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從巴黎到北京

衣錦夜行 作者:廖偉棠


巴黎攝魂記

巴黎,是一個存在過許多美麗鬼魂的城市,我曾如是想象。

我來到巴黎時已經(jīng)是十二月初,萬圣節(jié)已過,圣誕節(jié)尚未來臨,正好是鬼魂們安靜下來,準備第一場雪的日子。而淅瀝的冬雨又使他們不安于潮濕的墓園,常借著某些憂郁的陌生人的身體出來游蕩,抽著將熄的煙斗,拿著濕透的魏爾倫的詩集,或一朵紙做的鈴蘭。他們帶著詭魅的微笑,出來回味他們在巴黎瘋狂的時代、感傷的時代,那時蒙馬特高地和圣日耳曼大街的Jazz樂隊徹夜奏鳴,直到喝醉的小號手維昂在慢板中睡著。

那一臉惡作劇般的小丑神色是多么容易辨認,當他們在塞納河岸與我匆匆擦身而過,又或是,在奧迪安大街上同一家咖啡店的屋檐下避雨,他們?nèi)杂兄攀兰o的優(yōu)雅,所以當我舉起相機拍攝他們時,他們從容得仍如置身一個二十年代超現(xiàn)實主義畫展開幕派對,舉手投足都像黑白默片中走出來的影子。只是當我快門按下,曝光完成,他們就不知不覺消失了,只剩下細雨敲打舊水道邊上的殘葉和過時的荒誕戲劇海報。

攝影乃是一門幽靈的藝術(shù),西爾維婭·阿加辛斯基在她的《時間的擺渡者》一書中斷言。作為一個沉醉于舊日世界的攝影師,我深深認同,羅蘭·巴特、本雅明甚至波德萊爾也會舉手贊成,恐怕只有桑塔格會稍有微言,不過她也已剛剛加入了這美麗的幽靈的行列。能真正揭穿攝影幻象的只有最堅定的現(xiàn)實主義者,但是,又何必揭穿?這一個幻影不過是更大的世界幻影的幻影,如柏拉圖在其洞穴所見。

鬼魂們需要安靜,又不甘寂寞。因此我只是假裝路過,與之竊竊細語數(shù)句便告辭離去。好像那天我去奧塞美術(shù)館途中,雨突然下大了起來,“無意”的吧?我沿著伏爾泰濱河街匆匆前行,決定在一家旅館門廊下停下避雨,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波德萊爾和王爾德住過的地方,隔著重重玻璃往里張望,遠遠的大堂正掛著你們小小的肖像,兩個紈绔公子回望我這一個濕透的流浪漢,仿佛說:我們也曾經(jīng)如此,在巴黎的冬雨中走避不及。我身邊那個黑人門衛(wèi)在抽煙。也許因為陰霾的空氣,他吐出的煙看來竟是藍色的。我看到波德萊爾和王爾德的鬼魂混化其中游戲然后吹散。

還是墓地里的拜訪更為靜謐,我假裝迷路的酒鬼多次徘徊于蒙馬特、蒙帕納斯和拉雪茲墓地。那里完全是鬼魂的海洋哪,像我想象過的靈薄獄——死之蔭谷,卻長有陽光熠熠流過照亮那些驕傲的波浪。

在蒙馬特最美麗的一朵波浪乃是上個世紀的瘋子,舞者尼金斯基,他墓前的雕像竟像極了古中國的美猴王,眼角皺紋深鎖,眼中卻是瘋狂的灼熱,仿佛為創(chuàng)造之美所灼傷——我能想象在他瘋狂的晚年,整個聲色之世界是怎樣華麗地交響在他們的幻覺之中,而他竟不能一一舞之蹈之,因為人類之肉體是有限的,舞蹈又是一多么痛苦地想要擺脫這一局限的藝術(shù),帶著鐐鏈的跳舞,因為絕望而絕美。如今這天鵝般的舞者更自囚于一銅像內(nèi),微笑著,穿著小丑的鈴鐺服,舞蹈就在他的眼光中。

