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味巷

賈平凹散文 作者:賈平凹著


五味巷

長安城內(nèi)有一條巷:北邊為頭,南邊為尾,千百米長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都長得老高,一直突出兩層木樓,巷面就全陰了,如進(jìn)了深谷峽底;天只剩下一帶,又盡被柳條割成一道兒的,一溜兒的。路燈就藏在樹中,遠(yuǎn)看隱隱約約,羞澀像云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長乍短在綠縫里激射。在巷頭一抬腳起步,巷尾就有了響動,背著燈往巷里走,身影比人長,越走越長,人還在半巷,身影已到巷尾去了。巷中并無別的建筑,一堵側(cè)墻下,孤零零站一竿鐵管,安有龍頭,那便是水站了;水站常常斷水,家家少不了備有水甕、水桶、水盆兒,水站來了水,一個才會說話的孩子喊一聲“水來了!”全巷便被調(diào)動起來。缺水時節(jié),地震時期,巷里是一個神經(jīng),每一個人都可以當(dāng)將軍。買高檔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生活日用,卻極方便:巷北口就有了四間門面,一間賣醋,一間賣椒,一間賣鹽,一間賣堿;巷南口又有一大鋪,專售甘蔗,最受孩子喜愛,每天門口擁集很多,來了就趕,趕了又來。巷本無名,借得巷頭巷尾酸辣苦咸甜,便“五味,五味”,從此命名叫開了。

這巷子,離大街是最遠(yuǎn)的了,車從未從這里路過,或許就最保守著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過、改造過。但居民卻看重這地方,住戶越來越多,門窗越安越稠。東邊木樓,從北向南,一百二十戶,西邊木樓,從南向北,一百零三戶。門上窗上,掛竹簾的、吊門簾的、搭涼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見自己門窗的標(biāo)志。樓下的房子,沒有一間不陰暗,樓上的房子,沒有一間不裂縫;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每一個門窗去,門窗雜亂無章,卻誰也不曾走錯過。房間里,布幔拉開三道,三代界線劃開;一張木床,妻子,兒子,香甜了一個家庭,屋外再吵再鬧,也徹夜酣眠不醒了。

城內(nèi)大街是少栽柳的,這巷里柳就覺得稀奇。冬天過去,春天幾時到來,城里沒有山河草林,惟有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黃綠,忍不住叫一聲“春來了!”巷里人倒覺得來的突然,近看那柳枝,卻不見一片綠葉,以為是迷了眼兒。再從遠(yuǎn)處看,那黃黃的,綠綠的,又彌漫在巷中。這奇觀兒曾惹得好多人來,看了就嘆,嘆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制度:君子動眼不動手。只有遠(yuǎn)道的客人難得來了,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凈水,在茶桌幾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兒全綠,一天便嫩芽暴綻,三天吐出幾片綠葉,一直可以長出五指長短,不肯脫落,娟秀如美人的長眉。

到了夏日,柳樹全掛了葉子,枝條柔軟修長如長發(fā),數(shù)十縷一撮,數(shù)十撮一道,在空中吊了綠簾,巷面上看不見樓上窗,樓窗里卻看清巷道人。只是天愈來愈熱,家家門窗對門窗,火爐對火爐,巷里熱氣散不出去,人就全到了巷道。天一擦黑,男的一律褲頭,女的一律裙子,老人孩子無顧忌,便赤著上身,將那竹床、竹椅、竹席、竹凳,巷道兩邊擺嚴(yán),用水嘩地潑了,側(cè)身躺著臥著上去,茶一碗一碗喝,扇一時一刻搖,旁邊還放盆涼水,一刻鐘去擦一次。有月,白花花一片,無月,煙火頭點(diǎn)點(diǎn),一直到了夜闌,打鼾的、低談的、坐的、躺的,橫七豎八,如到了青島的海灘。

若是秋天,這里便最潮濕,磚塊鋪成的路面上,人腳踏出坑凹,每一個磚縫都長出野草,又長不出磚面,就嵌滿了磚縫,自然分出一塊一塊的綠的方格兒。房基都很潮,外面的磚墻上印著泛潮后一片一片的白漬,內(nèi)屋腳地,濕濕蟲繁生,半夜小解一拉燈,滿地濕濕蟲亂跑,使人毛骨悚然,正待要捉,卻霎時無影。難得的卻有了鳴叫的蛐蛐,水泥大樓上,柏油街道上都有著蛐蛐,這磚縫、木隙里卻是它們的家園。孩子們喜愛,大人也不去捕殺,夜里懶散地坐在家中,倒聽出一種生命之歌,歡樂之歌。三天,五天,秋雨就落一場,風(fēng)一起,一巷乒乒乓乓,門窗皆響,索索瑟瑟,枯葉亂飛。雨絲接著斜斜下來,和柳絲一同飄落,一會拂到東邊窗下,一會拂到西邊窗下。末了,雨戛然而止,太陽又出來,復(fù)照玻璃窗上,這兒一閃,那兒一亮,兩邊人家的動靜,各自又對映在玻璃上,如演電影,自有了天然之趣。

