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途拾夢

落花之美 作者:林少華 著


旅途拾夢

(我的自畫像)

一九五二年秋生于東北平原一個遍地土豆花和南瓜藤的普通村落。后舉家遷往半山區(qū),在一個三面環(huán)山、只有五戶人家的小山溝長大。小山溝那杏花李花海棠花簇擁下的茅屋,那井臺邊隨風搖曳的依依垂柳,以及松樹柞樹間蜿蜒伸展的荒草徑,加上兒時記憶中平原上樹影依稀的遠方村落,構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原生風景”(primal scene )和永遠尋覓的精神家園。日后無論在歌舞升平的廣州街頭,還是在燈紅酒綠的扯旗山下,抑或在櫻花盛開的東瀛古都,他都無法徹底流連忘返。可以說,小山溝成了他至今未能走出的心間圣地。當他發(fā)現(xiàn)祖籍黃海邊堪可聊慰鄉(xiāng)愁之時,毅然從廣州北上青島。

父親是個喜歡看書買書的一般公社干部。也許受父親影響,他自小嗜書。父親一個現(xiàn)在看來并不很大的書箱,成了他一看就怦怦心跳的掏不夠翻不完的聚寶盆—— 《三國》 《牛虻》《紅旗飄飄》、吳伯簫的《北極星》……而那又是何等艱難清苦的日子。八口之家,父親四十七元工資,又遠在百里之外,口糧甚至都難以購回。是書給他這個雪中拾柴歸來的長子以唯一的慰藉和歡樂。去供銷社直撲“小人書”柜臺,去縣城直奔新華書店。他是那樣感激姑姑,當他手捏四毛錢對著《林海雪原》發(fā)呆時,是姑姑為他補上了五角。煤油燈下,他用自己裁釘?shù)募埍境瓕戇^《四角號碼詞典》,一遍又一遍整理從書上摘下的漂亮句子。這不僅使作文成了他最興奮和得意的語文作業(yè),也培育了鄉(xiāng)間少年獨特的自尊、自信和執(zhí)著。

“文革”開始時,他剛讀完初一。兩年后返鄉(xiāng)務農(nóng)。祖父胸前被掛上“還鄉(xiāng)團長”的木牌倔強地站在一片“打倒”聲中,父親在接受內(nèi)查外調(diào)。招工、參軍兩條出路俱被堵死,只能用月下的笛聲傾訴胸間的無奈和憂傷。但即使在這樣的日日夜夜,在這除了“紅寶書”幾乎無書可讀的歲月中,他也不忍舍棄閱讀的習慣。雨天不能出工時他躺在炕上背《漢語成語小辭典》,背“騙”來的《千家詩》,背當時唯一刊行的詩集《毛主席詩詞》……收工歸來途中常常一個人獨坐山岡,遙望遠方迷蒙的山巒和天際燦爛的夕暉,有時胸口竟涌起一股莫可言喻的激情和不合時宜的遐想。后來他明白了,那是潛意識中的文學之夢對他的呼喚,是書暗暗賜予他的慈愛。他因之沒有沉淪,而挽起帶補丁的褲管,邁動細瘦的雙腿走出泥沼,走出棘叢,走出暗夜。而那縷夕暉,也永遠凝在了他的心壁。

三年后的春寒料峭時節(jié),善良的貧下中農(nóng)出于憐愛推薦他上了大學。那是志愿欄中只能填寫“一切聽從黨安排”的特殊年代,而黨安排他學習他從未想學的日本語,他因之得知漢字原來還有另外一種幾乎截然不同的讀法和若即若離的含義。大學三年零八個月,他特別感激的是校圖書館外文借閱部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老頭兒(如今想來大約是被打成右派的學者)。每次借書,老頭兒都露出拘謹而慈祥的微笑,破例允許他進書庫尋找除小林多喜二等日本無產(chǎn)階級作家以外的小說,使他在批孔批宋江批鄧等荒唐、狂躁的囂喧聲中,得以徜徉在異國文學天地。若干年后當他重返母校攻讀研究生課程,又去他熟悉的圖書館的時候,老頭兒早已不知去向,留給他唯獨一絲惆悵和懷念。

研究生三年,恩師王長新教授領他步入了日本古典文學世界,指導他在吟詠風花雪月的詩歌中去領略和研究中日古文人情懷和審美指向的異同。他縹緲的文學之夢也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載體——翻譯。

他本不情愿當教師,但命運最終安排他走上了大學講臺。十八年來,他不知耗去了多少盒有塵或無塵的粉筆,吞掉了多少片“金嗓子喉寶”。同時獲得了專心譯事的條件。他的第一部重頭譯作是當年風行全國的日本二十八集電視連續(xù)劇《命運》。當他第一次看見自己所譯詞句化為清晰的字幕,聽見其從男女演員口中涌出,注視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熒屏上,激動之余,他不由想起小山溝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和天邊那縷璀璨的夕暉,覺得橫亙其間的二十年光陰仿佛一條神奇的因果游絲,覺得一個人日后的作為終究是兒時夢幻的物化。

斗轉(zhuǎn)星移。他已在翻譯園地里默默耕耘了十幾個年頭,書也收獲了一二十本。但他始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臨深谷,始終對兩種語言懷以由衷的謙恭和虔誠,而不敢小覷任何一個標點符號,不敢率而成章,不敢初稿交印。

漢字漢語——這些完美傳達過楚辭漢賦唐詩宋詞紅樓夢的出神入化的載體,令他深深為之傾心為之陶醉為之折服,甚至覺得它們才是變幻無窮魅力無窮潛力無窮的真正的精靈。如今通曉一兩國外語的人才可謂比比皆是,一口地道日語的國人亦不在少數(shù)。較之他們中的某部分人,他覺得自己唯一的微弱優(yōu)勢便大約是自己對母語一以貫之的敬畏和癡迷。不管他有多少不安和煩惱,但只要在臺燈溫馨的光環(huán)中攤開稿紙拿起譯筆,便頓時沉靜下來,而去感受紛至沓來的祖?zhèn)魑淖值捻嵨逗痛ⅲ瑥闹袙雠c外文語句形神俱佳者嵌入綠色的方格。這時,他愈發(fā)覺得上蒼待自己何等恩寵有加,覺得自己比出入賓館酒肆的貪官“大款兒”其實幸福好幾倍。

不錯,從學術角度看,翻譯的確有諸種理論,尤其近些年來從西方引進多多。但那終究是“草色遙看近卻無”性質(zhì)的東西。如同創(chuàng)作,在實踐中任何理論都幾乎無能為力無可奈何。說到底,文學翻譯是在傳達、演繹他人的靈魂、心像、夢境的非理性作業(yè)——“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文學作品并非譯之以筆、以理、以腦,而須譯之以心、以情、以悟、以sense ?!斑\用之妙,存乎一心”,誠哉斯言。


(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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