蒙帕納斯墓園最顯赫又是最不顯眼的鬼當然是波德萊爾。這能勝任巴黎眾鬼之王的惡魔詩人,竟仍屈居在蒙帕納斯潦草一角,在他生前最憎恨的繼父之家族合墓中,我們唯一能夠幫他的是在其碑前獻上能喚醒他的瘋狂詩稿,以及一張張地鐵車票,以供他逃離?!澳阆胍ツ睦??”“哪里?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此地!”我愿意陪你在巴黎的地下之網(wǎng)絡(luò)帶醉奔馳,換乘一列列駛向深淵和烈火的地車,駛進又出來,看上下車的美人們,肩上仍蹲伏一個憂郁的怪獸,而又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的美,乃是雨水淋漓的夜巴黎之主宰。

比波德萊爾更低調(diào)的是杜拉斯,在薩特與西蒙·波伏娃合葬墓旁邊一個小而舊的所在,此墓不過短短十余年卻長滿了青苔,仿佛自十五世紀便存在,也難怪,這是一個十四歲便宣稱自己老了的女子。第二次去拜訪時,小雪欲停還落,舊墓上一層新雪,如南印度洋上那艘無著的小郵輪,它的起航與泊碇都無人注意,卻證明了時光的虛妄。

在我離開巴黎前一個晚上,我在瑪黑區(qū)一家二手書店僅花兩歐元買到了你晚年的一本小詩集,應(yīng)該說是你朋友Bamberger的攝影集,你配的詩。攝影的皆是平常事物:遠處的船,窗口的光,陌生的男子……而你的詩句是我不認識的法語。頓時,為這些平常的影像蒙上了一層神秘,原來語言除了解釋圖像,曲解圖像,還能有此魅力,令一本小書以及它攜帶的鬼魂都撲朔迷離。

拉雪茲公墓本是鬼魂最擁擠的一處好所在——它的優(yōu)美,甚至可以用來寫一個好的故事。但那個禮拜日突然凄風苦雨,我弄丟了墓園的地址,只好隨意閑逛,還好只是錯過了巴黎公社碑與肖邦墓。

最容易發(fā)現(xiàn)的當然是著名的六十年代搖滾鬼Jim Morrison,因為泥濕地上所有腳步都向他流去,又從他流走。但他竟成了最悲慘的鬼魂,巴黎所有的墳?zāi)?,唯獨他的被重重鐵欄深鎖,這便是盛名所累了,聽說鄰居幾個不堪吵嚷樂迷騷擾的十九世紀老鬼,已經(jīng)提出抗議,要把Jim移出拉雪茲。這可憐的Jim,就像他晚年酗酒生涯時肥胖,忘記了自己還曾唱過一首流星雁影般的《暴雨中騎行》,最后成了唱片工業(yè)的祭旗品,至今他們?nèi)猿鲑u著他來經(jīng)營他們的六十年代幻象,換取二〇〇〇年代最實際的金錢。雷聲又隱隱,這沉重的飽吸了酒水的鬼魂,能否流動到不遠處的Jazz女Piéf身邊,聽她唱唱歲月的泡沫?

Jazz女Piéf此刻卻出門了,去了墓地另一面,造訪巴爾扎克、奈瓦爾和普魯斯特。巴爾扎克喝了幾萬杯咖啡,杜門謝客,仍在寫作鬼魂世界中最多生人的小說;奈瓦爾去了蒙馬特的霧街,在他的“霧宅”重寫霧月革命的詩篇。只有普魯斯特永遠有空,因為他的故事早已絮絮叨叨講完,現(xiàn)在他可以放心地吃著瑪?shù)贍栃〉案舛慌滤职值墓砘瓿鰜砺闊┧?。在攝影術(shù)尚未如現(xiàn)在泛濫的年代,每個人都像普魯斯特那樣有一個小蛋糕一樣的“靈媒”,或者是一個舊粉盒,或者是一張過期的船票,又或者就是一本《追憶似水年華》,只要一拿出就能喚回過去。

