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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望冠學界 令名留丹青——憶恩師祁龍威先生

觸摸歷史 作者:夏春濤 著


宿望冠學界 令名留丹青
——憶恩師祁龍威先生

研究生階段的師生關系近似過去的師徒,私人關系近,互動多,不再像本科那樣,老師面對的學生是一大群人。祁龍威教授是我攻讀碩士時的指導老師。我們學生習慣和周邊的人一樣,平素尊稱他為“祁先生”。

祁師1922年2月生,常熟港口鎮(zhèn)(今屬張家港市鳳凰鎮(zhèn))人。出生富厚之家,祖父經營染坊土布業(yè)發(fā)家,擁有良田千畝。自小受到良好教育,5歲入私塾,隨吳仲淵老秀才讀《詩經》《論語》《左傳》等書。12歲考入常熟私立孝友初級中學,校長為清末進士張鴻。寒暑假日,從同鄉(xiāng)老秀才陸蔚章學古體詩。經常熟名士、年長27歲的表兄楊無恙介紹,師從邑中宿儒金叔遠先生學古文辭。當代著名學者戴逸先生曾從金叔遠先生學《史記》兩個月。他回憶說,“龍威學長在金先生門下,較我為早,時間也長得多,與叔遠師關系密切,我很羨慕他長時間得到名師的傳授,所以形成了深厚的學術根柢”。

1937年,祁師15歲,考入蘇州東吳大學附中高中部。時值日寇大舉侵華,被迫輟學并避居他鄉(xiāng)。年后到上海,入遷至租界的東吳大學附中復課。1939年,經表兄楊無恙引薦,師事在光華大學任教的國學巨擘、著名詩人金松岑先生。這段經歷對祁師影響甚深。金氏名天翮,吳江同里人,南社重要成員,早年為反清救國奔走呼號,應蔡元培之邀赴滬參加中國教育會,與章太炎、鄒容結交。1932年在蘇州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國學會,與章太炎同為主講人。二人與李根源義結金蘭,在蘇州中學校園合影留念,章氏為之題寫“歲寒三友”四字。日寇侵占蘇南后,金先生避至上海公共租界,應聘在光華大學講學。祁師隨金氏讀清代樸學鼻祖顧炎武著述,與章太炎晚年入室弟子朱季海、貝仲琪、王仲犖交游,浸染其中,撰《釋名補箋》《南唐書考異》等篇,初窺乾嘉樸學之堂奧。

1941年,祁師高中畢業(yè),考入東吳大學化學工程系。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寇進占上海租界,東吳大學內遷,光華大學解散。金松岑先生歸隱蘇州。祁師回常熟,仍斷續(xù)從金先生問學。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東吳大學文理學院在蘇州復校。祁師返校,改讀物理系。1947年初,金先生病逝。同年秋,祁師得同門前輩舉薦,應上海法學院之聘,任教文史,從此棄理從文并以教書為業(yè),時年25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祁師在上海法學院、震旦大學、上海法政學院等校任教。1951年,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同年10月加入九三學社。結業(yè)后,分配至江蘇省常州中學任歷史教師,從此一直從事歷史專業(yè)。太平天國史研究當時是門顯學,蘇南是太平軍重點經營之地。祁師在常州開始研究太平天國史。1954年,調至揚州蘇北農學院附設工農速成中學任教。

1956年10月,祁師調到九三學社中央宣傳部,編輯《社訊》,得以直接聆聽許德珩主席教誨,接觸到唐長孺、金克木、啟功、吳于廑等九三學社內的文史名家。每晚到北京圖書館看書、查資料。星期日整天泡在館內,自帶面包,不出來吃飯。利用業(yè)余時間寫出《從〈報恩牌坊碑序〉問題略論當前研究太平天國史工作中的偏向》一文,1957年5月23日在《光明日報·史學》整版發(fā)表,一舉成名,時年35歲。羅爾綱先生回憶說,同年初夏,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開會,討論預備在秋天召開的全國史學界代表大會,與會的青年史學家只有兩位,一位是戴逸,另一位就是祁龍威,“我在會場上結識了他們”。