孩子們是最盼著冬天的了。天上下了雪,在樓上窗口伸手一抓,便抓回幾朵雪花,五角形的,七角形的,十分好看,湊近鼻子聞聞有沒有香氣,卻倏忽就沒了。等雪在柳樹下積得厚厚的了,看見有相識的打下邊過,動手一扯那柳枝,雪塊就嘩地砸下,并不生疼,卻吃一大驚,樓上樓下就樂得大呼小叫。逢著一個好日頭,家家就忙著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門口,女的揉,男的涂,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樓窗前用竹竿挑起,層層疊疊,如辦展銷。凡翻動處,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白臉,立即又不見了,唱幾句細(xì)聲細(xì)氣的電影插曲,逗起過路人好多遐想。偶爾就又有頑童惡作劇,手握一小圓鏡,對巷下人一照,看時,頭兒早縮了,在木樓里嗤嗤癡笑。

這里每一個家里,都在體現(xiàn)著矛盾的統(tǒng)一:人都肥胖,而樓梯皆瘦,兩個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須雙手在前;房間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發(fā)展,亂七八糟東西一股腦全塞進(jìn)去;工資都少,而開銷皆多,上養(yǎng)老,下育小,兩個錢頂一個錢花,自由市場的鮮菜吃不起,只好跑遠(yuǎn)道去國營菜場排隊(duì);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學(xué)習(xí),巷內(nèi)有一位老教師,人人器重。當(dāng)然沒有高干、中干住在這里,小車不會來的,也就從不見交通警察,也不見一次戒嚴(yán)。他們在外從不管教別人,在家也不受人教管:夫妻平等,男回來早男做飯,女回來早女做飯。他們也談?wù)搫e人住水泥樓上的單元,但末了就數(shù)說那單元房住了憋氣:一進(jìn)房,門“砰”地關(guān)了,一座樓分成幾十個世界。也談?wù)撃切┖笥泻笤?,前有籬笆花園的人家,但末了就又?jǐn)?shù)說那平房住不慣:鄰人相見,而不能相逾。他們害怕那種隔離,就越發(fā)維護(hù)著親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說得清楚:走哪個門,上哪個梯,拐哪個角,穿哪個廊。誰家娶媳婦,鞭炮一響,兩邊樓上樓下伸頭去看,樂事的剪一把彩紙屑,撒下新郎新娘一頭喜,夜里去看鬧新房,吃一顆喜糖,說十句吉祥。誰說不出誰家大人的小名,誰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們沒有兩家是鄉(xiāng)黨的,漢,回,滿,各種風(fēng)俗。也沒有說一種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陜西,南腔北調(diào)。人最雜,語言豐富,孩子從小就會說幾種話,各家都會炒幾種風(fēng)味菜,除了外國人,哪兒來的人都能交談,哪兒來的劇團(tuán),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卻能聽八面,城內(nèi)哪個商場辦展銷,哪個工廠辦技術(shù)夜校,哪個書店賣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只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開了什么會,他們要議論,某個球隊(duì)出國得了冠軍,他們要?dú)g呼,哪個干部搞走私,他們要咒罵。議完了,笑完了,咒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yàn)榉啃″X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陣?yán)坐Q電閃,立即便風(fēng)平浪靜,妻子依舊是乳,丈夫依舊是水,水乳交融,誰都是誰的俘虜;一個不笑,一個不走,兩個笑了,孩子就樂,出來給人說:爸叫媽是冤家,媽叫爸是對頭。

早上,是這個巷子最忙的時候。男的去買菜,排了豆腐隊(duì),又排蘿卜隊(duì),女的給孩子穿衣喂奶,去爐子上燒水做飯。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卻費(fèi)老長時間:女的頭發(fā)要油光松軟,褲子要線楞不倒,男子要領(lǐng)齊帽端,鞋光襪凈,夫妻各自是對方的鏡子,一切滿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車扛下樓,一聲丁零,千聲呼應(yīng),頭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黃昏來了,巷中就一派悠閑:老頭去喂鳥兒,小伙去養(yǎng)魚,女人最喜育花。鳥籠就掛滿樓窗和柳椏上,魚缸是放在走廊、臺階上,花盆卻苦于沒處放,就用鐵絲木板在窗外凌空吊一個涼臺。這里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發(fā)現(xiàn),立即成了長安城內(nèi)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劇團(tuán)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園專家參觀了五次。

就是這么個巷子,開始有了聲名,參觀者愈來愈多了。八一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內(nèi),天天上下班,都要路過這巷子,總是帶了油鹽醬醋瓶,去那巷頭四間門面捎帶,吃醋椒是酸辣,嘗鹽堿是咸苦。進(jìn)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卻用去我好多時間,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縷思緒,萬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見孩子們又擁集在甘蔗鋪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兩耳下陷坑,滿口生津,走去也買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濃,且甜味最長。

記于1982年7月2日靜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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