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常識漫拾

一 楚辭的含義

“楚辭”一詞有三種含義。一是指戰(zhàn)國時代，我國南方楚地出現(xiàn)的一種詩體。這種詩體，不同于《詩經》或曰“詩三百”?！对娊洝分心切┮运难詾橹黧w的詩篇，大多成于中原地區(qū)。楚辭則是一種植根于南方的新的詩體，由于成于楚地，所以稱之為楚辭。這是最基本的含義。二是指楚國偉大詩人屈原，以及宋玉等人，運用這種詩體創(chuàng)作的詩。三是指把屈原、宋玉等人作的這些新體詩收集攏來，編成的一部詩集，書名就叫作《楚辭》。《楚辭》是《詩經》之后的我國第二部詩歌總集。

二 楚辭的產生

楚辭產生于民間。王逸《楚辭章句》這樣解說《九歌》的產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祭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驗樽骶鸥柚！?sup>[1]王夫之《楚辭通釋》解釋《九辯》云：“辯，猶遍也。一闋謂之一遍。蓋亦效夏啟九辯之名，紹古體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詞激宕淋漓，異于風雅，蓋楚聲也。”^[2]所謂“紹古體”，是說楚辭是遠古社會的遺風延續(xù)。還有，楚國的民歌很早就出現(xiàn)了楚辭這種體裁?！墩f苑》載有楚國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接心举饽居兄?，心說君兮君不知?！?sup>[3]《孟子》載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睙o可疑問的，楚辭汲取了楚地民歌的營養(yǎng)?！冻o》中一些篇章有“亂”辭，有“倡”，有“少歌”，而這些正是樂曲的組成部分?！冻o》中保存這些樂曲的形式，也說明了楚辭的產生同音樂有關，受到楚地音樂的影響。最為重要的是，楚國出現(xiàn)了屈原這樣偉大的詩人，在自己獨特的楚國地方文化的基礎上，又融合了中原文化，最終誕生了與《詩經》并稱為“風騷”的楚辭。

三 楚辭的成書

最早記載楚辭的典籍，是司馬遷的《史記》。從《史記》的記載來看，漢代初年就有“楚辭”這一名稱。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曾給《離騷》一篇作注?！妒酚洝でZ生列傳》中提到屈原作品，還是單篇列舉，只有《離騷》、《天問》、《招魂》、《哀郢》和《懷沙》這幾篇。直到西漢末，劉向編校群經，才把屈原、宋玉以及漢代賈誼等人所作的楚辭體詩歌，加上劉向自己寫的《九嘆》，輯成一集，書名就叫作《楚辭》。（此說根據是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中的《離騷后序》）

四 楚辭的主要特點

一是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宋代黃伯思《東觀余論·校定楚辭序》就說過：“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背o大量地使用楚地方言，“兮”字（還有“些”字、“只”字）的使用，成為楚辭語言形式上的一個顯著特征。二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尤其是屈原的作品，不僅與他那個時代的重大歷史課題有關，而且他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與歷史的客觀進程相一致。作品反映了時代政治變革的斗爭，揭露了阻礙變革的反動勢力的腐朽性質，有著深遠的歷史意義。

五 楚辭的藝術風格

楚辭的藝術風格是浪漫主義的，它和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要風格的《詩》三百篇，后先并峙，形成我國古代文學的兩大流派。楚辭不僅代表著那個時代的文學藝術的最高成就，而且代表著一種根柢深沉的文化體系。這個文化體系中充滿了浪漫的激情，保留著絢爛鮮麗的南方遠古傳統(tǒng)，殘存著強有力的巫術宗教，充滿著奇異想象的神話傳說。因此，楚辭本身就是一個既鮮艷又深沉、既熾熱又豐富的想象和情感的色彩繽紛的世界。原始的活力，無羈的聯(lián)想，狂放的思緒，都得到充分的、自由的表現(xiàn)。

