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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概念的茶鋪歷史其實并不長

那間街角的茶鋪 作者:王笛 著


今天概念的茶鋪歷史其實并不長

不能遠離的塵囂

我們今天的生活習性,有很多是上千年慢慢形成的。喝茶作為中國日常生活重要部分有著漫長的歷史,正如民諺所稱:“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p>

今日世界飲茶之習源于四川,遠可追溯到西周,秦統(tǒng)一中國后,方傳到其他地區(qū),這個歷史發(fā)展過程為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所公認。

廣為流傳的陸羽的《茶經(jīng)》,開篇即稱:“茶者,南方之佳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p>

在中國的文化中,對生活的享受并不一定和豐厚的物質(zhì)條件有關(guān)系,而更多的是一種心境,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超然脫世的心態(tài)。

在古代中國,人們追求在幽雅的環(huán)境中飲茶,文人騷客經(jīng)常描寫他們一邊品茗,一邊吟詩作畫的閑情逸致。清代畫家鄭板橋據(jù)稱是“茶竹雙癡”,作畫時茶與竹不可或缺,其追求的理想境界是:“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桿,雪白紙窗,微滲綠色”,然后“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

這種情調(diào)給了我們后人無限的想象力,在這樣一個簡單而典雅的環(huán)境下品茶作畫,該是多么地心曠神怡,文思敏捷,靈感如泉!

而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把優(yōu)雅的生活,似乎與物質(zhì)的條件,聯(lián)系得越來越緊密。其實,對生活的享受,經(jīng)常是取決于內(nèi)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因素。

同鄭板橋一樣,一些喜歡茶的人不喜歡喧鬧,因此茶鋪不應(yīng)是他們的選擇,他們甚至提議遠離茶鋪??箲?zhàn)時期《新民報晚刊》上一篇題為《吃茶ABC》的文章稱,飲茶應(yīng)該有一個宜人的環(huán)境,干凈、整齊、高雅的家具和茶具。按照這個標準,“茶館絕不是吃茶的理想地方,吃茶先得有好友精舍,甘水潔瓷”。

顯然鄭板橋試圖遠離世俗的塵囂,在大自然中得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因此,茶鋪不可能營造這樣一種心境。的確,茶鋪對那些喜歡清靜的人來說,不是一個好去處。

但也恰恰正是那個熱鬧的氣氛,作為一個自由交往的空間,茶鋪才吸引了眾多的茶客。

也就是說生活方式的追求各有不同,清靜和熱鬧也是一個硬幣的正反兩方面,關(guān)鍵在于個體的不同追求和生活態(tài)度。

茶室、茶坊到茶館

在成都,雖然茶鋪具備了鄭板橋心儀的茶竹兩者,因為茶鋪皆使用竹椅并經(jīng)常坐落在竹林之中,但通常是顧客盈門,熙熙攘攘。人們?nèi)ツ抢锊粌H是喝茶,也追求濟濟一堂、熙熙攘攘的那種公共生活之氛圍,這或許反映了在日常生活中一般大眾與精英文人的不同胃口和情調(diào)。

古代中國的各種記載提供了有關(guān)茶葉、茶葉生產(chǎn)、飲茶、茶文化的豐富資料,但對茶館的記載多語焉不詳。茶館歷史悠久,但其何時、何地以及怎樣出現(xiàn)的,則不得而知。

歷史資料提到諸多飲茶之處,諸如茶室、茶攤、茶棚、茶坊、茶房、茶社、茶園、茶亭、茶廳、茶樓、茶鋪等等,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時間,有不同的形式和名稱。由于缺乏詳細的記載,我們并不清楚它們與今天所看到的“茶館”有多大的相同和相異之處。

不過,從有限的文獻可知,至少唐代便有所謂“茶室”,即喝茶的公共場所。在北宋首都卞京和南宋首都杭州,有不少“茶坊”,提供了為同行同業(yè)聚會以及妓女活動的場所。明代也有不少茶坊的記錄,尤其是在南京、杭州、揚州等南方城市。

最早的記錄是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說是在從山東、河北到首都長安途中,有許多賣茶的鋪子。另外,在《舊唐書》和《太平廣記》中,也有“茶肆”的記錄。

關(guān)于宋代茶館的記載如《東京夢華錄》《夢粱錄》《古杭夢游錄》等。唐代出現(xiàn)了茶師,宋代出現(xiàn)了茶館。茶館一出現(xiàn)便生意興隆,很快便如雨后春筍,挑戰(zhàn)酒館的地位。

在宋朝,茶館散布于全國城市和鄉(xiāng)村,人們早晚都待在茶館里,在那里做生意,把那里視為社會中心。到了明朝,茶館更是普遍,周暉的《二續(xù)金陵瑣事》和張岱的《陶庵夢憶》關(guān)于明南京,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余》關(guān)于明杭州,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關(guān)于明南京和杭州,李斗的《揚州畫舫錄》關(guān)于明揚州等,都有對茶館的不少描述。