1957年8月,祁師入蘇北師范專科學校(揚州師范學院前身)教書,從此在揚州定居。在太平天國史研究上續(xù)有收獲,撰刊多篇論文,搜集、整理《漏網喁魚集》《劫余小記》等資料。研究領域也有所拓展。譬如,1957年下半年起,祁師率部分師生奔走江蘇各地,包括偏遠鄉(xiāng)村,搜集散布于民間的辛亥革命文獻、文物和口碑,獲50余萬字資料,整理選編為《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1961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為學界矚目。胡繩先生名著《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多次引用該書。通過在南通走訪,祁師接觸到有關張謇及大生紗廠的資料,成為國內張謇研究的拓荒者之一,發(fā)表多篇論文。自1962年起,祁師整理、箋注《張謇日記》,為此長住北京搜訪資料,用力甚勤。章開沅先生回憶說,1964年他在中華書局撰寫張謇傳,“祁龍威當時也在這里校注張謇日記,我們正好從事同一歷史人物的研究,朝夕相互切磋,獲益更屬匪淺”。這幾年是祁師的學術黃金期,成果多,且在專題研究上多有開拓之功,如《論清末的鐵路風潮》(刊《歷史研究》1964年第2期),以及《乾嘉史學初探》《前后清流的悲劇》《帝黨與戊戌變法》等論文。在同輩學者中,祁師無疑屬佼佼者之一。

不過,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令人驚惶不安。據祁師講,1955年,他的朋友、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賈植芳受“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牽連,被打成“胡風分子”入獄。專案組讓賈交代與學術界其他人的關系。問到祁師,賈說只是一般認識。祁師因此未受牽連。時隔30年,祁師談起此事,仍感慨不已。賈先生活得有尊嚴和風骨,強調要把“人”字寫得端正些,令人肅然起敬。

1956年調到北京后,祁師因大環(huán)境而躊躇;“大鳴大放”背景下的紛亂、反右派斗爭前夕的眾生相,更使他萌生去意。《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是九三學社宣傳部副部長,兼任《社訊》主編,是祁師的直接領導。在返回揚州過江的汽輪上,祁師讀到《人民日報》社論《這是為什么?》,不禁心有余悸。他后來回憶說:“我當時離開北京,等于離開了右派。如果留在北京,風險很大。不過,如果我沒去北京,后果也很難說。我從上海法政學院調到常州工農速成中學教書,多少有點情緒,有點牢騷,弄不好也是在劫難逃。如果我被打成右派,我的這個家,還有我的兩個兒子……想起來真是可怕??!”

但祁師終究沒有躲過政治風波。1964年8月,祁師在上海《文匯報》發(fā)表《試論李秀成》一文,觀點與戚本禹相左,認為李秀成雖晚節(jié)不終,但功大于過。到了“文化大革命”,這成為祁師一大罪狀,被關“牛棚”七個月。據云當時造反派很興奮,說李秀成評價問題在江蘇挖出兩條大魚,一是祁龍威,另一是南京大學的茅家琦。我在蘇州念大學時,祁師到歷史系作學術報告,談到此事。主持講座的是研究美國史的張夢白教授。只是我當時根本沒想到,祁先生兩年后會成為我的導師。

改革開放新時期的到來使祁師命運發(fā)生轉折。1978年,祁師被評為副教授,迎來學術第二春。1980年,受命恢復已停辦17年之久的揚州師范學院歷史系。1982年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1986年升教授。1995年退休,仍筆耕不輟。

重視考證、精于考證是祁師治史的鮮明風格??甲C學是一門對古籍文字音義及古代名物典章制度等進行考核辨證的學問。考證方法的運用最早可追溯到先秦《呂氏春秋》一書。宋代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明代陳第《毛詩古音考》是早期的考證學著作。清代,考證學又名樸學、漢學或考據學。清初顧炎武擯棄晚明空疏學風,以考據方法撰《日知錄》等,開一代樸學之先路。至乾嘉時期,考證學達到極盛,惠棟、戴震、趙翼、王鳴盛、錢大昕、段玉裁、高郵二王等名家輩出,形成清代學術主流,故梁啟超有“夫無考證學則是無清學也”一說。民國初年,王國維提倡“二重證據法”,胡適提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顧頡剛創(chuàng)建“古史辨派”,標志著東西學術交融背景下實證派學者的異軍突起。伴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郭沫若、吳承仕、范文瀾等學者將唯物史觀與考證學相糅合,打開了史學研究新天地。

