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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疑古玄同:錢玄同隨筆 作者:錢玄同 著


隨感錄

近來看見《上海時報》上登有廣告,說,有《靈學(xué)叢志》出版;此志為上海一個乩壇叫做什么“盛德壇”的機(jī)關(guān)報。其中所列的題目,都是些關(guān)于妖精魔鬼的東西。最別致的,有吳稚暉先生去問音韻之學(xué),竟有陸德明、江永、李登三人降壇,大談其音韻。我看了這廣告,覺得實(shí)在奇怪得很,因此花了三角大洋,買他一本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怪事。

買了來,大略翻了一遍,真是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不料世界已至20 世紀(jì)時代,中國號稱共和者亦已七年,還居然出現(xiàn)此種怪事。唉! ——現(xiàn)在姑且耐住火性,替他開一篇賬再說。

(a)來的有顏回、曾參、董仲舒、楊雄、朱熹、陸九淵這些儒者;“生殖器崇拜”的混賬道士(如什么“ 祖師”、“ 真人”、“ 仙翁”之類;周朝的列御寇、莊周、墨翟三位哲學(xué)家,也被他們逼了跟著葛洪、魏伯陽、孫思邈這些混賬道士去研究“ 生殖器崇拜”之學(xué)),殺人放火的關(guān)羽、張飛、張巡、許遠(yuǎn)、岳飛、文天祥這些武將;佛教的菩薩;《封神傳》一類書里的妖精畜牲(如什么馬元帥、溫元帥、王靈官、柳仙、龜帥、蛇帥之類)。

(b)上列的六種怪物(其中雖有幾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但是死了千百年,現(xiàn)在忽然出現(xiàn),也只好稱他為“怪物”),十之七八都會做詩,詩的格調(diào)意境,都是一樣?!@真是仙人了! 我們常人,不要說各人所做的詩不能相同,就是兩個人同學(xué)杜甫或同學(xué)黃庭堅,也是各有各的面目。不料一做仙人,無論中國人,外國人,文人,武人,動物,植物……竟能做出“一套板”的詩來!

(c)顏回、孟軻、楊雄這些人,都會做齊梁以后的七言絕句。

(d)從顏回起,一切怪物的詩,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清朝做“ 試帖詩”時所用的《詩韻合璧》的韻。

(e)其中言偃的詩,把十二侵的“ 深”、“ 音”二字和十一真的“新”字通押;董仲舒的詩,把八庚的“ 明”、“ 情”二字和十一真的“神”字通押。

(f)還有幾個怪物做不出四句的,更四個四個的聯(lián)句,聯(lián)成一首七絕。

(g)這個乩壇是“孟圣”做“主壇”,“莊生”和“墨卿”做“ 代表”(這稱呼和名目,照錄原文。他們叫莊周做仙教——就是混賬道士——的代表,墨翟做佛教、耶穌教的代表),說,因?yàn)槊陷V會“ 息邪說”,所以主壇者“其軻也歟”,“ 歸孟圣矣乎”。(二句皆乩壇原文,在一篇文章里。)——我記得“孟圣”所“ 息”的“ 邪說”里面,有一部分似乎就是那位官拜“代表”的“墨卿”!

(h)關(guān)羽會寫幾個雞腳爪樣子的怪字。岳飛會寫幾個香爐樣子的怪字。(“靈學(xué)叢”三字都寫成香爐樣子;獨(dú)有“ 志”字糟了,寫不像香爐樣子。)濟(jì)顛和尚、秉鉞仙吏、秉筆花月仙史、衛(wèi)瓘四個怪物寫的字,筆姿都是一樣。還有一個什么長樂金仙畫的濟(jì)顛和尚的怪面孔。

(i)記載門中有曰: “周代諸圣賢書體,多以篆畫寫今楷,書寫時有極艱滯者,且筆畫次第,亦不與今人同: 蓋均是篆書之遺意也。唯孟圣則作大草,勁而雄肆,或者曾加功摹仿后代書體歟! 列莊兩賢,書法尤奇?!薄铱戳诉@段話,實(shí)在不好意思多開口,只得說道,“原來如是!”

(j)有一個講音韻的李登,會寫西洋的字母和日本的假名。

賬是開完了,就請大家看看罷!