六 楚辭最重要的作家是屈原

屈原（約前340～約前278），名平，楚國人，故鄉(xiāng)是現(xiàn)在湖北秭歸。屈原生活在楚懷王、楚頃襄王時代，楚國已處于政治腐敗、外侮內患之中?！妒酚洝酚涊d屈原曾任楚懷王的左徒（地位僅次于令尹），參與朝廷的內政外交。他“明于治亂，嫻于辭令”，深得懷王信任。屈原也希望通過楚懷王實現(xiàn)自己革新政治、富國強兵的政治理想。但他的進步主張觸犯了楚國反動貴族勢力，受到卑鄙的誣陷和殘酷的迫害，懷王竟也聽信讒言，疏遠了屈原。頃襄王時又為令尹子蘭和上官大夫陷害，被放逐到楚國的南方。在楚國郢都被秦軍攻破時，屈原自投汨羅江而死。屈原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名有姓的偉大的愛國詩人。在他的詩篇里，我們可以看到，生活在諸子百家爭鳴時代晚期的詩人，對各家學說的或采取或擯棄?？梢钥吹?，詩人崇高的理想、高貴的品格、淵博的學識，對祖國、對人民的深厚的感情，以及驅遣祖國語言文字、自鑄偉詞的非凡能力。而正是這一切，才成就了屈原這位偉大的詩人。屈原不僅是重要的楚辭作家，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屈原的身世經歷，司馬遷的《史記》有傳。

七 屈原賦

楚辭中的屈原作品又稱作屈原賦，或簡作屈賦。稱“賦”，是指楚辭這種新詩體，介于周“詩”與漢“賦”之間，乃是一種過渡形態(tài)。屈賦到底有多少篇，歷來有爭論?！稘h書·藝文志》說有二十五篇。王逸《楚辭章句》具體指《離騷》一篇、《九歌》十一篇、《天問》一篇、《九章》九篇、《遠游》《卜居》《漁父》各一篇，共二十五篇。今本《楚辭》中《大招》一篇的作者，王逸疑不能明?！墩谢辍芬黄?，司馬遷認為是屈原所作，而王逸認定為宋玉?，F(xiàn)代研究者認為《大招》乃《招魂》的模仿之作，非屈原作品?！稘O父》一篇是《屈原列傳》中的一段故事，也不應算在二十五篇之內。屈賦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它是我國抒情詩真正光輝的起點。屈賦的特色，一是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詩人把神話傳說、歷史人物、自然現(xiàn)象編織成一個奇異的藝術世界。二是比、興手法的廣泛運用。屈原繼承了《詩經》比、興的傳統(tǒng)，又進一步發(fā)展了它。屈賦中不少是政治抒情詩，詩人巧妙地運用比興的手法，使這些政治情感與想象結合起來，把主觀感情客觀化，構成具有普遍必然性的藝術形象，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妒酚洝で袀鳌贩Q屈賦的主要代表作《離騷》“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三是純熟的藝術技巧。抒情和說理完美結合，感情表達與環(huán)境描寫融為一體，大段的內心獨白，虛設的主客問答，繪聲繪影的夸張鋪敘，語言運用上的華實并茂、散偶結合，結構上的鴻篇巨制、自由剪裁等，無不體現(xiàn)作者藝術手法的高妙。

八 楚辭的代表作——《離騷》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代表了楚辭的最高成就?！峨x騷》也是我國古代最長的一首抒情詩，總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九十字，堪稱鴻篇巨制。這是一首政治抒情詩，但有不少敘事的成分，又幾乎可以看作詩人的“自敘傳”。詩人的崇高理想和熾熱的感情，在詩中迸發(fā)出了異常燦爛的光彩?！峨x騷》表現(xiàn)了詩人眷念祖國和熱愛人民的胸懷，表現(xiàn)了詩人堅持理想、憎惡黑暗、疾惡如仇的精神。這又是一首浪漫主義的杰作。在詩人的筆鋒底下，大量驅使神話傳說、歷史人物、日月風云、山川流沙等，構成了一幅異常雄奇壯麗的完整的圖畫。司馬遷《史記》稱贊《離騷》云：“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蓖跻荨冻o章句》之《離騷序》亦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辭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今人更是將《離騷》譽為“詩家的千古杰作”。至于“離騷”一詞的意思，司馬遷引當時淮南王劉安說：“離騷者，猶離憂也?！蓖跻萁鉃閯e愁，離憂和別愁一個意思。班固《漢書》則曰：“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睂㈦x騷解作遭憂。