祁師重視文獻、典章制度和學術史研究,推動建設太平天國文獻學,倡導、組織揚州學派研究,同時服膺唯物史觀,強調不能為考據而考據、鉆牛角尖,應小處入手、大處著眼,留心從宏觀層面和理論角度探討問題。1957年發(fā)表《從〈報恩牌坊碑序〉問題略論當前研究太平天國史工作中的偏向》一文便是一例。常熟報恩牌坊建于1862年仲春,其碑序有云:“禾苗布帛,均出以時;士農工商,各安其業(yè)。平租傭之額賦,準課稅之重輕。春樹萬家,喧起魚鹽之市;夜燈幾點,搖來蝦菜之船。信民物之殷阜,皆恩德之栽培?!币恍┱撝鴵嗣枋鎏杰娬碱I蘇南后民眾安居樂業(yè)的盛況。祁師通過排比資料、考訂史實,指出常熟此時實際上被錢桂仁等叛將控制,他們密謀叛變,對農民橫征暴斂,導致民生凋敝,社會動蕩;立此碑是為了掩飾真相、麻痹忠王李秀成,碑文描述的太平景象純屬虛構。他批評了時下研究工作中存在的偏向:刻意渲染對太平天國有利的資料,而不論其所言是否真實;凡與之相左的資料,則一概當作“地主階級的污蔑”加以排斥。祁師認為,這就在自己和讀者面前筑起了一道隔離歷史真相的高墻,不利于將研究工作推向前進。在學界普遍一味美化太平天國的情形下提出糾偏,這需要識見和勇氣。該文發(fā)表后引起不小反響。金沖及先生1988年主持我們論文答辯時說:你們祁老師是專家,50年代就已經成名。大概即指此文。再如,20世紀70年代末,祁師借鑒清儒戴震“由字以通其辭,由辭以通其道”之法,撰《釋“功勛等臣,世食天祿”》一文,對所謂《天朝田畝制度》是太平天國推行人人平等的綱領性文件的傳統(tǒng)觀點提出質疑,由小處入手,由此引出涉及治亂興亡的重大理論問題。

祁師研究太平天國文獻,尤以對文獻史料的考訂、校注、辨?zhèn)我婇L,先后校注清人柯悟遲著《漏網喁魚集》(中華書局,1959)等,編注《洪秀全選集》(中華書局,1976)、《洪仁玕選集》(中華書局,1978)。所撰《太平天國史學導論》(學苑出版社,1989)除專論文書、印書和文物研究史略外,還重點進行史料辨?zhèn)?。太平天國史料汗牛充棟,但魚龍混雜真假難辨。關于清人筆記《燐血叢鈔》之真?zhèn)?,學術界存有爭議。祁師仿效清儒閻若璩辨?zhèn)喂盼摹渡袝分?,取相關真實史料與《燐學叢鈔》相比勘,查勘出大量破綻,并發(fā)現(xiàn)書中不少內容抄自大偽書《江南春夢庵筆記》,遂判定后者為近人偽作。該結論得到羅爾綱前輩的贊同。再如,《太平天國文書匯編》(中華書局,1979)根據浙江博物館藏原抄件,著錄太平天國東陽縣卒長汪長明抄存的“稟”“呈”“批示”共30件。祁師根據太平天國避諱制度,令人信服地考證出后14件是清地方政府文牘,并非太平天國文書?!短教靽浖尽罚◤V西人民出版社,1993)是祁師從事太平天國文獻研究的一個總結性成果。該書首對太平天國印書逐一解題并校勘版本,復就近人所編太平天國文獻進行述評,并采用“以字證經,以經證字”之法,分類箋釋太平天國的專用字詞;另專論“偽書考辨”,歸納出三條經驗:充分發(fā)露破綻;抓住作偽鐵證;愈經反復,真?zhèn)斡鳌?/p>

在長期以考證治史的基礎上,祁師于2003年由廣陵書社推出《考證學集林》一書。戴逸先生認為該書“實有篳路藍縷開辟榛莽之功”,“是對中國近代史和考證學的有力促進和重要貢獻”。他在序言中說,“做考證工作要有兩個條件,一是學問淵博,見多識廣”,“二是有科學頭腦,邏輯訓練,認真求證,廣密推理,一絲不茍”,“龍威同志具有這兩方面的優(yōu)長,故而他運用考證方法治中國近代史,能得人所不能得,能見人所不能見,能言人所不能言”。誠哉斯言。祁師在書中從理論高度,對考證學發(fā)展脈絡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科學總結,對考證學的概念、方法與準則作了深入闡釋,提出不少真知灼見。例如,該書逐一分析了乾嘉學派、胡適在運用考證方法上的貢獻和局限性,指出只有在唯物史觀與考證學相結合后,考證學才跨上更高峰,其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用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事物發(fā)展法則取代胡適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字法則,重新表述學者在從事“??薄薄氨?zhèn)巍薄翱籍悺钡裙ぷ髦械乃季S發(fā)展程序,即發(fā)現(xiàn)矛盾,充分揭露矛盾,并使用歸納比較法最終解決矛盾;二是不再受靜止、孤立、片面的形而上學世界觀的影響,為克服鉆牛角尖、就事論事、割斷因果等弊病提供依據。祁師強調,考證重在證據,只有證據確鑿,才能作出結論,因此,考證學的準則是“言必有據”,而不能憑傳聞,憑記憶,憑印象。關于如何運用考證為中國近代史研究服務,祁師提出七要素:(一)必先建設目錄學;(二)繼續(xù)發(fā)展辨?zhèn)螌W(辨?zhèn)螘?,辨?zhèn)挝铮?;(三)辨誤(辨筆記資料之誤,辨社會傳說之誤);(四)利用人證;(五)重視調查訪問的資料;(六)清理歷法;(七)熟悉制度與地理。他主編《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便是一個生動例證。