只是從攝影家拉蒂格開始,照相機成了最完美的靈媒。也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貴族少年,有點幽默、有點憂愁,流連光景惜朱顏,記錄著海濱的困倦、螺旋槳飛機的升空、最無邪的笑。世界在他的攝影中永遠如一孩童,他自己也永遠是這么一個孩童。世界現(xiàn)身,世界本真如初,惜我們已不得觸摸。拉蒂格、Piéf,他們會是普魯斯特的最佳游伴。他們的殘酷在于對二十世紀的殘酷避而不談,最無邪的影像也許最有情,最有情,所以痛。

一些鬼魂好像永遠失蹤了,比如攝影家曼·雷,兩次去蒙帕納斯的尋訪都不見,他發(fā)明了超現(xiàn)實主義攝影最好玩的小伎倆:暗房中途曝光法。被暗房突然“意外”闖進的一道光施過魔法的影像,明和暗失去了秩序,陰影像著了火,迅速燒去了現(xiàn)實??梢韵嘈怕だ滓嗄芙璐穗[身。羅蘭·巴特也不知所蹤,盡管我來巴黎之前抄下了他晚年“尋芳日記”中所有地址,想編一本羅蘭·巴特的夜地圖,但我在那些街角碰見的那些憂怨、沉醉的美男子,充其量只是巴特的情人,沉醉復(fù)沉默,明室中一晃。

但我最意外的一個鬼魂卻不經(jīng)意遇上了。多么超現(xiàn)實,首先能在十九區(qū)的紛亂市井中變出來一個吉卜賽馬戲團就是幾乎不可能的,而這個小馬戲團竟然在它遞給我的小明信片上變出了你,讓·熱內(nèi)!——“這是熱內(nèi)混過的團”。你于是出現(xiàn),在拋火棒小伙子失敗時的一笑中,在吉卜賽媽媽熱烈歌唱時突然的沉默間,還有那半熟少女高懸鋼索時一剎那恐懼的眼神中。你瘋狂得傷痕累累,悲傷得放浪自流。但你拒絕紀念,我那天拍的照片竟顯影不出來一張。對于最任性最自傲的鬼魂,幽靈的法則是無效的。在攝影停止的地方,文字才如手風琴放開,從容吟唱。

若能撿拾,我滿懷的光影應(yīng)該能留住什么。但若我也是巴黎偶然的鬼魂一個,我并不希望留住什么?!霸诎屠瑁摂z影毫無意義?!惫砘陚儗ξ艺f,我們相視會心一笑。

二〇〇五年

l’Aqueduc街十三號閣樓

一個舊睡袋與薄玻璃窗上的霧氣,把我?guī)Щ匚迥昵鞍屠璧亩?。二〇〇四年,我正是帶著這個舊睡袋在巴黎的一個小閣樓過冬?!耙贿M入那寒冷的房間,只稍微嘆了口氣,我感到深沉的疲憊襲來。”剛剛讀到森山大道的《犬的回憶·終章》,他這樣回憶他的巴黎生涯,與我在巴黎的第一天酷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房間在四樓,我的在六樓。

五年前我從巴黎回到北京,為我的書《巴黎無題劇照》尋找靈感,而重讀里爾克《布里格隨筆》,也同樣讀到這樣的場景,“我坐在我的這個小室里,我,布里格,二十八歲了,什么人也不認識我。我坐在這里,微不足道。但是,這個微不足道者開始思考著,思考著,在巴黎一個灰色的下午,六層樓上……”

這寫的幾乎就是我,而不是詩人里爾克,更不是他虛構(gòu)的布里格。在我二十八歲的最后一個月,我來到巴黎,身上只有五百多歐元,為了節(jié)約,我住在火車北站附近一條街的老宅子的頂樓,恰恰是六樓,一個閣樓。這是我住過的最小的房間,我懷疑它是閣樓的閣樓,因為正式的閣樓有老虎窗,它只有斜屋頂上的斜玻璃窗,向上用力推開一冬天的凜冽寒氣。