陸、江、李三個怪物的《音韻》篇,我細(xì)細(xì)的拜讀了一番,覺得如此講音韻之學(xué),真和那位王敬軒先生解“人”、“暑”二字的字形之學(xué)可稱雙絕。(王說見本卷三號。)

平上去入四聲,是講一個母音的長短;喉腭舌齒唇五音,是講子音發(fā)音的所自;宮商角徵羽五音,是和那“凡工尺上一四合”一類的名稱。齊梁以前,未立“平上去入”的標(biāo)題,因?yàn)椤皩m、商、角、徵、羽”五字,卻好是“平、平、入、上、去”(五音之“羽”,當(dāng)讀去聲)五聲,所以李登、呂靜都借此五字來標(biāo)上平、下平、上、去、入。不料陸德明這個怪物竟說道:

四聲之說,古來無之。……原天地之籟,本具自然。發(fā)于喉者謂之宮音,發(fā)于腭者謂之角音,發(fā)于舌者謂之徵音,發(fā)于齒者謂之商音,發(fā)于唇者謂之羽音。然古來傳者各異其說,或不盡同。沈氏初創(chuàng),當(dāng)時天子尚疑之,不見信用,猶存古法。……

說四聲以前標(biāo)平仄的記號,竟異想天開,牽到喉腭舌齒唇上去了。你道這種音韻之學(xué),奇也不奇?

其下又云:

司馬九宮反紐,神琪三十六母,更屬支離。幸陳第、顧炎武、戴震、段玉裁、朱駿聲輩維持古韻,不致失墜。

這更是“七支八搭”,胡說一陣子昏話。吳稚暉先生問的是“呂靜《韻集》之‘宮商角徵羽’如何分配”,與三十六字母等有什么相干? 更和明清以來的古音學(xué)家有什么相干? 況且清朝的古音學(xué)家,有大發(fā)明的像江永、孔廣森、王念孫諸人,都不敘入;忽然拉進(jìn)一個碌碌因人的朱駿聲,這也可笑得很。這種“纏夾二先生”,真是“少有少見”。

江永的《音韻篇》,滿紙胡言亂語,完全在那邊說夢話。今錄其尤妙之?dāng)?shù)說如下。略懂音韻之學(xué)的人看了,必為之皺眉搖頭也。

東方多角音,西方多商音,南方多徵音,北方多羽音,中央兼?zhèn)渌囊簦欢硪魟t諸方各具,故音韻之學(xué),當(dāng)以喉音統(tǒng)其余諸聲。

宮隆不過示明宮音之廣聲,居閭則其狹聲。宮居又宮中之宮,隆閭則宮中之徵。

原音韻聲三名,各有分則。宮韻中有宮音,宮音中復(fù)有宮聲。

人籟成于音聲,配合聲韻,配合皆以變聲疊韻,上翻下切,而成音節(jié)。

宮居二字,宮隆二字,實(shí)具反切之原,為一切聲音之母。后世字母,不能出其范圍。

欲知其詳,《太平御覽》、《永樂大典》、《苑臺秘要》諸書可檢閱之,必能得其底蘊(yùn)。

記得十五年前,我遇見一位“孝廉公”,他說,他鄉(xiāng)試時,答過一個“勾股”題目;其實(shí)他于勾股之學(xué)從未研究,瞎七搭八,畫了幾個圓的、三角的圖,填上些“甲乙丙丁”的字,又瞎做了幾句說明的話,連他自己也看不懂?,F(xiàn)在這位江慎修先生的音韻之學(xué),若和那位先生的勾股之學(xué)相比,一個是十六兩,一個便是一斤。

李登的音韻之學(xué)卻更妙了,——記錄者曰,“唐李登,治五方元音字母?!毕雭磉@是另外一個李登,不是那做《聲類》的李登;因?yàn)樽觥堵曨悺返睦畹?,是曹魏時人也?!潓⑵渥蠲钪Z錄于下方:

人為萬物之靈,……其心中所欲表宣其念慮之蘊(yùn)蓄,……必有次第節(jié)奏以限制之,此之謂音韻;故言而有節(jié),從口含一。

按,“音”字“從口含一”;其上半之“ZY21032_17_01”(隸省作“ 立”),不知是否衍文。

音之寄于人者,本二氣之能;雖有出入,其狀則理在一揆。(?)如喉音,在中原有四音,其諸異域有過者否。(?)