竹枝詞里的茶鋪

成都亦有很長的茶館歷史。元代費著的《歲華記麗譜》,便稱成都有“茶房食肆”,人們在那里喝茶時,有歌妓演唱“茶詞”。

不過,20世紀之前關(guān)于成都茶鋪的資料非常有限,目前所能見者無非是幾首竹枝詞。乾隆時期的成都著名文人李調(diào)元吟道:

秋陽如甑暫停車,

駟馬橋頭喚泡茶。

怪道行人盡攜藕,

橋南無數(shù)白蓮花。

當然,從這首詩所透露的信息,我們也并不清楚客人從一家茶館、還是一個茶攤買茶,但是至少我們知道那時已有賣茶水的生意。

據(jù)說李調(diào)元還寫有一幅關(guān)于茶館的對聯(lián),不少茶館都喜歡懸掛:

茶,泡茶,泡好茶;

坐,請坐,請上坐。

嘉慶時的一首竹枝詞提到成都的茶坊:

同慶閣旁薛濤水,

美人千古水流香。

茶坊酒肆事先汲,

翠竹清風送昔陽。

這首竹枝詞透露了茶鋪都到薛濤井來取水泡茶,那里有樓閣、翠竹、涼風,外加美人才女的故事,讓人流連忘返。

19世紀初一位自稱為“定晉巖樵叟”的文人,在他寫的《成都竹枝詞》中,則提供了稍微詳細一點的記錄:

文廟后街新茶館,

四時花卉果清幽。

最憐良夜能招客,

羊角燈輝鬧不休。

“文廟后街新茶館”,指的是在文廟后街的“甌香館”,在當時因為環(huán)境優(yōu)雅、里面有各種植物、座位舒適而出名。

羊角燈是指過去用的照明燈,將羊角放在水里煮,煮到變軟后取出,將其撐大,反復(fù)若干次,最后撐出薄而亮的燈罩,薄得像玻璃紙,沒有接縫,里邊點蠟燭。

入夜,茶鋪里的羊角燈點得亮亮的,評書、曲藝、客人的吵鬧聲在周圍回蕩。該詞不僅描述了茶鋪的地點和氛圍,從目前所知的資料中,還第一次看到了“茶館”這個詞在成都的使用。

那個時候茶館也叫茶房,不過后來人們也稱茶館里面的堂倌為茶房。咸豐同治年間,成都文人吳好山寫有《自娛集》《野人集》等十余種書,其中有一本叫《笨拙俚言》,里面收入了他寫的《成都竹枝詞》95首,其中有一首就寫到茶館:

親朋驀地遇街前,

邀入茶房禮貌虔。

道我去來真?zhèn)€去,

翻教做客兩開錢。

就是說街上碰到親戚或者朋友,打了個招呼,就馬上熱情邀請去茶館里邊慢慢聊天。

茶社與茶鋪

有的時候我們認為自己有很長歷史的所謂傳統(tǒng),其實進入我們生活的時間并不長,有許多所謂的“傳統(tǒng)”是現(xiàn)代才創(chuàng)造的。

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xiàn)代概念的“茶館”在成都并不十分普遍,正如晚清曾任知縣的周詢所寫《蜀海叢談》中說:“茶社無街無之,然俱當街設(shè)桌,每桌四方各置板凳一,無雅座,無樓房,且無倚凳,故官紳中無人飲者。”

也就是說到了晚清,在成都,茶館仍然使用高的方桌、凳子、長條椅,并不是很舒服,不便人們久坐,到20世紀初,各茶鋪逐漸使用矮方木桌和有扶手的竹椅,舒服的座位使顧客更樂意在此逗留,隨后其他茶鋪群起仿效。

“茶館”是對中國這類服務(wù)設(shè)施最常用的詞。但是在四川,過去人們雖然也稱茶館,但是口語中更習慣叫“茶鋪”。另外,還有其他的叫法,如“茶園”、“茶廳”、“茶樓”、“茶亭”以及“茶房”等等。

在過去成都,熟人在街頭相遇,最常聽到的招呼便是:“到茶鋪喝茶”,或者“口子上茶鋪吃茶”。這里“茶鋪”可以指任何一類茶館。因此在這本書中,除了資料本身稱“茶館”外,在一般的情況下,我都使用“茶鋪”這個詞。

如果說“茶鋪”是稱人們所使用的公共空間,那么“茶社”或“茶社業(yè)”則經(jīng)常指茶館這個行業(yè)。在20世紀初,一些更優(yōu)雅的茶館設(shè)立,一般稱“茶園”或“茶樓”。不少“茶園”提供演戲娛樂,而“茶樓”則指在有兩層或設(shè)在二樓的茶館,不少以評書招徠顧客。

茶館的地域性

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其實并不是統(tǒng)一的,而是由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所組成,一旦這種地方特色的文化消失了,所謂國家和民族的文化也就失去了它的根基。因此,如果以國家文化來打擊地方文化,其實最終也會反過來傷害到國家文化本身。

