古樹,于此僅見。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鐘了,絲絲縷縷的嵐霧尚在縱橫交蔽的枝柯上繚繞,像是佛寺的裊裊的鐘聲飄忽至此,揮之不去。偶爾出現(xiàn)的一堵紅墻塔院,也讓你感到它并不是一種“物質”的存在,而是某種突然凝固的精神形式。這種感受,在我之前的古人也產(chǎn)生過。

明人詩《游雞足山至拈花寺》:

才到拈花寺,山情便不同。

門開青靄里,閣聳翠微中。

深徑霜鋪白,懸?guī)r日射紅。

隔林望華首,塔影矗遙空。

清人詩《友人攜酒入山》:

十里松陰陰碧苔,石橋流水繞山隈。

老僧入定披云去,居士參禪載酒來。

黃葉落時溪路隱,蒼煙斷處好峰開。

扶筇長嘯招玄鶴,鷹隼回翔莫忘猜。

寫詩的人,非禪非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一般文人而已。然而,一雙云水生涯的芒鞋至此,從未見過的“山情”使他們的感官激奮,導致精神的結晶迅速產(chǎn)生,寫出如此美妙的詩篇。

騎馬一個多小時,抵山半腰的迦葉寺,此處建有登金頂寺的纜車,我們又舍馬登車,二十多分鐘后,來到了天柱峰頂。

天柱峰又名四觀峰。顧名思義,站在這雞足山之三十六峰的最高峰上,有四面景色可觀。東觀日出,看宇宙的這一粒丹心,怎樣在金沙江的驚濤駭浪中騰起,于混沌世界中放大光明;西觀點蒼山下的洱海,波平如鏡,麗日驕陽之下,真不知風濤為何物;南觀云海,瓊樓玉宇,火樹銀花,看佛國之變幻,是如何的虛無縹緲;北觀雪浪,看數(shù)百里外的麗江玉龍雪山,一條磅礴而來的游龍,以何等的矯姿游進至大至空的菩提世界。

站在天柱峰上,我在幽谷中行進時的那種恬淡心情,一下子壯烈起來??茨_下密密簇簇的群山,大的如青螺,小的如雀卵,林木如燃香,巖石如鐘磬。山水云氣,一片蒼茫。對于離群索居者,這是非常理想的地方。你坐在這萬山之巔,只能和云對話,和風談心。我想,最早于此建寺的和尚,其矢志苦修的決心,真是值得我們后代人敬慕。他不但與人隔絕,甚至充滿禪意的花、鳥、蟲、魚,也不能進入這一方凈土。

在那短命的元朝,金頂寺就是滇西的一座有名的寺廟了。后數(shù)百年間,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十六世紀下半葉至十七世紀上半葉,也就是從萬歷皇帝到崇禎皇帝這七八十年的時間,是朱明政權由盛而衰,政治上的不祥之兆接踵而來,最終導致一個龐大的封建帝國走向崩潰的時期。正是這個時期,金頂寺卻走向了它的全盛。在當時云南的一幫官員的贊助下,它由一間茅屋變成了一座有相當規(guī)模的寺廟。爾后又圍繞寺廟筑了一座“羅城”,爾后又由世襲的黔國公沐天波,下令把云南省城昆明的太和宮殿移來,作為鎮(zhèn)山之寶。至此,金頂寺融佛、道于一城,前觀后寺,張?zhí)鞄煱验T,如來佛坐鎮(zhèn),蔚為大觀,成為雞足山第一叢林。

國家不幸詩人幸,乃是因為詩人都是憤世嫉俗的一群,萬方多難,詩人正好振臂一呼。但國家不幸佛家幸,似乎有點違悖常理。亂世乾坤,社稷飄搖,人們哪有閑心念佛呢?不過,想得更深一點,這也是很自然的事。世事未卜,人們看不到光明,不乞求佛又能乞求什么呢?

