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到湖上

世界最美的散文 作者:南懷蘇 編


再到湖上

【美國】懷特

作者簡介

懷特(1899——1985),美國散文家、評論家、童話作家,曾任《紐約客》專欄作家、特約編輯,著有兒童文學(xué)《夏洛的網(wǎng)》。

大概在1904年的夏天,父親在緬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間露營小屋,帶了我們?nèi)ハフ麄€8月。我們從一批小貓那兒染上了金錢癬,不得不在臂腿間日日夜夜涂上旁氏浸膏,父親則和衣睡在小劃子里,但是除了這一些,假期過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們中無人不認(rèn)為世上再沒有比緬因州這個湖更好的去處了。一年年夏季我們都會到這里來——總是從8月1日起,逗留一個月時光。我這樣以來,竟成了個水手了。夏季里有時候湖里也會興風(fēng)作浪,湖水冰涼,陣陣寒風(fēng)從下午刮到黃昏,使我祈愿在林間能另有一處寧靜的小湖。

就在幾星期前,這種向往越來越強烈,我便去買了一對釣鱸魚的鉤子,一只能旋轉(zhuǎn)的盛魚餌器,啟程回到我們經(jīng)常去的那個湖上,預(yù)備在那兒垂釣一個星期,還再去看看那些夢魂縈繞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帶了去,他從來沒有讓水沒過鼻梁過,他也只有從列車的車窗里才看到過蓮花池。在去湖邊的路上,我不禁想象這次旅行將是怎樣的一次。我緬想時光的流逝會如何毀損這個獨特的神圣的地方——險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營小屋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緬想那條容易辨認(rèn)的瀝青路,我又緬想那些已顯荒涼的其他景色。一旦讓你的思緒回到舊時的軌跡時,簡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記憶起這么多的去處。你記起這件事,瞬間又記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對于那些清晨的記憶是最清楚的,彼時湖上清涼、水波不興,記起木屋的臥室里可以嗅到圓木的香味,這些味道發(fā)自小屋的木材,和從紗門透進來的樹林的潮味混為一氣。木屋里的間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頂上的,由于我總是第一個起身,便輕輕穿戴以免驚醒了別人,然后偷偷溜出小屋去到清爽的氣氛中,駕起一只小劃子,沿著湖岸上一長列松林的蔭影里航行。我記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讓劃槳在船舷上碰撞,唯恐打攪了湖上大教堂的寧靜。

這處湖水從來不該被稱為渺無人跡的。湖岸上處處點綴著零星小屋,這里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樹林密布。有些小屋為鄰近的農(nóng)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邊而到農(nóng)家去就餐,那就是我們家的辦法。雖然湖面很寬廣,但湖水平靜。沒有什么風(fēng)濤,而且,至少對一個孩子來說,有些去處看來是無窮遙遠(yuǎn)和原始的。

我談到瀝青路是對的,就離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當(dāng)我和我的孩子回到這里,住進一間離農(nóng)舍不遠(yuǎn)的小屋,就進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還能說它與舊日了無差異——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臥室的氣味,還聽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著湖岸去找一條小船。我開始幻覺到他就是小時的我,而且,由于換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親。這一感覺久久不散,在我們留居湖邊的時候,不斷顯現(xiàn)出來。這并不是全新的感情,但是在這種場景里越來越強烈。我好似生活在兩個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簡單的行動中,在我拿起魚餌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談到另外的事情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自己在說話而是我的父親在說話或是擺弄他的手勢。這給我一種悚然的感覺。

次晨我們?nèi)メ烎~。我感到魚餌盒子里的蚯蚓同樣披著一層苔蘚,看到蜻蜓落在我的釣竿上,在水面幾英寸處飛翔,蜻蜓的到來使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過是海市蜃樓,一無歲月的間隔。水上的漣漪如舊,在我們停船垂釣時,水波拍擊著我們的船舷猶如竊竊私語,而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劃子,一如過去那樣漆著綠色,折斷的船骨還在舊處,艙底更有陳年的水跡和碎屑——死掉的翅蟲蛹,幾片苔蘚,銹了的廢魚鉤和昨日撈魚時的干血跡。我們沉默地注視著釣竿的尖端;那里蜻蜓飛來飛去。我把我的釣竿伸向水中,短暫而又悄悄避過蜻蜓,蜻蜓已飛出二英尺開外,平衡了一下又棲息在釣竿的梢端。今日戲水的蜻蜓與昨日的并無年限的區(qū)別——不過兩者之一僅是回憶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視著蜻蜓,而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著釣竿,我的眼睛在注視一樣。我不禁目眩起來,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著的釣竿。