考證不是歷史研究的唯一方法,但卻是不可替代和超越的一種方法。求真是歷史研究第一要務;沒有考證,也就沒有信史可言。令人憂慮的是,目前考證方法的運用沒有受到應有重視。尤其是一些青年學人,對考證學缺乏興趣和認識,一味熱衷于追捧、照搬西方的理論與方法,囫圇吞棗,急功近利。其實,考證是東西方治史的共同法則。新方法的運用不等于標新立異,同樣需要以考證工作為基礎,否則便是舍本逐末,所得出的結論就會流于空泛或荒誕,無法準確地認識和把握歷史。至于研究成果低水平重復、片面追求轟動效應等現(xiàn)象,則從根本上背離了考證學“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嚴苛精神。就此而論,《考證學集林》給予我們的啟示已不單純局限于考證學本身。

約1999年晚秋,祁師送我一份“論著存目”。他在扉頁寫道:“我生已77歲又半,體氣漸衰,于是自編‘論著存目’,付印分交門人及兒孫等留存,以免一朝與云煙俱散?!辈⒅t遜地說:“我發(fā)表過的文章不少,而可存者寡。歲月逝矣,補牢已晚,志此以供后賢借鑒。”90華誕時,祁師編成《祁龍威學術論文選》,后由學苑出版社出版。祁師從事學術研究60余年,著述甚豐,名篇不少,而這本集子僅輯錄11篇文章,可謂少而精。其發(fā)表時間橫跨55年,內容涉及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考證學、清代學術史,具體體現(xiàn)了祁師的治學特點,并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在相關研究領域的學術建樹。

主撰《樸學志》是祁師對考證學及清史研究的一大突出貢獻。清史纂修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文化工程,祁師眾望所歸,主持其中難度很大的《樸學志》項目。該卷交稿后,廣受好評。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戴逸先生有云:“審音識字,專門之學,祁君所論,今幾絕響矣!”在他提議下,《清史研究》2012年第1期全文刊登祁師修史時所寫日記,并特意加了按語曰:“祁龍威,揚州大學教授,年屆九旬,是我國老一輩著名史學家。2004年起,主持《清史·典志·樸學志》項目,嘔心瀝血,六屆寒暑,筆耕不輟,精心架構《樸學志》,親自撰定‘概述’和‘小學篇’之外,完成全書的整合統(tǒng)稿,為新修《清史》貢獻出一部佳作。在編撰過程中,還撰寫了三萬余字的《修纂〈清史·樸學志〉日記》,刊于《揚州文化研究論叢》第六輯,2011年由廣陵書社出版。江蘇省常熟市檔案局原局長沈秋農先生在品讀祁先生的工作日記后,感慨良多,欣然命筆,成《壯心不已成大著》一文。今將二文發(fā)表,以饗讀者,并與《清史》同仁閱讀共勉?!比沼浗Y語寫道:“老駑負重,力竭汗喘,勉強完卷。經驗僅有兩條:一曰虛心。自知學術淺陋,唯有邊學邊寫。二曰刻苦。做到夜以繼日,不畏寒暑?!弊x來令人感慨不已。在我看來,該日記不僅為清史工程留下一份珍貴史料,還有勵志價值。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國家首次實行研究生招生改革,每年從應屆畢業(yè)生中選人免試攻讀碩士學位(須通過外語考試進行選拔)。我被免試推薦到祁師門下。到揚州面試返校后,某日意外收到祁師寄來的九三學社某刊物,封面赫然題寫“贈春濤吾弟”數字?;炭种?,我意識到這是一位老派學者,內心對祁師平添幾分敬意。