在沉重的蒸汽時代風格建筑巴黎北站,鴿子向大拱頂飛起,兩個中國女孩圍著煤氣暖爐烤手,她們陪我等到了一個瘦高的中國男孩,這個男孩把他的閣樓轉(zhuǎn)租給我。我們四人呵著白氣登上這閣樓,發(fā)現(xiàn)幾乎沒法同時擠進去。斜屋頂下一張床墊,墻上一個活頁折疊桌,不協(xié)調(diào)的是地上一部小電視和床尾巴一個現(xiàn)代的一體化淋浴間,否則就和十九世紀一個外省藝術(shù)青年來到巴黎所享受的無異。

送走三人,玻璃窗已經(jīng)在人的體溫里變得模糊,小水珠凝固、慢慢淌下來。從窗子看出去,儼然還是十九世紀的屋頂連著屋頂,煙囪連著煙囪,剎那間真有窮藝術(shù)家憑窗欲飛之感。我在日記本上寫:“為了這,也值得吃苦了。”日記的字跡歪倒模糊,我睡著了,窗外不知是光是霧,永遠昏黃朦朧。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和陰沉的天空只隔了一層薄瓦,夢中能與火車站的鴿子穿破穹頂齊遁。

l'Aqueduc街十三號閣樓

理應(yīng)是高處不勝寒,我照舊

喝我用自來水拌的咖啡。

煙囪像群鴿包圍我,但常常

鴿子振翼,在我的玻璃心。

窗子四點鐘方向,北站上空的眾神

仍是背身,整個六樓,整個十三號老宅,

不,整個巴黎只得我一人,

從蒙帕納斯墓園帶回滿屋鬼魂。

其中一個我不認識,皮埃羅的眼

淚水混雜銅銹、鳥糞。他夸夸其談:

他也曾經(jīng)在這小閣樓忍耐過寒冷,

偷嘗過藝術(shù)、虛榮和愛情。

他還暗暗撩起了上衣給我看:

“我也有一顆玻璃心,都是鴿子的聲音刮傷?!?/p>

這蠟燭一吹即滅,我得關(guān)上窗。

我當然不是這傷感的高盧人。

在巴黎,我一個人住,總想起

“天上有星,海上有海浪”這首歌,

還有古人道:“過處便有情。”在海浪的海浪上

我睡著笑,知道我是一顆星。

這是三天后,我從蒙帕納斯墓園回來第二天早上寫的詩,天久久不亮,沒有暖氣的閣樓冷極,裹在睡袋里的人輾轉(zhuǎn)難眠,手表也像被凍住了,秒針分針時針都慢慢地停了下來……起來洗澡,小屋便成大霧,霧中人還沖了一杯土豆?jié)鉁?。不禁就想起了北京?/p>

許多天后從巴黎飛回北京,托運的背包里獨獨丟了一個電子相冊,用數(shù)碼相機拍攝的照片幾乎都儲存在那里,那虛擬時代的記憶工具是多么虛妄不堪。關(guān)于l'Aqueduc街十三號閣樓的影像記錄只剩下我另一個老相機里的一張黑白底片和數(shù)碼相機里兩段短短的錄像。讓我把那張黑白底片放大再放大吧,在薄玻璃窗的倒影中,發(fā)光的是書桌上那疊稿紙,稿紙上躺著一支筆。一切還沒有寫下,一切已經(jīng)寫完。我記得,當我寫到“鴿子”二字,窗外就突然聽到鴿子的拍翅聲,玻璃上水汽一擦就流下眼淚來。