“二氣之能”,不知當(dāng)作何解,可是那位朱老爹說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嗎? “其理……”“其諸……”二句,頗覺費(fèi)解。

以五方元音論之,其最簡者,莫如二十母;若稍通用,則五十音足矣,合乎大衍之?dāng)?shù),真秘藏也;此之謂元音。若殊方之音或不盡同,有所損益,亦至微也;此之謂閏音,言其其在余而非正也。各處有各處之閏音,絕不相通;至元音,則亙古今,貫中外,自有天地人類以迄于茲無或少變;而有依時遷移,域地異陔,彼此不屬,茫然不達(dá)者;此之謂變音。元音為聲律之本,閏音為韻節(jié)之佐,變音為音異之源。故論樂必本性情,言禮當(dāng)適起居,談音必審閏變。

“元音”、“閏音”、“變音”之界說如此,可謂奇絕。不知道“五方”與“殊方”與“域地異陔”如何分別? “亙古今貫中外無或少變”之音,何以有“最簡”及“稍通用”之別? 且“稍通用”三字,又作何解? “二十”、“五十”與“損益”如何分別? “絕不相通”與“彼此不屬茫然不達(dá)”如何分別? “故論樂……”三語,又是“纏夾二先生”的做文章法子。

……此何故歟? 豈音韻果無定歟? 隨時隨地,可以任意變易歟? 夫然,則音韻可以不作。何苦窮研殫思? 是豈知其道者哉? 必不然矣。當(dāng)必有所法式矣。

此段文調(diào),唯有批他八個字道: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至其意義如何,小子不學(xué),真“莫能仰測高深于萬一”矣。

故宮轉(zhuǎn)為徵,而舌頭舌上,齒尖齒身,輕唇重唇,古今異聲,古今混用,非有他異,簡繁之殊。其諸不當(dāng)轉(zhuǎn)而轉(zhuǎn),不當(dāng)通而通。準(zhǔn)是以例,旋宮之義明矣。

“其諸……”二語,又頗費(fèi)解。“旋宮之義”,實(shí)在難“明”。

音有主音仆音。有母音父音。

請問“主音”與“母音”如何分別? “仆音”與“父音”如何分別?

唇音,滂,b(英、美、法、德皆同),ハ(日本)。

英美法德之“b”,其音竟同于中國之“滂”,日本之“ハ”,不知是幾時改良的? 又“美文”不知是怎樣的東西? ——其后有注云,“美附于英”。既曰“附”,必與英文不同。

俟《叢編》第二冊刊行后,當(dāng)刻列一詳表: 以漢文三十六母、五十母、二十母、十二母、三六李母、陶母、談文、華巖卅二母,及明清各家之簡字、省筆字、一筆字、快字、官母、奇字,等等。各種有關(guān)韻學(xué)者,亦附其中。

他原來早已知道有人在那里刊行《靈學(xué)叢志》,真是仙人了。所敘各種什么“母”,什么“字”,我見聞淺陋,很多不知道的,只好照原書圈點(diǎn)。明朝的“簡字”,不知是什么樣子? “官母”“奇字”,更不知是什么東西?

真倒楣! 真晦氣! 我們的《新青年》雜志,并非W. C. 的矮墻,供給人家貼“出賣傷風(fēng)”,“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啼郎……”這一類把戲的;然而今天竟不能不自貶身價,在這《隨感錄》中介紹這種怪物的著作。真倒楣! 真晦氣!