祁師與學生很親近,噓寒問暖。閑暇時,常領著我們幾個后生在校園散步、泡澡堂,或是逛書店,去九三學社揚州市委會辦公室——祁師時任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揚州市委主委。在這種輕松氣氛中,他給我們講學界掌故,講他的老師金松岑、表兄楊無恙的文人風骨和民族氣節(jié)。祁師說,金松岑先生是晚清譴責小說《孽?;ā返脑髡?,寫至第六回而輟,由曾樸續(xù)寫。日寇侵華后,金先生與諸生講“內圣外王”之學,恢宏民族大義。1942年春,祁師從常熟到蘇州看望金氏,在閶門外過鐵路時沒有向日軍鞠躬,被猛抽耳光,眼冒金星、兩耳嗡嗡響。金氏寫詩撫慰,內有“云氣時而滅,龍藏斂角爪”句,堅信日寇終將敗亡。該條幅為祁師珍藏,“文革”期間被抄,被丟棄在校圖書館某旮旯,僥幸保全,后被祁師捐贈給常熟檔案館。談到表兄楊無恙,祁師說,楊是江南名士,工詩文、擅書畫,蘇南淪陷后生活困頓,但始終拒絕到汪偽學校任教,以擔任偽職為恥。友人梁鴻志淪為漢奸后,他斷然與之絕交,曰“吳越異路,請從此辭”。至于新中國成立后的學界,祁師談得最多的是羅爾綱、榮孟源等前輩。1985年11月榮先生在京病逝,我遵囑到郵局為祁師發(fā)去唁電。那幾日,祁師明顯有些傷感,說榮老1936年入黨,任延安師范教導主任,為校舍與中共西北局書記高崗發(fā)生爭執(zhí),上書毛澤東,毛澤東批“豈有此理”四字。榮氏為此丟了黨籍,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祁師又談起一件往事,說自己在揚州見到一幅太平天國遵王賴文光藏漢硯的拓本,喜出望外,當作新史料,據此于1956年在《光明日報》發(fā)表文章,認為賴氏是知識分子出身的農民革命英雄。榮老隨即刊文,指出該藏硯是贗品,破綻甚多,特別是賴文光署爵“平天貴”,與太平天國官制不符。祁師說,以榮老的資歷和影響,他要是署名發(fā)表這篇文章,我作為年輕人就完了;榮老沒有用真名,用了“于之夫”這個筆名,這就變成商榷文章,給我留了面子。祁師感慨地說:這件事給我一個教訓,做學問要小心,那時有點成名心切。又說,榮老對他很賞識,某次開會,有學者向榮老請教近代史資料的某個問題,榮老朝他努努嘴:喏,你去問祁某人,他都清楚。祁師用心講,我們認真聽,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感染和影響。

在揚期間,祁師指導我們讀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等書,訓練我們以考據治史,給我們講太平天國史學史,講如何運用目錄、版本、??敝畬W來研究太平天國文獻,講如何進行史料辨?zhèn)?、史實考異,并一再強調言必有據、無信不征、孤證不立等準則。在他指導下,我們重點圍繞太平天國典章制度撰寫學位論文?!肮Φ住薄案堋笔瞧顜熎綍r再三強調的概念。他還談到“績學”一詞,說“績”就是把麻搓成繩或線,治學猶如老嫗搓麻或織布,要耐得住寂寞,打好基礎循序漸進。

祁師對我格外嚴格要求,曾給我定下幾條規(guī)矩,包括在三年讀研期間不準談戀愛,不準抽煙,周末回家要請假。祁師還給我開過“小灶”,專門給我講音韻學入門知識,從顧炎武、戴震、錢大昕、段玉裁講到章太炎、黃季剛,講輕唇音、重唇音、舌上音、舌頭音之區(qū)分,見我聽得如墮五里霧中,方才打住?!哆蕟o〈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史料探源》是我研究太平天國史的處女作,1986年發(fā)表在南方某刊物,由祁師親自修改并推薦。同年夏,祁師帶華國梁師兄和我一同到北京,拜訪了羅爾綱前輩、王慶成研究員和北京師范大學張守常教授等,安排我們到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查閱軍機處錄副奏折。