我們釣到了兩尾鱸魚,輕快地提了起來,好像釣的是鯖魚,把魚從船邊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當(dāng)然,而不用什么抄網(wǎng),接著就在魚頭后部打上一拳。午餐前當(dāng)我們再回到這里來游泳時,湖面正是我們離去時的老地方,連碼頭的距離都未改分厘,不過這時卻已刮起一陣微風(fēng)。這地方看來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這個湖你可以離開幾個鐘點,聽?wèi){湖里風(fēng)云多變,而再次回來時,仍能見到它平靜如故,這正是湖水的經(jīng)??煽恐?。在水淺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椏椏,陳舊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叢搖晃,而蛤貝的爬行蹤跡也歷歷可見。一群小魚游了過去,游魚的影子分外觸目,在陽光下是那樣清晰和明顯。另外還有來宿營的人在游泳,沿著湖岸,其中一個拿著一塊肥皂,水便顯得模糊和非現(xiàn)實的了。多少年來總有這樣的人拿著一塊肥皂,這個有潔癖的人,現(xiàn)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著模糊了。

上岸后到農(nóng)家去吃飯,穿過豐饒的滿是塵土的田野,在我們橡膠鞋腳下踩著的只是條兩股車轍的道路,原來中間那一股不見了,本來這里布滿了牛馬的蹄印和薄薄一層干透了的糞土。那里過去是三股道,任你選擇步行的;如今這個選擇已經(jīng)減縮到只剩兩股了。有一剎那我深深懷念這可供選擇的中間道。小路引我們走過網(wǎng)球場,蜿蜒在陽光下再次給我信心。球網(wǎng)的長繩放松著,小道上長滿了各種綠色植物和野草,球網(wǎng)(從6月掛上到9月才取下)這時在干燥的午間松弛下垂,日中的大地?zé)釟庹趄v,既饑渴又空蕩。農(nóng)家進餐時有兩道點心可資選擇,一是紫黑漿果做的餡餅,另一種是蘋果餡餅;女侍還是過去的普通農(nóng)家女,那里沒有時間的間隔,只給人一種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舊是15歲,只是秀發(fā)剛洗過,這是唯一的不同之處——她們一定看過電影,見過一頭秀發(fā)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難以磨滅,那永遠(yuǎn)不會失去光澤的湖,那不能摧毀的樹林,牧場上永遠(yuǎn)永遠(yuǎn)散發(fā)著香蕨木和紅松的芬芳,夏天是沒有終了的;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畫圖,帶著單純恬靜的農(nóng)舍,小小的停船處,旗桿上的美國國旗襯著飄浮著白云的藍(lán)天在拂動,沿著樹根的小路從一處小屋通向另一處,小路還通向室外廁所,放著那鋪灑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紀(jì)念品的一角里,陳列著仿制的樺樹皮獨木舟和與實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這是美國家庭在游樂,逃避城市里的悶熱,想一想住在小湖灣那頭的新來者是“一般人”呢還是“有教養(yǎng)的”人,想一想星期日開車來農(nóng)家的客人會不會因為小雞不夠供應(yīng)而吃了閉門羹。

對我說來,因為我不斷回憶往昔的一切,那些時光那些夏日是無窮寶貴而永遠(yuǎn)值得懷念的。這里有歡樂、恬靜和美滿。到達(dá)(在8月的開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農(nóng)家的大篷車一直駛到火車站,第一次聞到空氣中松樹的清香,第一眼看到農(nóng)人的笑臉,還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親對這一切的指手畫腳,然后是你座下的大車在10公里路上的顛簸不停,在最后一重山頂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夢魂牽繞的這汪湖水,已經(jīng)有11個月沒有見面了。其中宿營人看見你去時的歡呼和喧嘩,箱子要打開,把箱里的東西拿出來。(今天抵達(dá)已經(jīng)較少興奮了。你一聲不響地把汽車停在樹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車取了幾個行李袋,只要5分鐘一切就都收拾停當(dāng),一點沒有騷動,沒有搬大箱子時的高聲叫喚了。)

