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預言

聆聽父親 作者:張大春 著


第二章 預言

我只在一幀照片上見過你的曾祖母,圓飽飽的一張盤子臉上有雙菱仁兒形的大眼睛。據(jù)說那是洛口楊家出產(chǎn)的一種眼睛,澄凈、透澈、濕潤,可是不怎么肯落淚水。我父親常說:“你奶奶的眼力好極了,”他攢起拳,露出米粒大小的拳眼,“那么大小的字——真叫蠅頭小楷,抄經(jīng),抄《金剛經(jīng)》。”我奶奶開始抄經(jīng)的那年五月,我二姑出世。由于日本人成天價往濟南城開炮,開得滿世界亂響,老人們?yōu)榱撕逦砍跎男雰海ó斎灰彩菫榱撕逦孔约海?,便不住地念叨:“不怕不怕,大響嘛!大響嘛!不怕不怕?!蔽叶糜谑怯辛诵∶捍箜憽I陨蚤L成一個小姑娘之后,我二姑的輪廓五官逐漸出落得那么點兒洛口楊家的意思了,也分得出姓名字號稱謂里其實有讓人安于性別的教訓了,她于是不許人喊大響,要喊就得喊茞京。人若是大響喊得急了,我二姑會瞪起一雙洛口楊家的菱仁兒眼,她的哥哥、姐姐還有幾乎和她同齡的侄女們就會一哄而散,叫嚷起來:“慘案嘍!慘案嘍!”大響出生前幾日濟南發(fā)生過一起“五三慘案”,那是日本人準備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略戰(zhàn)爭的試探。我奶奶的眼力在那時候展露無遺。她挺著大肚子招呼煮飯的朱伙計關(guān)上大門,不許任何人出入?!耙兲炝?!這不是鬧俚戲?!蔽夷棠陶f完這話嗅嗅鼻子,把雙小腳踩著蹺咯噔咯噔搶進二大爺房里一胳臂打翻了煙燈,撂下這么句:“你忍上幾天罷!”隨即使眼色示意我二大娘跟著她到西屋北角的里間房,吩咐道:“你當家的沒出息,他大哥也擔不起事兒,老三一房病歪歪的,底下的三個還是孩子家,蘭京更別提。俺上頭還有老太太。你公爹呢?除了發(fā)脾氣還是發(fā)脾氣。俺現(xiàn)在捧著個這個——”我奶奶拍了拍包裹著大響的肚皮,接著說,“鬼子又來騖亂——你說,誰家來替俺拿點兒主意?”我二大娘低下頭不吭氣。我奶奶停息了好半晌,才跟媳婦提出了她的想法:“眼前二奶奶你依俺三件事:頭一件,看著你那口子不許他再抽這個——”我奶奶伸出大小拇指比劃了個煙槍的手勢,“二一件,領(lǐng)著周媽、滕媽把后院兒的地窨子給拾掇干凈——小啟子這兩天眼皮子耷拉下來了,怕是要發(fā)燒,萬一生了疹子,過給老六他們就是個饑荒。你把小啟子安頓在地窨子里,不要見光。這三一件呢,堤口莊看墳的老郭家這兩天兒要是來了人,讓他從小門兒進來,囑咐他一家大小趕緊動身,上章丘二奶奶你娘家去,西郊不能留人。鬼子這回不是鬧俚戲?!薄翱蓧灥啬??”“張家五大院列祖列宗的德行不是埋在地里的。老郭家上上下下十來口子可都是活人哪!”我奶奶吩咐完這話的第三天鬼子開炮轟城,第四天我父親在地窨子里出水痘,第五天老郭家全家到了章丘舊軍鎮(zhèn),托長工拐腿老四捎來了平安口信兒。拐腿老四還沒來得及打小門兒出懋德堂,一顆炮彈就嵌在西院墻上了。我二姑隨即降臨人世,漫天烽火,一室紅光。