總之,在揚三年,如坐春風,給我留下一份溫馨回憶。這三年是我學術道路的起點,為我日后的學術成長打下一個良好基礎。即便后來兼顧當代理論問題研究,這段治學訓練仍給我提供了幫助。飲水思源,內心對祁師十分感念。學術有興替,時代不同,人們的知識結構和研究重點必然會有變化,這是大勢。但傳統(tǒng)治學方法關乎治學基本功,關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實在丟不得。令人欣慰的是,如今國學研究受到重視,一些高校相繼成立專門研究機構。但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人們的國學知識總體上隨年齡大小呈遞減趨勢;新的文化精神尚未真正樹起來,過去好的文化傳統(tǒng)又變得越來越隔膜。如何從根本上扭轉這一現(xiàn)象,須從長計議。

我北上繼續(xù)求學乃至留北京工作后,祁師仍對我呵護有加,曾令我持函拜見戴逸先生、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劉吉先生(繆師母侄婿),用心良苦。此外,祁師仍繼續(xù)給予我指導,即便旅居海外期間也未中斷,談得最多的是治學方法。1999年11月9日手札有云:“我更預期二十一世紀的我國史壇乃是唯物論與愛國主義并存的局面。愿吾弟留意于此,轉向通論,勿局限于覓新史料作專題研究,則成業(yè)更未可量矣。”同年11月25日來信亦云:“研究太平天國史的潮流,自有其歷史背景?!钤纲t弟留意于此,對大部頭史料,如《檔案史料》(指26冊《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引者按)、胡曾左李等全集,下巨大功夫,在深厚的基礎上求其會通,寫出一部新的太平天國史來。這才是對老一代史學的新發(fā)展?!?000年2月14日來函又叮囑說:“治史貴在方法。羅先生(指羅爾綱先生,引者按)之所以博大精深,在于他既紹承清閻若璩等傳統(tǒng)的考據學,又接受胡適等實證主義的熏陶,聚石成山,匯流為海,以是成為當代研究太平天國史的泰山北斗。深愿賢弟留意于此,于方法精良和基礎深厚上用功,不局限于發(fā)現(xiàn)一二史料、攻克一二專題,則新一代恢宏簡、羅等遺業(yè)者,非賢弟而誰!”祁師一再給予我鼓勵。2000年11月6日在澳洲來函說:“日前,友人將你于五月中刊登于《北京日報》關于李秀成評價一文復印寄來。甚喜文筆比前老練多了,對問題也說清楚了?!泵看巫x祁師手札,我都倍感親切。這種師生感情成為我生活中的精神支柱之一。雖然數次搬家,但祁師手札無論長短,我都保存完好,計有40余件。

祁師在北京有不少朋友,有時囑我代為致意,如近代史研究所的劉桂五、孫思白先生,中華書局的李侃、趙守儼先生,等等。與王慶成先生互致問候最多。2000年元月,祁師叮囑給內蒙古大學原副校長胡鐘達先生打一電話,“為我賀新千年之喜”。胡先生復函,內云:“去歲既承賜書問候,又復遣弟子通報尊況。故友深情,至感至感!”數月后,胡先生遽歸道山。當年風華正茂的友人紛紛老去或仙逝,祁師噓唏不已。

成為祁師門生的這20余年,正值中國社會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祁師親歷神州巨變,歡欣之情溢于言表。1996年春節(jié),在美國匹茲堡賦詩一首曰:“異國逢春節(jié),神飛到故鄉(xiāng)。擁書忘歲邁,對酒慶年康。冰雪終成水,乾坤正換裝。和風隨暖日,吹綠大江旁。”2000年9月19日,在悉尼來函曰:“91年去美國,感興趣的是搜史料。94年再去美國,興趣轉向探討方法,于是有《考證學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我與考證學》等成果。此番到澳,興趣又向往哲理,總想如何在文化上促進祖國富強?!?00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80周年,祁師在揚州賦詩云:“八十年前事,生民水火中。群英謀國是,建黨起東風。帷幄功收效,江河血染紅。永垂千古跡,青史贊愚公?!睂τ谧鎳y(tǒng)一大業(yè),祁師也十分關注,在南京作《靜海寺感賦寄臺灣友人》一詩:“舉國騰歡日,南天一島還。莫忘清季辱,牢記白門哀。永息內爭禍,嚴防外侮災。匹夫同有責,共筑太平臺。”這種情懷很有感染力。

1992年,我將博士論文修訂出版,祁師慨然賜序,并特意關照說,論文是在王慶成先生指導下撰寫,要把王先生的序放在前面。2005年9月,拙著《天國的隕落——太平天國宗教再研究》被確定收入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研究叢刊》,我請祁師寫序。祁師時年84歲,而出版社催稿甚急,故我頗有些忐忑。孰料祁師擱下手頭工作,隨即趕寫出2500字的序寄來,并多次來電話詢問是否已收到,感人至深。