這扶乩的邪說,本期有陳百年先生的《辟“靈學(xué)”》一篇,據(jù)心理學(xué)的真理來駁斥,說: “假使果非有意作偽,在現(xiàn)今心理學(xué)視之,純屬扶者之變態(tài)心理現(xiàn)象?!标愊壬?,皆以科學(xué)的眼光,來評判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邪說;有腦筋的人看了,決不至再為什么“靈學(xué)”所惑。

唯吳稚暉先生,實(shí)為極端提倡科學(xué),排斥邪說之人;這回因?yàn)楸慌笥阉?,動了一點(diǎn)好奇之心,遂致那個什么“盛德壇”上發(fā)現(xiàn)這三篇講音韻的怪文章。在不知其中情形者,對于吳先生此番舉動,約有兩派議論:一派是頭腦清楚的人,說: “怎么吳稚暉也信起扶乩來了! 他從前做《新世紀(jì)》、《上下古今談》的思想見識到那里去了呢?”一派是昏頭昏腦的人,說: “你看! 吳稚暉都相信扶乩了;可見鬼神之事,是的確有的,是應(yīng)該相信的?!鼻耙慌傻淖h論,不過損吳先生個人的價值。后一派的議論,為害于青年前途者甚大;本志以誘導(dǎo)青年為唯一之天職,不可不有所矯正。

矯正之法,陳先生做《辟“靈學(xué)”》,固是“正人心,息邪說”的正辦;我以為仍以吳先生之言辟之,亦是一法,因?yàn)閰窍壬鷮?shí)在不信此事,即不為“息邪說”計,亦不可不替吳先生辨明。

《靈學(xué)叢志》中有吳先生給俞復(fù)的一封信,茲錄其要語如下:

……昨聞仲哥乃郎又以催眠哄動于甘肅路。鬼神之勢大張,國家之運(yùn)告終,其預(yù)兆乎! 弟甘心常隨畜道以入輪回,不忍見科學(xué)不昌,使我家土壁蟲張目。先生欲以挽世道人心,于鄙意所屬適得其反。

這不是吳先生反對提倡“靈學(xué)”的鐵證嗎?

扶乩的要是有心作偽,則當(dāng)科以“左道惑眾”之罪,自不消說。如無心作偽,則為扶者之變態(tài)心理,決非那些怪物果真降壇: 陳先生的論文里已經(jīng)說得明明白白。若云不信鬼神之吳稚暉曾經(jīng)親睹此音韻三篇,故斷言鬼神之當(dāng)信;則吳先生已有上列之宣言;并且我還看見吳先生給蔡孑民先生的信,中有此音韻三篇陳義敷淺,僅可供場屋中對策之用,與音韻之學(xué)相去尚遠(yuǎn)之說。(此約舉其意,非直錄吳君原信之語。)如此,則欲以“不信鬼神之人且不得不信,可見圣賢仙佛之降壇必實(shí)有其事”之說為詞者,其人非愚即誣。我可愛可敬有希望之青年! 千萬不可隨聲附和,作此妄想!

嗚呼! 漢晉以來之所謂道教,實(shí)演上古極野蠻時代“生殖器崇拜”之思想。二千年來民智日衰,道德日壞,雖由于民賊之利用儒學(xué)以愚民;而大多數(shù)之心理舉不出道教之范圍,實(shí)為一大原因。1900年,竟演出“拳匪”之慘劇。吾人方以為自經(jīng)此創(chuàng)以后,國人當(dāng)能生覺悟之心,道教毒焰,或可漸漸澌滅。豈知近年以來,此等“拳匪”余孽,竟公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大施其妖術(shù): 某也提倡“丹田”,某也提倡“靈學(xué)”。照此做去,非再鬧一次“拳匪”不止,非使中國國民淪于萬劫不復(fù)的地位不止。

陳獨(dú)秀先生說: “增進(jìn)自然界之知識,為今日益世覺民之正軌;一切宗教,無裨治化,等諸偶像。”又說: “人類將來真實(shí)之信解行證,必以科學(xué)為正軌;一切宗教,皆在廢棄之列?!边@話說得最是。我們的意思,以為就是最高等最進(jìn)化的宗教如佛教耶教,在這20 世紀(jì)科學(xué)昌明的時代,也是不該迷信。何況那最野蠻的道教,實(shí)在是一種“生殖器崇拜”的邪教;既欲靦然自命為“人”,決不該再信這種邪教。

青年??! 如其你還想在20 世紀(jì)做一個人,你還想中國在20 世紀(jì)算一個國,你自己承認(rèn)你有腦筋,你自己還想研究學(xué)問;那么,趕緊鼓起你的勇氣,奮發(fā)你的毅力,剿滅這種最野蠻的邪教,和這班興妖作怪胡說八道的妖魔!