按佛教的解釋,所有的對立生于“空”又滅于“空”。單個的人可以遁于空門,但整個人類顯然不可能遁入空門,這就是佛教存在的理由。大難將臨,人們總是求助神秘的力量。

站在金頂寺的山門前,看山之閑情,思古之幽情,問佛之禪情,一起悠然而至。這山門的造形和釉彩,似乎含了一些小乘佛教的風格,與我在泰國見到的寺廟有某些共同之處。滇西本來就有著小乘佛教的存在,這種建筑風格的糅合,在內地很難見到。

盡管有馬可騎,有纜車可坐,然而來金頂寺的游人,仍是寥寥。入得山門,即是銅殿,過銅殿是九層磚塔,過磚塔是大雄寶殿。

在大雄寶殿禮佛畢,出門聽得木魚聲。尋聲進大殿之側的一間局促的僧房,只見一個老和尚正在念著《阿彌陀經(jīng)》。與之攀談,老和尚告之,他是四川人,出家前在鄉(xiāng)村供銷社工作,退休后,跑到雞足山上出家了?!拔椰F(xiàn)在還拿著退休金呢,每月我的兒子去領?!崩虾蜕羞@么說著,似乎還有些得意。我頓時對老和尚出家的動機產(chǎn)生了疑問。于是問他,“你知道虛云么?”“虛云?哪個虛云?”老和尚迷惘地望著我,“我沒有聽說過?!甭犓@么一說,我施禮退出了僧房。

趁著同行的人去抽簽問卦的工夫,我又信步走進了知客堂,一位中年和尚接待了我。他清清瘦瘦,戴著眼鏡,舉止斯文。通過交談,知道他釋名惟圣,廣西人,三年前出家,原是一名報社的記者,現(xiàn)在是金頂寺的知客僧。

看得出來,惟圣是把佛教看作生命的理想。對禪的本質,頗有一些參悟。他認為禪在中國已經(jīng)消亡。當他得知我游過九華、普陀以及棲霞、靈隱等著名禪寺時,不免感慨地說:“你在那些地方怎么能找到禪師!現(xiàn)在中國的寺廟,幾乎成了凈土天下。而更多的寺廟,一天不做功課都不行,好像佛寺就是功課,這簡直成了唱頌宗。這種風氣,以九華、普陀最為強烈。南懷瑾說現(xiàn)在中國連證得半個羅漢果位的高僧都沒有,很有道理?!?/p>

惟圣說到這里,顯出一臉的激憤。接著談到虛云,他又說:“禪宗一花五葉,分成臨濟、曹洞、法眼、溈仰、云門五宗。虛云大和尚,一人接五宗,是集現(xiàn)代禪宗之大成者,本世紀的禪師,無人能出其右。但拿虛云去和南泉、黃檗、趙州比,不知又差了多少?!?/p>

這是我在訪禪的過程中,第一次聽到對虛云的這種評價。我對惟圣產(chǎn)生了敬意,不是因為他的憤世嫉俗的言辭,而是看出他的確是一位修禪的人。

不知不覺,我與他談了約兩個小時,臨別時,我又問他:“在我們中國,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能找到禪師?”惟圣不假思索地回答:“昆侖以北,已經(jīng)有了大乘氣象。在桐柏山、終南山的太白頂,還是有一些人在那里閉關。不過,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哪怕到了他的關外你也看不見。下個月,我就要動身去西北。”

“去尋覓大乘氣象?”

“是的?!蔽┦コ錆M信心地回答。

惟圣的談話,等于是給我的虔誠的朝圣的熱情,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身居鬧市的我,來到雞足山,便覺得來到了世外桃源,看到連山的古樹,生滿青苔的浮屠和陳舊的廟筑,我心中產(chǎn)生了隔世之感??墒?,在惟圣的眼中,這里依然是熙熙攘攘的紅塵之地,依然是禪師們不肯久留的人間之域。

離開金頂寺,在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一處敗壁上,留有大錯和尚的詩:

山徑每回折,幽深別有天。

到門先報鶴,小坐便為禪。

水曲堪忘世,松高不計年。

往來經(jīng)咒遠,次弟洗塵緣。

這位大錯和尚,原名錢邦芑,明崇禎年間當過御史,巡按云南。明亡后,便入雞足山削發(fā)為僧。他的叢林生活,后人少有提及。但他修撰的《雞足山志》,卻是今天能讀到的雞足山最好的志書了。很顯然,他之出家,乃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仍屬于“不得志而逃于禪者”一類。所以,他認為雞足山的松高水曲,均可以洗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塵緣。畢竟,我們都不是真正的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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