那一年冬天,搬離l'Aqueduc街十三號閣樓后,我在巴黎流徙過好幾個住處。白天總是游蕩在墓園、書店和跳蚤市場,墓園深寒,我會去教堂里避雨、避那場極細極細的雪;在一個大風天,和同樣來自香港的浪游人Lo一起在先賢祠避風,風起云涌之際,遠遠處見到埃菲爾鐵塔孤獨地閃光、熄滅、閃光、熄滅……我們走走停?;氐饺{—馬恩省河右岸,找了一間咖啡店坐下,就著暖氣燈,她說起她在尋找的一個叫做“凌云”的人,那已經(jīng)是另一個故事了。

巴黎無題劇照集

我們走過蒙馬特墓園上空那一條鐵橋時,我?guī)缀跏腔糜X一般看見了巴黎少有的一大片陽光嘩啦一聲從我們底下高高低低的墓碑森林上掠過。說是森林并不對,當我們投身進去,我們像在一個灰色的大海洋中浮沉,而且,驚濤駭浪。陽光如暴風雨,特別眷顧這一片幽谷,箭般沖擦過幾個浪尖,對大多數(shù)在陰影中悸動起伏的鬼魂只拋下幾句安慰言語罷了。

我看見最美麗的幾個鬼魂并不在乎陽光,把自己隱沒在那些高碑闊墓之間。比如海涅,想不到他在這里,為什么不回到柏林過冬去呢?他的額上分明是有過去一個世紀所有落雪的痕跡。而他對面的特呂弗更寂靜如避風之港,落葉和樹影一并在他臉上交錯,他在風波中仰泳,四百擊,不過海面上四百下雨點。

但是最驕傲的鬼當然是瘋子尼金斯基,一朵波浪中的悟空,入迷的猴子王,若哭若笑,尋思著把我們卷走,到一個真正的無何有之境、遺忘之海,如他四散的終場舞。

森林

“苦難離我如此之近,苦難離我如此之遠。不是因為圣母和她的嬰兒,而是因為那石柱的森林、那高歌而默然的森林,眾樹的頂端上有我的一份感謝。

“一切苦難都應(yīng)該變成歌吟著展開的長卷,一切訴說都應(yīng)該隨著管風琴開揚然后噤聲。而一切欲念、情愛都應(yīng)該在此得到保留然后化做花瓣飄遠?!?/p>

這就是我在疲憊的黃昏,在無所住的夜晚,在懷人的節(jié)日,走進巴黎圣母院,以一個背教者的身份做的祈禱。不,雖然我在這無言森林的懷內(nèi)酣眠如無畏的嬰兒,但我不是浪子歸。

冬天

冬天深了,植物園的潘神也沐浴著寒氣,豹子在云端散步,而王在冬天的深處焚燒了他的詩。植物園如今沒有囚禁力和美的鐵籠子了,只有上世紀的蜂房依舊,辯護著布魯蓋爾民俗畫式的和諧。冬天的樹們還在排隊,向放學(xué)跑過盧森堡公園的頑童招手,我也想輕松跑過,可是一地的濕葉子纏住了我的腳。

而我也沒有見到里爾克的豹子(我曾反復(fù)詠讀的勻稱的步武),只是在早晨的殘雪中跟著一只只天真的鴿子走過來、走過去,它們平庸卻自由自在,最終仍是被我的凝視驚嚇飛走。豹子在哪里呢?難道又像我昨天尋覓的也是里爾克寫過的硝石所醫(yī)院一樣,皆在云霧中,幾乎是虛構(gòu)?冬天深了。我抬頭望天,竟還有一點極冰涼的雪打進我的眼,迅即攥住我的心。

為了躲避這場下了一個月的雨,我們貼著塞納河邊的老墻走,尋找一把傘。雨怎么還不變成雪呢?雨怎么還不變成雪呢?我一路上都嘮叨著。今天一個巴黎人要看艾菲爾鐵塔,我只好作陪,我是她的向?qū)А!榜R上我們就有一把傘了!”扶疏樹上,艾菲爾突然撐開。雨水卻仍淅瀝下來,一把漏雨的傘,如十九世紀浪蕩詩人故意打著的,為了抬頭時看見黑布上點點漏光,在白天也隨身帶著的星空。