恬靜、美滿和愉快。這兒現(xiàn)在唯一不同于往日的是這地方的聲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寧的艙外推進器的聲音。這種刺耳的聲音,有時候會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華飛逝。在那些舊時的夏季里,所有馬達(dá)是裝在艙里的,當(dāng)船在遠(yuǎn)處航行時,發(fā)出的喧囂是一種鎮(zhèn)靜劑、一種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聲音。這是些單汽缸或雙汽缸的發(fā)動機,有的用通斷開關(guān),有的是電花跳躍式的,但是都產(chǎn)生一種在湖上回蕩的催眠聲調(diào)。單汽缸噗噗震動,雙汽缸則咕咕嚕嚕,這些也都是平靜而單調(diào)的音響。但是現(xiàn)在宿營人都用的是艙外推進器了。在白天,在悶熱的早上,這些馬達(dá)發(fā)出急躁刺耳的聲音。夜間,在靜靜的黃昏里,落日余暉照亮了湖面,這聲音在耳邊像蚊子那樣哀訴。我的孩子鐘愛我們租來使用艙外推進器的小艇,他最大的愿望是獨自操縱,成為小艇的權(quán)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學(xué)會稍稍關(guān)閉一下開關(guān)(但并不關(guān)得太緊),然后調(diào)整針閥的訣竅。注視著他使我記起在那種單汽缸而有沉重飛輪的馬達(dá)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應(yīng)付自如。那時的馬達(dá)船沒有離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關(guān)閉馬達(dá),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邊。但也有一種方法可以使機器開倒車,如果你學(xué)到這個訣竅,先關(guān)一下開關(guān)然后再在飛輪停止轉(zhuǎn)動前,再開一下,這樣船就會承受壓力而倒退過來。在風(fēng)力強時要接近碼頭,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來就很困難了,如果孩子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完全主宰馬達(dá),他應(yīng)該使馬達(dá)繼續(xù)發(fā)動下去,然后退后幾英尺,靠上碼頭。這需要鎮(zhèn)定和沉著的操作,因為你如果很快把速度開到每秒鐘20次,你的飛輪還會有力量超過中度而跳起來像斗牛樣地沖向碼頭。

我們過了整整一星期的露營生活,鱸魚上鉤,陽光照耀大地,永無止境,日復(fù)一日。晚上我們疲倦了,就躺在為炎熱所蒸曬了一天而顯得悶熱的湫隘臥室里,小屋外微風(fēng)吹拂使人嗅到從生銹了的紗門透進的一股潮濕味道。瞌睡總是很快來臨,每天早晨紅松鼠一定在小屋頂上嬉戲,招到伴侶。清晨躺在床上——那個汽船像非洲烏班基人嘴唇那樣有著圓圓的船尾,她在月夜里又是怎樣平靜航行,當(dāng)青年們彈著曼陀鈴、姑娘們跟著唱歌時,我們則吃著撒著糖末的多福餅,而在這到處發(fā)亮的水上夜晚,樂聲傳來又多么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時又是什么樣的感覺。早飯過后,我們到商店去,—切陳設(shè)如舊——瓶里裝著鰷魚,塞子和釣魚的旋轉(zhuǎn)器混在牛頓牌無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間,被宿營的孩子們移動得雜亂無章。店外大路已鋪上瀝青,汽車就停在商店門前。店里,與往常一樣,不過可口可樂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藥草根水、樺樹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時汽水會沖了我們一鼻子,而使我們難受。我們在山間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兒烏龜在太陽曝曬的圓木間爬行,一直鉆到松散的土地下,我們則躺在小鎮(zhèn)的碼頭上,用蟲子喂食游樂自如的鱸魚。隨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當(dāng)家做主的我,和與我形影不離的那個人。

心路花語

讀懷特的文字,如同跟一位睿智而心懷純真的長者相處,能讓人感受到一種難得的親切感,讓心靈回復(fù)平靜,并喚起對世界的愛和對美的追求。

此文美麗空靈,浪漫睿智,表述了作者對自然和生命、生存與死亡的哲學(xué)思考,可謂是達(dá)到了人性美與自然的完美結(ji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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