身處北國,我時常會想起揚州,想起綠楊城的二分明月,古運河的旖旎神韻,大明寺的暮鼓晨鐘,瘦西湖的長堤春柳,想起曾經在這里度過的青春歲月,更會想起我的恩師祁先生。因為有祁師,當代揚州平添幾分學術底蘊和人文色彩。因為有祁師,我多了一份返鄉(xiāng)動力。2005年11月1日,揚州召開“祝賀祁龍威先生執(zhí)教暨學術研究60周年座談會”,及門弟子紛紛赴會慶祝。戴逸先生發(fā)來賀電曰:“龍威教授博學多聞,文采斐然,人競識荊,士希立雪。江淮才俊,挹開府之清新;東南師表,比賈馬之博雅。仆誼屬桑梓,忝附學弟,謹申敬仰之情,馳電心儀,言不盡意?!敝泄矒P州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文史名家趙昌智先生盛贊祁師是“當代揚州學人的一面旗幟”。祁師在答謝時說:“我今年84歲,飽經憂患。青年時,遭遇八年日寇侵略戰(zhàn)爭,兵荒馬亂,國破家亡。中年經歷‘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九死一生。老來的一點覺悟,就是只有國家好了,個人和家庭才有幸福。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相信我的學生們個個愛國,一定會全心全意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奉獻給偉大祖國。”聞者動容。

祁師與師母2000年移民澳大利亞,但僅住九個月便回國。他說:“這里有我的專業(yè),還有九三學社的組織關系,讓我割舍不得?!逼顜熥》坎淮?,家中多來幾個人,小客廳就擠滿了。他本可以換個大房子,但他不要,不想講排場。盡管生活上要求不高,祁師怡然自得。金沖及先生回憶說,1998年在揚州舉行中國史學界第六次代表大會,遠遠看到接站的他一襲長衫、輕擺折扇,微笑著慢步走來,便打趣說:“祁公,你怎么像個‘地方士紳’了?”祁師好客。上海沈渭濱教授說,1983年在揚開會,經陳旭麓教授薦引,他拜見了祁先生,還享受了祁先生作東的“全魚宴”。中華書局趙守儼先生之子趙珩在《逝者如斯》一書中深情回憶祁師在揚州招待他的場景,以淮揚佳肴為引,鋪敘老輩的那份友情,寫得很感人。

從上世紀90年代起,每逢春節(jié),祁師和師母邀約眾弟子來揚聚會,除出國外從不間斷,形成慣例。2000年1月12日祁師來函說:“現(xiàn)在我朝夕盼望,你春節(jié)早些南歸,多敘幾次。因為明確地說,來年夏秋之交,我夫婦一定要去澳洲了。所以巴望你們此次春節(jié)一定來,難得暢敘?!蔽覀儗W生更是翹首以盼,每次都很歡愉。我承擔國家清史纂修工程《通紀·第六卷》項目后,師生見面多了一個話題,祁師總會關切地詢問我寫作近況,并介紹他主持的《樸學志》進展情況。

祁師90華誕時,眾弟子趨賀,其樂融融。此時祁師出門須坐輪椅,但精氣神尚好。席間,有人問起祁師長壽之道,祁師略作沉吟,以“六不”作答:不抽煙,不喝酒,不鍛煉,不體檢,不忌口,不吃水果。眾人聽罷大笑。其實祁師好酒。章開沅先生回憶當年與祁師在中華書局朝夕相處的日子,說“祁龍威是名士派,我也跟著他過了一陣子有點名士派頭的生活”,“龍威不抽煙,但離不開酒”,兩人時不時出去喝點小酒,“他喝白酒,我喝啤酒。吃點小菜,喝點小酒,聊一聊學問,那真是一段愜意的生活”。祁師后來抽了十幾年煙,戒了;再后來出于健康考慮,又戒了酒。1993年8月21日來函有云:“我勸王先生(指王慶成先生,引者按)戒香煙,也希望你不吸煙。煙對肺危害極巨,我已不吸十六年矣。頃函李侃大兄,也持此說?!?/p>