既是星空,便遮不住多少流離失所的鳥、接長吻的情侶、把救濟金全部換了甜酒的美髯公。“這生銹的雨,淋得我就快褪色了,我會變成透明的——”然而不,我穿過榮軍院一陣瘋跑,背后是拿破侖憂傷的目送,一轉(zhuǎn)身我又看見了艾菲爾,雨水燈火,遽然流散。此乃一個玻璃世界,搖一搖就會有點點白雪飄落下來。

到達蓬皮度中心五層的時候,外面的空氣已經(jīng)全然被黃昏的魔法改變了。我仿佛又看見藍色粒子在最后的日光中浮游、沉降并且碰出叮咚微音來。看哪,藍色中發(fā)光的人煙、市井,雖知這是塵世之仍然把我打動的永恒光景,我?guī)缀跄芸吹剿姆綐怯罾锝杂猩缾酆蕖V嗔怒怨,可愛如舊世界。遠方乃是我來巴黎第二天即造訪的蒙馬特圣心教堂,潔白似世界的果仁,無從撿拾,又所謂“永不損壞的一粒微塵”。

此下便是熙熙攘攘,人們帶著一天所聽到的鐘聲、歌聲走進黑暗,如無知無畏的孩童。身邊的彩色管道和印象派畫作都慢慢褪去了熠熠光彩,也混為黑暗,有一對假裝為世遺忘的幽靈在我身邊指指點點。那個男的我認得,他曾經(jīng)是畢加索的模特,為他的《小丑》造像,他那白衣上一朵黃花還在發(fā)出焦灼的香氣;那個女的卻不知道是誰,仿佛我童年玩伴,哼著古老的歌謠。他們欷歔著,為這藍色中發(fā)光的人煙、市井……

無題劇照

這里的影像和文字,是我二〇〇四年冬天在巴黎閑逛的結(jié)果。它們是那么虛幻,近乎想象。而此前,我想象了二十多年巴黎。

有三個人引導(dǎo)著我的想象:波德萊爾、莫迪亞諾、戈達爾。

波德萊爾的巴黎,是密謀家和游手好閑者的巴黎,插手于褲兜里看云,看一整天,一朵云的憂郁比得上另一天:他在拱廊街對一個擦身而過女子的悲傷。

莫迪亞諾的巴黎,迷失身份者的巴黎,時光永遠停止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或者說深陷于歷史和記憶的迷霧不能自拔——亦不想自拔,在那恍兮惚兮中沉醉。

戈達爾的巴黎,最難說,晦澀地指向六十年代的樂與火,滿足了對革命、瘋狂的欲望,同時付與最冷的憤怒和蒼涼。

這三個人予我的巴黎面孔何其含混,不如本雅明的柏林或曼德斯塔姆的彼得堡之明晰。即使我親身去到了巴黎,亦難逃其陰影。

因此注定了我影像的神秘,它們仿佛從數(shù)部黑白偵探片中截取出來的劇照,每一張都暗含戲劇,然而因為和劇情的脫離,甚至反對著劇情的束縛,使它們更惹人猜測其莫須有的意義。它們是沒有題目的,但和辛迪·雪曼的無題劇照不同,她是自己導(dǎo)演了神秘,我的神秘完全交托給偶然,給我自己也帶來驚喜和感傷。

文字,與其說是影像的說明,倒不如說是這BE-BOP二重奏的另一個極端(猶如兩件樂器在各自的旋律中奔馳,卻暗中合奏)。它在一個我完全私人的巴黎游走,如一個酒醉的流浪漢之喃喃。然而它卻苦苦追問著意義,從影像中、從影像所未能留下的想象和記憶中。

但最終仍是“無題”,那些人名和地名恰恰不是重要的。

雖然它們在我的詩文中大量存在,我只能說這是一種眷戀,或者“對世界文明的眷戀”吧,也許只是對所有存在過的、所有不朽的和朝生暮死的事物的眷戀。所謂,“過處便有情”。

在海明威所謂巴黎流動的盛宴中,我只愿取這一杯烈酒飲之。

在巴黎,你怎能不做一個酒鬼?