(選自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

有人轉(zhuǎn)述一位研究古學(xué)的某先生的話道: “外國的新學(xué),是不用研究的;我們中國人,只要研究本國的古學(xué)便得了。近來的人都說,‘中國政治不好,社會不好,眼見得國就要亡了,青年學(xué)子非研究新學(xué),改革舊污,不足以救亡’;這話是不對的。要知道就是中國給別國滅了,外國人來做中國的皇帝,我們本來不是中國的官吏,就稱‘外國大皇帝陛下’,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到那時候,還該研究我們的古學(xué),不可轉(zhuǎn)旁的念頭?!蔽衣犃诉@話,覺得太奇了;便再轉(zhuǎn)述給一個朋友聽聽。那朋友說:“這又何足奇? 你看滿清入關(guān)的時候,一班讀書人依舊高聲朗誦他的《四書》、《五經(jīng)》、八股、試帖。那班人的意見,大概以為國可亡,種可奴,這祖宗傳下來的國粹是不可拋棄的?!爆F(xiàn)在這位某先生,也不過是“率由舊章”,這又何足奇? 我乃恍然大悟?!俏乙獑枂栆话嗲嗄辏?你們對于某先生的話,究竟以為怎樣呢?

有一位留學(xué)西洋的某君對我說道: “中國人穿西裝,長短、大小、式樣、顏色,都是不對的;并且套數(shù)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這一套的: 這種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份,叫西洋人看見,實(shí)在丟臉?!蔽冶銌査溃?“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樣的講究呢?”他道: “什么禮節(jié),該穿什么衣服,是一點(diǎn)也不能錯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來套,常常更換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這些衣服,是很講究的,更是一點(diǎn)不能錯的。”我又問他道: “西洋也有窮人嗎? 窮人的衣服也有十來套嗎? 也有旅行避暑的講究衣服嗎?”他道: “西洋窮人是很多。窮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講究的了;但是這種窮人,社會上很瞧他不起,當(dāng)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聽完這話,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這一定是上等人——紳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學(xué)了幾年,居然學(xué)成了上等人——紳士——的氣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車夫,聽說一年之中要打斷好幾根手杖呢!車夫自然是下等人,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職務(wù);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份”罷!

兩三個月以來,北京的戲劇忽然大流行昆曲;聽說這位昆曲大家叫做韓世昌。自從他來了,于是有一班人都說,“好了,中國的戲劇進(jìn)步了,文藝復(fù)興的時期到了。”我說,這真是夢話。中國的舊戲,請問在文學(xué)上的價值,能值幾個銅子? 試拿文章來比戲: 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過是《東萊博議》罷了,就是進(jìn)一層說,也不過是“八家”罷了,也不過是《文選》罷了。八股固然該廢;難道《東萊博議》、“八家”和《文選》便有代興的資格嗎? 吾友某君常說道: “要中國有真戲,非把中國現(xiàn)在的戲館全數(shù)封閉不可。”我說這話真是不錯?!腥瞬欢?,問我“這話怎講?”我說,一點(diǎn)也不難懂。譬如要建設(shè)共和政府,自然該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設(shè)平民的通俗文學(xué),自然該推翻貴族的艱深文學(xué)。那么,如其要中國有真戲,這真戲自然是西洋派的戲,決不是那“臉譜”派的戲,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說不像話的話全數(shù)掃除,盡情推翻,真戲怎樣能推行呢? 如其因?yàn)椤澳樧V”派的戲,其名叫做“戲”,西洋派的戲,其名也叫做“戲”,所以講求西洋派的戲的人,不可推翻“臉譜”派的戲。那我要請問: 假如有人說: “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則組織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該推翻君主政府?!边@句話通不通?