祁師重感情,晚年更加懷舊。羅爾綱前輩與祁師治學風格相近,屬忘年交。1986年夏,我隨祁師拜訪羅老。兩人話題圍繞太平天國史學史展開,談興甚濃。羅老是廣西貴縣人,祁師是江蘇常熟人,口音都很重,羅老之女羅文起老師和我便不時客串“翻譯”。這一幕很溫馨,我至今記憶猶新。羅老病逝,祁師悵惘久之。2011年8月《羅爾綱全集》出版后,我轉達羅老家屬之意,請祁師寫書評??紤]到祁師年事已高,我躊躇再三,不意祁師滿口應承,很快寫出《為太平天國史學鞠躬盡瘁——敬書〈羅爾綱全集〉后》一文,交《揚州大學學報》發(fā)表。祁師不會用電腦,文章一律手寫,一筆一畫,一絲不茍。以九旬之身寫出近2萬字文章,這該付出多少心血?我不忍想。據祁師同年12月20日來電話講述,這篇文章寫了近三個月,寫在一個筆記本上,計60頁。末了,祁師嘆曰:這樣的長文,怕是以后寫不了嘍。該文詳述羅老為太平天國史學作出的卓越貢獻,開篇即云:“史學界有巨匠曰‘羅爾綱’。他畢生以考據治太平天國史,把對考據方法的應用,推上了乾嘉學派、實證論者等所未能達到的高峰。羅氏繼蕭一山、簡又文、郭廷以等而起,為太平天國史學大廈奠基。近百年來,一人而已?!庇衷疲骸傲_先生之所以成為當代太平天國史學泰斗,其主要原因是:孜孜不倦和虛懷若谷。我們紀念羅先生,就是要學習他的好學和虛心?!苯Y語曰:“深愿薪盡火傳,相信后生中必有仰慕先生之史德史學而善繼其志事者。羅先生不朽?!狈胃?,十分感人。

祁師寫出書評不到兩年駕鶴西歸,而心愿未了。我曾轉述莊建平研究員之意,邀祁師就其治學經歷寫口述史:他口述,找學生記錄整理。祁師很感興趣,擬出寫作提綱《學海浮沉錄》,計6章,分別是“初探國學”“立志繼承乾嘉考據學”“攀登大學講臺”“考證中國近代史”“探討考據學的理論與方法”“將乾嘉樸學載入史冊”,線索清晰完整??上?,2013年1月25日,祁師因意外摔跤骨折,寫作戛然而止。春節(jié)返揚,我到揚州中醫(yī)院看望祁師。祁師鄭重提出,想把我們當年的碩士論文整合成《太平天國八志》一書——師兄弟分別以地理、官制、天歷、律法等為題,我以服飾為題。同年5月,我應田漢云教授之邀,返揚參加“海峽兩岸清代揚州學派學術研討會”,再去看望病榻上的祁師。祁師交待兩件事,一是重提編寫《太平天國八志》;二是囑我為即將出版的《祁龍威學術論文選》寫序。為促成《太平天國八志》出版,我聯(lián)系好了安徽某高校出版社,但寫作涉及八人,想法不一,最終不了了之。至于寫序,我頗感惶恐,未敢從命。7月,祁師文集出版。我恭恭敬敬寫了書評,題為《恩師祁龍威先生》,9月25日《中華讀書報》刊發(fā)。不到兩月,祁師溘然長逝。乍聞噩耗,悲從中來,以至在撥通戴逸先生電話后泣不成聲,驚得戴先生連連勸我“節(jié)哀”。趙昌智先生所獻挽聯(lián)曰:“少壯傾心天國史宿望冠學界 耄耋領銜樸學志令名留丹青”。11月26日上午,祁師遺體告別儀式在揚州西屏山殯儀館舉行。我作為祁師學生代表發(fā)言,數度哽咽。多情自古傷離別,何況這是永別,逝者是我的恩師。

祁師安葬在揚州茅山公墓。一年后,我返揚參加追思會、紀念文集出版等活動。到墓地祭奠時,忽大雨滂沱。揚州二分明月仍在,然師生聚會已成絕響。

同在2014年,我應約編出《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之一《洪秀全 洪仁玕卷》,在該書“導言”結尾特意寫道:“祁師于去年11月溘然長逝,享年92歲。20世紀70年代,祁師曾編輯《洪秀全選集》、《洪仁玕選集》(中華書局1976、1978年版)。時隔30多年,筆者接著編洪氏兄弟文集,不禁感喟不已。謹以此書寄托對祁師的懷念之情?!?/p>

最近,與浙江古籍出版社談妥,出版祁師《考證學集林》一書增訂本。我選定篇目,增收近20篇文章。我想,這是表達對恩師敬意的最好方式。

(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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