簡短地和你說戰(zhàn)爭

你即將誕生于一個暫無烽火的地方,就像我一樣,只能從電影和電視上想見戰(zhàn)爭的面目,這和我父親乃至我爺爺那兩代的人是很不一樣的。這兩代的中國人背負著一部大歷史,在炮聲和彈孔的縫隙間存活下來。若非驕傲地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勇敢,即是驕傲地告訴我們應該如何懦弱,前者教人如何偉大,后者則教人如何渺小。我們張家門兒屬于后者。如果說有“大時代”這種東西彌天漫地覆壓而來,我們張家門兒祖宗的德行便是把頭垂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有如躲過一片掠頂?shù)臑踉颇菢?。烏云過后,還不免驚呼一聲:“好險!”以告誡子孫。

從我這一代起算,上推五代到我高祖父張冠英。張冠英有三兄一弟,合起來就是所謂的五大院。我們這一院的功名到張冠英算是拔了尖兒,有鄉(xiāng)試舉人的出身,所以懋德堂大門門洞里曾經(jīng)懸掛過一塊刻了“文魁”兩字的大匾。據(jù)說旁院里還出過一個張翰林,鼎甲出身的進士,當過清朝同治皇帝的讀書侍從??墒俏覀冞@一院里對他老人家的評價是這樣說的:“當年領(lǐng)著同治爺嫖窯子的有他一個不?”話里那絲“幸虧俺沒生在那一院里”的僥幸之意,猶如躲過一片烏云。

我必須說:這是一種嫉妒??桃獗3直拔?、壓抑身段、“帝力于我何有哉?”、把頭垂得更低一些、承認自己的渺小。這一整套列祖列宗的德行提供給張家門兒的子孫絕佳的嫉妒位置。我們嫉妒這世界上凈是些比我們偉大的人、比我們偉大的事、比我們偉大的力量,于是我們只好與這一切無關(guān),甚至與嫉妒這樣一種認真、細膩、深刻又豐富的情感本身亦無關(guān)。

然則,我可以簡短地跟你說:戰(zhàn)爭起于嫉妒,且是立即地謀殺嫉妒這個情感。

在張冠英的子孫這一院的張家門兒里還有好幾房。我曾祖父張潤泉的大排行就是第七,我爺爺張宗周,更名兆榮,字伯欣,別號云悟——我叫他老煙蟲、老渾蛋,他的大排行就是第十,光這兩輩兒上衍出的子孫就何止百數(shù)?他們那樣輕描淡寫地調(diào)侃張翰林已經(jīng)算是客氣了,他們自己院里和自己院里之間的戰(zhàn)爭則未必不更慘烈。這是戰(zhàn)爭的原型——嫉妒這世界上他者的存在。

一九二八年五月,我父親張啟京足七歲,叫八歲。幾個月前他已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清較遠處的物事,便隨手撿拾年長的大哥或三哥們?nèi)釉谌魏巫缼讬还裆系难坨R往鼻梁上掛。他六哥張同京認為他的近視眼是亂戴兄長們的眼鏡的結(jié)果,而非原因。這一對年齡較近的兄弟是這三進房里十幾口人之間僅有的、絕無戰(zhàn)爭可言的兩個。他們正隔著地窨子的門說著話,內(nèi)容大致是門里的弟弟問門外的哥哥看見了些什么,門外的哥哥便告訴門里的弟弟他看見了些什么,門外的哥哥一邊還埋怨門里的弟弟眼力實在壞,門里的弟弟只好嚷著說我給關(guān)在門里我看得見個屁啊我。他們的妹妹張?zhí)m京走過來聽見這一切,認為她六哥犯了老娘不許上地窨子來的禁令,而七哥則講話帶著臟字眼兒,這就要上二嫂房里告狀去。她六哥搶上來抓人,她七哥在門后頭的窖子里吆喝——這是規(guī)模最小最小的一種戰(zhàn)爭,只不過他們都還不知道自己正在演練人生中其他較大的役事,也還不知道更巨大而慘烈的烽火已經(jīng)在他們身邊燃起。一顆炮彈于此際炸上西邊院墻。章丘來的拐腿老四叫這一炮震飛了丈許遠,爬起來就一手夾起我六大爺、一手抱住我大姑,朝北屋里喊了聲:“奶奶!”北屋里搭腔的是我二大娘,噪音尤為凄厲:“奶——奶——生——啦——”