(選自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5 卷第1 號)

既然叫做共和政體,既然叫做中華民國,那么有幾句簡單的話要奉告我國民。

民國的主體是國民,決不是官,決不是總統(tǒng)。總統(tǒng)是國民的公仆,不能叫做“元首”。

國民既是主體,則國民的利益,需要自己在社會上費(fèi)了腦筋費(fèi)了體力去換來。公仆固然不該殃民殘民,卻也不該仁民愛民。公仆就是有時僭妄起來,不自揣量,施其仁愛;但是做國民的決不該受他的仁愛?!裁唇凶鋈拭駩勖衲兀?像貓主人養(yǎng)了一只貓,天天買魚腥給他吃: 這就是仁民愛民的模型。

既在20 世紀(jì)建立民國,便該把法國美國做榜樣;一切“圣功王道”,“修、齊、治、平”的鬼話,斷斷用不著再說。

中華民國既然推翻了自五帝以迄滿清四千年的帝制,便該把四千年的“國粹”也同時推翻;因?yàn)檫@都是與帝制有關(guān)系的東西。

民國人民,一律平等,彼此相待,止有博愛,斷斷沒有什么“忠、孝、節(jié)、義”之可言。

中華民國成立之后,有一班“大清國”的“伯夷、叔齊”在中華民國的“首陽山”里做那“養(yǎng)不食周粟”——他們確已食了民國之粟,而又不能無“義不食粟”之美名,所以我替他照著舊文,寫一個“周”字,可以含糊一點(diǎn)——的“遺老”。這原是列朝“鼎革”以后的“譜”上寫明白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如此,本不足怪。但是此外又有一班二三十歲的“遺少”,大倡“保存國粹”之說。我且把他們保存國粹的成績隨便數(shù)他幾件出來——

垂辮;纏腳;吸鴉片煙;叉麻雀,打撲克;磕頭,打拱,請安;“夏歷壬子年——戊午年”;“上已修禊”;迎神,賽會;研究“靈學(xué)”,研究“丹田”;做駢文,“古文”,江西派的詩;臨什么“黃太史”“陸殿撰”的“館閣體”字;做“卿卿我我”派,或“某生者”派的小說;崇拜“隱寓褒貶”的“臉譜”;想做什么“老譚”“梅郎”的“話匣子”;提倡男人納妾,以符體制;提倡女人貞節(jié),可以“猗歟盛矣”。

有人說,“朋友! 你這話講得有些不對。辮發(fā),鴉片煙,撲克牌之類,難道是國粹嗎?”我說,“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國宣統(tǒng)三年’以前支那社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國粹。你如不信,可以去請教那班‘遺老’‘遺少’,看我這話對不對?!?/p>

國粹何以要保存呢? 聽說這是一國的根本命脈所在?!皣谔斓兀赜信c立”的,就是這國粹。要是沒有了這國粹,便不像“大清國”的樣子,“大清國”就不能保存了。

那么,我要請問先生們。先生們到今天還是如此保存國粹,想來在貴國“宣統(tǒng)三年”以前,先生們一定也是很保存國粹的了。但是中華民國七年二月十二日那一天,先生們?yōu)槭裁础蔼?dú)使至尊憂社稷”,忍令貴國大皇帝做那“唐虞禪讓”的“盛德大業(yè)”,不應(yīng)用這國粹來挽回貴國的“天命”呢?

適用于現(xiàn)在世界的一切科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發(fā)明的;我們該虛心去學(xué)他,才是正辦。若說科學(xué)是墨老爹發(fā)明的;哲學(xué)是我國固有的,無待外求;我國的文學(xué),既有《文選》又有“八家”,為世界之冠;周公作《周禮》是極好的政治;中國道德,又是天下第一: 那便是發(fā)昏做夢。請問如此好法,何以會有什么“甲午一敗于東鄰,庚子再創(chuàng)于八國”的把戲出現(xiàn)? 何以還要講什么“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的說話? 何以還要造船制械,用“以夷制夷”的辦法?