九 楚辭的地位和影響

屈原和以他為代表的楚辭，在中國文學史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說：“屈原是《三百篇》后推動文學到更高境界，使文學內容更加豐富的偉大詩人?！薄皯?zhàn)國時期北方史官文化、南方巫官文化都達到成熟期，屈原創(chuàng)楚辭作為媒介，在文學上使兩種文化合流，到西漢時期，楚辭成為全國性文學，辭賦文學燦爛地發(fā)展起來?！卑讐垡椭骶幍摹吨袊ㄊ肪V要》說：“屈原以前的詩人，都沒有姓名流傳下來，屈原是第一個以個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他的作品對于中國文學有深遠的影響。”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說：“繼于《詩經》時代之后的便是所謂‘楚辭’的一個時代。在名為《楚辭》那一個總集之中，最重要的作家是屈原。他是楚辭的開山祖，也是楚辭里的最偉大的作家?！背糖Х?、程章燦《程氏漢語文學通史》說：“《風》《雅》逝去，詩道衰落了二三百年，到戰(zhàn)國后期，由于新的詩體‘楚辭’和偉大詩人屈原的誕生，先秦文學史步入了第二個詩歌時代。楚辭代表了詩三百篇之后又一次詩史的高潮?！薄皬臏Y源上說，楚辭承襲了詩三百篇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能自鑄偉辭，獨呈新貌，從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高的兩個傳統(tǒng)典范之一?！薄皬奈膶W史上看，《詩經》對文學批評方面的影響比較大，諷諫、比興是歷代文學批評家常談不衰的話題；楚辭對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影響較大，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不知沾溉了多少代文人的心靈?！鼻俏覈膶W史上第一個偉大的詩人，屈原的愛國思想和他在政治斗爭中堅持理想、寧死不屈的犧牲精神，給后世作家以很大的影響。我國古代詩人在遇到民族壓迫的時代，或是政治黑暗的日子里，常聯(lián)想到屈賦，并從中汲取力量，屈原的精神感動了后世許多詩人。屈原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影響也很大，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影響所及，漢代辭賦家、六朝人物、唐宋以來詩人作家，舉不勝舉?！吨腥A文學通史》這樣評價《詩經》和楚辭：“《詩經》中的一部分作品和屈原的作品，除了共同地以深刻反映現(xiàn)實、關心國家社會和關心人民的偉大精神影響后世外，《詩經》更多地以民歌的風格和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為后人學習的榜樣；屈原的作品卻更多地以詩人的文采和浪漫主義的手法‘衣被后人’?！L’和‘騷’是我國古人對詩歌所懸出的兩個最高的標準，它們對我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都有特殊的重要意義。”^[4]

十 楚辭研究

楚辭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由于歷史的久遠，書冊的散佚，文辭的古奧，含義的精微，歷代學者對楚辭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作家事跡的搜集考據，文本篇章的輯集辨正，詞句音義的校訂注釋，詩旨辭義的發(fā)掘解說，以及近現(xiàn)代以來的楚辭評論、楚辭賞析和楚辭今譯，還有楚辭研究的國際交流等。有關作家事跡的搜集考據，主要有漢代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文本篇章的輯集辨正，自漢代劉向始，代不乏人，且論辯不斷。詞句音義的校訂注釋與詩旨辭義的發(fā)掘解說，主要有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的《楚辭集注》，清代王夫之《楚辭通釋》、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戴震《屈原賦注》、朱駿聲《離騷賦補注》等。近、現(xiàn)代以來研究楚辭的學者很多，著名的如郭沫若、聞一多、姜亮夫、陸侃如、瞿蛻園、馬茂元、游國恩、文懷沙、劉永濟、陳子展等，都有專著專論或楚辭選本傳世。為了向大眾普及楚辭，不少學者將古賦今譯，介紹給今天的讀者，如郭沫若的《屈原賦今譯》、陳子展的《楚辭直解》、文懷沙的統(tǒng)稱為“屈騷流韻”的《離騷》《九歌》《九章》等今譯。黃壽祺、梅桐生的《楚辭全譯》最為晚出，也最為完整。筆者讀過上述幾種今譯本，感覺是文筆各有特色，有的著眼于“信”，有的偏重于“達”，有的則更追求“雅”。

[1] （東漢）王逸撰，黃靈庚疏證《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第742～743頁。下文所引楚辭原文均出自該書。

[2]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第121頁。

[3] （西漢）劉向撰，趙善詒疏證《說苑疏證》，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第311頁。

[4] 張炯等主編《中華文學通史》第一冊，華藝出版社，1997，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