從一定程度上講,成都茶鋪和茶鋪生活也可以籠而統(tǒng)之地稱為“中國文化”之一部分,這即是說成都茶鋪反映了中國文化和公共生活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

事實上,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揚州、南通、成都等地的茶鋪,都有不少共同點:人們以茶館作為市場、客廳、辦公室、娛樂場所、解決糾紛之地。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它們都是“中國茶館”。

然而,在不同地區(qū)、不同城市的茶館的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

在北方,如北京,戲院在17—18世紀便產(chǎn)生了,北京的茶館多是從演戲的戲院發(fā)展而來,剛好與戲園從茶館產(chǎn)生的成都相反。在北京的公園里,樹蔭下的圓桌和方桌,鋪有白桌布,上面擺著瓜子、花生和其他點心,也賣汽水和啤酒,賣茶并非是其主要的生意。

在華北的茶館是用高木桌、長凳子、茶壺,坐起來不是很舒服,茶壺泡茶也不利于品茶,而且顧客加開水還得另付錢。因此,人們稱這些茶館為“無茶無座”。

北方人一般喝白開水、冷井水,僅那些老頭或地方士紳去茶館飲茶。人們很少在河北、河南、安徽、陜西、東北等地看到茶館。在許多地方,比如天津,居民在“老虎灶”買開水回家泡茶,并非待在茶館里喝茶聊天。

在南方,茶館發(fā)達得多。在《夢粱錄》《儒林外史》等有關(guān)中國古代茶坊的描述,也幾乎都集中在南方,如杭州、南京等城市。那些近代作品中如舒新城、黃炎培、張恨水、何滿子、黃裳等人關(guān)于茶館的回憶也幾乎都是南方城市。

有人觀察,在廣州,老人們稱茶館為“茶室”,這些茶館主要是賣點心,但其座位舒服得多,所以人們稱是“有座無茶”。廣東一般稱茶樓,表面看起來像四川的茶館,但顯然是為中產(chǎn)階級服務(wù)的,與四川的“平民化”茶鋪不同。這些茶樓可以高達四五層,樓越高則價越貴,因為那里使用的桌椅、茶具等都比較高檔,光亮照人,茶客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士紳,就是富商。他們不但喝茶,還買點心小吃,把茶鋪作為會客或洽談生意的場所。

揚州雖然在長江北,還是習慣上被視為南方的一部分。在那里,茶館和公共澡堂經(jīng)常合二而一,一般早晨賣茶,下午成為澡堂。南京的茶館比成都少得多,顧客一般只在早晨光顧,茶客多為中下階層。南通則有三類茶館,即點心、清茶館和堂水爐子。所謂堂水爐子,即老虎灶,只賣熱水和開水,都為下層人民服務(wù)。

在上海,性別間的限制較少,婦女被允許進入茶館也較成都早得多。在1870年代,越來越多的上海婦女進入茶館、戲院、鴉片煙館以及其他公共場所,年輕婦女也喜歡在茶館約會,當然也會有一些妓女混跡其中。1880年代,中下層婦女也經(jīng)常與男人同處一個公共空間,雖然上層婦女拒絕到這樣的地方。

事實上,茶館在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甚至不像咖啡館那么重要,例如原哈佛大學教授李歐梵在他的《上海摩登》(Shanghai Modern)中所指出的,咖啡館“在歐洲特別是法國作為一個公共空間充滿政治和文化意義”,在1930年代的上海,作為學者和知識分子的聚會地,成為“當代城市生活的象征”。如果說上海人去咖啡館追求“現(xiàn)代生活”,那么成都居民則在茶鋪里捍衛(wèi)“傳統(tǒng)”生活方式。

雖然茶是中國的“國飲”,在全國大江南北的城鎮(zhèn)甚至鄉(xiāng)場都有茶館,但沒有任何城市像成都人那樣,其日常生活與茶館有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人類學家也同意,在華北飲茶不像南方那么普遍,茶館和茶館生活對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重要。

巴波在其回憶中,講到他坐茶館的經(jīng)歷,他發(fā)現(xiàn)茶館的數(shù)量,“北方不如南方多,南方要數(shù)四川多,四川境內(nèi)要數(shù)成都多”。在不同地區(qū)產(chǎn)生了不同的飲茶習俗。例如,北方人說“喝茶”,南方人說“飲茶”,四川人說“吃茶”。

成都茶鋪是中國茶館的一部分,也是中國茶館文化的精華。也可以這么認為,成都的茶鋪是中國茶館的代表,因為它具有中國茶館和茶館文化最豐富的歷史和最有影響的文化現(xiàn)象。它是根植于地域、生態(tài)、生活方式而發(fā)展起來的,是地方文化的最突出的表現(xiàn)。如果我們想了解中國日常生活文化和公共空間關(guān)系的話,那么成都茶鋪無疑是最典型的觀察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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