有人說,陽歷真是沒有道理,什么連端午,中秋都沒有了;除夕晚上月亮?xí)A的: 這還成個什么樣子? 我要問他,有了端午、中秋,有什么用處? 除夕晚上月亮圓了,有什么壞處? 我的意思,以為端午、中秋,正該廢除。若要吃箬殼包的糯米,玫瑰白糖餡兒的圓餅,什么時候都可以吃。現(xiàn)在特別定了這兩個日子來吃這兩樣?xùn)|西,白白的耗費(fèi)了兩天的光陰,已覺荒唐。何況端午還要掛什么沒有做過人的鬼的鬼臉,叫做什么鐘馗;中秋還要供什么“兔兒爺”,磕上一陣子頭。這簡直是瘋子胡鬧,當(dāng)然應(yīng)該廢除,當(dāng)然應(yīng)該禁止。

前幾天,我到中央公園里,忽然看見一班人,在中間的拿了一把鋼叉,裝出種種怪相,前面有敲鑼的人,四周有叫“好——好——”的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容易等他過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前面有敲鼓的人,四周也有叫“好——好——”的人;因?yàn)樗闹車〉娜颂?,我懶得擠進(jìn)去“瞻仰”中間這位的“道范”,因此不知道他是裝怎樣的怪相;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又堵塞了;好容易等他過去。我以為這個后面一定沒有什么了;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后面又有更妙的怪相,有一位扮了女人,扭頭擺腰,“輕移蓮步”,打起了老雄貓叫的腔調(diào),裝出種種“娉娉婷婷千嬌百媚”的妙相,四周叫“好——好——”的人比前面更多,可是沒有人替他敲著鑼鼓。這三批人,不但行動極妙,并且還畫著極妙的臉。我是學(xué)問淺陋,“莫能仰測高深于萬一”,想來這總是照著“臉譜”臨摹的,和清道人臨鄭文公碑可以媲美。并且這種紅的黑的顏色,長的短的胡子,大的小的臉盤,種種不同,其中必有絕大道理: 一臉之紅,榮于華袞,一鼻之白,嚴(yán)于斧鉞;正人心,厚風(fēng)俗,獎忠孝,誅亂賊: 胥在于是。請問,我這話對不對?

(選自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 卷第3 號)

近見上?!稌r報》上有一個廣告,其標(biāo)題為“通信教授典故”;其下云“……搜羅群書,編輯講義,用通信教授;每星期教授一百,則每月可得四百余;……每月只須納講義費(fèi)大洋四角,預(yù)繳三月只收一元?!庇袀€朋友和我說: “這一來,又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學(xué)生的求學(xué)錢要被他們盤去了?!蔽掖鸬溃?“一個月破四角錢的財,其害還小。要是買了他這本書來,竟把這四百多個典故熟讀牢記,裝滿了一腦子,以致已學(xué)的正當(dāng)知識被典故驅(qū)出腦外,或腦中被典故盤踞滿了,容不下正當(dāng)知識;這才是受害無窮哩!”

我要敬告青年學(xué)生: 諸君是20 世紀(jì)的“人”,不是古人的“話匣子”。我們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yàn)楣盼牟粔颍嫠砩蠋灼?;是因?yàn)橐盐覀兊囊馑紝懰鰜?。所以?yīng)該用我們自己的話,寫成我們自己的文章;我們的話怎樣說,我們的文章就該怎樣做。有時讀那古人的文章,不過是拿他來做個參考;決不是要句摹字?jǐn)M,和古人這文做得一模一樣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說當(dāng)時的實(shí)事,和假設(shè)一事來表示一種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們引了來當(dāng)?shù)涔视?,不是膚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驢頭不對馬嘴”,與事實(shí)全然不合。我們做文章,原是要表出我們的意思?,F(xiàn)在用古人的事實(shí)來替代我們的意思: 記憶事實(shí),已經(jīng)耗去許多光陰;引用時的斟酌,又要煞費(fèi)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們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全然相反。請問,這光陰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費(fèi),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嗎? 唉! 少年光陰,最可寶貴,努力求正當(dāng)知識,還恐怕來不及,乃竟如此浪費(fèi),其結(jié)果,不但不能得絲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做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說反而受害——我替諸君想想,實(shí)在有些不值得!