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無數(shù)個生命不分青紅皂白地降生,你不會例外,我二姑也一樣。她不打聽打聽,濟南懸著懋德堂號姓張的就有五大院幾百口人丁,這些叔伯郎舅姑表姨娘之間的紛爭擾攘正在遙遠的未來等待她,而日本人已經(jīng)先派遣一發(fā)炮彈前來致禮迎接了。其實,大約就在我爺爺往我奶奶身上撒下我二姑的種的前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剛上任三個月的日本首相兼外相田中義一給宮內(nèi)大臣一木喜德寫了一封信,請后者代向日本天皇奏明積極攻打中國的策略,這個密本就是爾后聞名于世的“田中奏折”。田中奏折有一個基本嫉妒、不容他者的基本想法:中國統(tǒng)一對日本不利。而田中更不希望中國統(tǒng)一在南京國民政府對北方各地軍閥發(fā)起的一連串軍事討伐行動之下。因此,田中決定“以武力阻礙中國之統(tǒng)一”。他奏折中一部分的原文是:“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

支那本名中國。中國南京政府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由于不是懋德堂的,自然不姓張。這位總司令姓蔣,本名志清,改名中正,字介石??谷諔?zhàn)爭期間人們稱他蔣委員長。遷臺之后黎民皆以蔣“總統(tǒng)”稱之。蔣“總統(tǒng)”不免要過世,其子又為“總統(tǒng)”。為了區(qū)別先后,從前稱他蔣委員長或蔣“總統(tǒng)”的人便改呼之為先“總統(tǒng)”蔣公或老“總統(tǒng)”。我父親便屬此類。等到老“總統(tǒng)”的兒子蔣經(jīng)國當上“總統(tǒng)”,直呼他名字或叫他小蔣的就日漸多了起來。我對這兩位的稱呼則分別是老蔣“總統(tǒng)”和小蔣“總統(tǒng)”,這是我個人講究的禮貌,它不會比眾人流行的正確性重要,也不會更不重要。之所以向你贅述這些乃是順便說明一下:禮貌不全然像我這一代人普遍認為的那樣只是虛矯的儀態(tài)而已,它反而常是清滌我們對偉大人物的嫉妒的手段。

嫉妒中國即將被南京政府國民革命軍蔣總司令統(tǒng)一的日本人決定扶植北方的軍閥——瀕臨慘敗的孫傳芳,于是在我奶奶陣痛開始的那一天調(diào)派了為數(shù)三千的軍隊開赴濟南近郊。五月三日,日軍包圍山東交涉公署,將交涉員蔡公時擄去,一刀割去他的左耳,兩刀割去他的右耳,三刀割去他的鼻子。中國人稱此為“五三慘案”。

三株靈魂

盡管我現(xiàn)在可以大言不慚地對你說:“戰(zhàn)爭起于嫉妒,且是立即地謀殺嫉妒這個認真、細膩、深刻又豐富的情感?!彼犉饋砥鋵嵤鞘质拦实?。在我較早的生命里,還有一片可以說相當天真的時區(qū)。我在那里詢問晚餐桌上喝著五加皮酒的父親:“五三慘案”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樣問著的時候,滿腦子想像的答案是多少士兵殺了多少士兵的戰(zhàn)爭細節(jié)——那是簡陋的歷史課本所不能提供的刺激場面。我父親問我:怎么想起來問這個?我說:歷史課本上提到“濟南發(fā)生‘五三慘案’”。我父親“喔”了一聲之后想了很久,終于慢條斯理地告訴我:他在地窨子里出了水痘,日本鬼子到處開炮,我奶奶則親手包了一板子蠶豆大小的餃子給他吃?!耙驗槲夷菚r候喉嚨腫了,什么也咽不下,又想吃餃子?!蔽腋赣H說著哽了聲、紅了眼,隨即落了淚,沖我用國語說了句:“我想我媽媽?!蔽夷赣H在旁邊放下碗,說我父親喝了酒凈廢話。我父親接著用山東話跟我母親說:“你知道什么?民國十七年你還早著哪!那時候兒只有俺娘疼俺疼得緊,俺爹不喜歡我?!蔽夷赣H說:“這話絮叨過幾百遍了你不嫌絮么?”我沖口而出打了個抱不平:“爺爺是個老渾蛋!”緊接著我父親的一只大巴掌就拍上了我的后腦勺:“你才是個渾蛋!這是怎么說話?一點禮貌都不懂!”這是我懂得“五三慘案”以及禮貌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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