有人說: 典故雖然不該用,但是成語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我說:這也不能如此籠統(tǒng)說。有些成語和譬喻,如胡適之先生所舉的“舍本逐末”、“無病呻吟”之類,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現(xiàn)在口語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并且口語里常用的,比“古已有之”的更覺得親切有味。所以“買櫝還珠”、“守株待兔”之類如其可用,則“城頭上出棺材”也可用,“鑿孔栽須”——這是吳稚暉先生造出來的——也可用。至于與事實(shí)全然不合者,則決不該沿用。如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了,還說“束發(fā)受書”;晚上點(diǎn)的是lamp,還說“挑燈夜讀”;女人不纏腳了,還說“蓮步跚跚”;行鞠躬或點(diǎn)頭的禮,還說“頓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還說“免冠”;……諸如此類,你說用得對不對呢?大概亦不用我再說了。——更有在改陽歷以后寫“夏正”,稱現(xiàn)在的歐美諸國為“大秦”者,這是更沒有道理了。照此例推,則吃煎炒蒸燴的菜,該說“茹毛飲血”;穿綢緞呢布的衣,該說“衣其羽皮”,住高樓大廳,該說“穴居野處”;買地營葬死人,該說“委之于壑”;制造輪船,該說“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了。這“茹毛飲血……”確是成語;但是請問,文章可以這樣做嗎? 如曰不能,且宜知“夏正”、“大秦”和“茹毛飲血……”正是一類的成語呀。照此看來,則成語有可用,有不可用,斷斷不可籠統(tǒng)說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

(選自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 卷第1 號)

王闿運(yùn)說,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鉅子”的變相,鉅子就是“矩子”。姑勿論矩的形狀和十字架的形狀是否一樣,就算是一樣,請問有什么憑據(jù),知道從中國傳出去的呢? 就算查到了傳出去的憑據(jù),請問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頭? 近來中國人常說: “大同是孔夫子發(fā)明的;民權(quán)議院是孟夫子發(fā)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發(fā)明的;立憲是管仲發(fā)明的;陽歷是沈括發(fā)明的;大禮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發(fā)明的。”(這是康有為說的。)此外如電報、飛行機(jī)之類,都是“古已有之”。這種瞎七搭八的附會不但可笑,并且無恥。請問: 就算上列種種新道理、新事物的確是中國傳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學(xué)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進(jìn)步,到了現(xiàn)在的樣子,我們自己不但不會改良進(jìn)步,連老樣子都守不住,還有臉來講這種話嗎? 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積蓄,子孫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盤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經(jīng)理,數(shù)十年之后,變成了大富翁,這家人家的子弟已經(jīng)流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給他錢用,給他飯吃,他還要翹其大拇指以告人曰: “這隔壁人家的錢,是用了我們祖宗的本錢去孳生的;我們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們聽了這話,可要不要罵他無恥? ——何況隔壁人家的本錢是自己的,并不是盤了這位乞丐的祖宗的錢呢?

有一位中國派的醫(yī)生說: “外國醫(yī)生動輒講微生蟲。其實(shí)那里有什么微生蟲呢? 就算有微生蟲也不要緊。這微生蟲我們既看不見,想必比蝦子魚子還要小。我們天天吃蝦子魚子還吃不死,難道吃了比他小的什么微生蟲倒會死嗎?”我想這位醫(yī)生的話講得還不好。我代他再來說一句: “那么大的牛,吃了還不會死,難道這么小的微生蟲吃了倒還死嗎?”——閑話少講。那位醫(yī)生自己愛拿微生蟲當(dāng)蝦子魚子吃,我們原可不必去管他。獨(dú)是中國這樣的醫(yī)生,恐怕著實(shí)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訓(xùn),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蝦子魚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國人給“青天老爺”和“丘八太爺”弄死了還不夠,還有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來幫忙,也未免太可憐了。但是“大夫”醫(yī)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無怨,還要敬送“仁心仁術(shù)”,“三折之良”,“盧扁再世”的招牌給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中國人自己說自己身體的構(gòu)造,很有生些特別: 心在正中,一面一個肝,一面一個肺,這三樣?xùn)|西的位置,和香爐蠟臺的擺法一樣;這已經(jīng)很奇怪了。此外還有什么“三焦”,什么“丹田”,什么“泥丸宮”,什么“氣”。身體里還有等于金、木、水、火、土的五樣?xùn)|西,連絡(luò)得異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么“驚風(fēng)”,什么“傷寒”,什么“春溫”、“冬溫”,還有什么“痰裹火”,“火裹食”。這樣的怪身體,這樣的怪病,自然不能請講生理學(xué)的醫(yī)生來醫(y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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