二〇〇五年

一年的最后一天——寫給馬驊

實際上,今天已經(jīng)是新的一年,

我們已經(jīng)一年沒見。

冬天深得像我們認識的那頭黑熊挖的洞

(我們說,我們是取暖的火,它就相信了),

回憶已經(jīng)無效。

但一年的最后一天總有一些隱秘

屬于你我。即使我們是火

只剩下炭。那天我在巴黎十九區(qū),

尋找一個幾乎是虛構(gòu)的馬戲團。

你該笑我老土了,你現(xiàn)在是冰

接近無限透明。不屑于我的傷感。

我們只是從地鐵站的舊海報

猜測它的存在,穿過十九區(qū)

華麗的尿跡、涂鴉、詛咒、云彩,

和無數(shù)魔術(shù)師般的第三世界移民,

它居然存在。于是我領(lǐng)略了

吉普賽人的雜耍,簡陋疏放

其中有憂郁,憂郁得野蠻。

從大帳篷中出來,天就暗了。

我看到節(jié)目單上竟然強調(diào):

這是作家熱內(nèi)混過的團。

這個從罪惡中偷竊美麗的家伙,

記得你也喜歡。他怎么會結(jié)識這個破團?

難道他曾是那個拋瓶子小丑的戀人?

當然不可能。就像即使

再開那《春光乍泄》的玩笑,

我們也不是黎耀輝和何寶榮。

只是那個十九區(qū)的臟兮兮的黃昏

突然令我好想念你。

想起一首歌是你所寫,講一個下午、

一個姑娘。吉他的顫音嗡鳴,如此大

足夠把我和她都吞咽。

不是在巴黎,不是在北京,

當然也不是在云南,

我們認識的那頭黑熊在一個光明國

挖了一個深得足以埋葬所有冬天的洞。

它有句名言:“我一頭熊就代表了古時候

所有悲傷的動物。”

你說,它是不是很像Tom Waits,

或者莫迪亞諾、塞林格這樣的家伙?

這個冬天,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我在巴黎的游蕩也即將結(jié)束,

我躲進洞里,舔著它帶鹽巴的舊皮毛,

知道了它是你留給我最后的禮物。

我會好好保存。

二〇〇五年一月十六日

拉卜楞聲色斷片

拉卜楞

拉卜楞寺,甘肅南部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我們卻來此地,記錄聲色。

一下車,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就幾乎把我撲倒在拉卜楞,它們和我同時來到此地,這無數(shù)只拳頭大的小白獅子,嘶叫著擊向我,像要棒喝我給我頓悟,卻更像是在跟我游戲。

住下幾天才知道,原來日日雪,即使已經(jīng)是初春。凌晨的那場小雪只是為了在微暗中把山的輪廓勾勒出來而下,天剛亮便有風在這薄薄的一層白上運筆,把白雪、藍影和青山析分出層次來,像我這樣早醒的人,便能推窗看這疏朗如南唐山水般的長卷。

午間雪乍落還停,為寺廟四周匆匆展開的浮世作一些有情的點綴,那些粗糙的牧民的臉便有了天真的笑。黃昏的雪才是重頭戲,蜂擁亂舞乃至排山倒海,讓人喘不過氣來,這時還在雪中趕路的只有虔誠的朝圣者,即使是我等凡人,也因為雪的灌頂,而從無著的游魂,變成了稍稍知“道”的法丐,The Dharma Bums。

轉(zhuǎn)經(jīng)

轉(zhuǎn)經(jīng)是一件令人迷醉的事,尤其是你經(jīng)過長途跋涉,又被驟變的天氣沖暈。先我一個月來拉卜楞的友人,像要替拉卜楞給我一個下馬威,把剛到的我拉去轉(zhuǎn)經(jīng)。這無盡經(jīng)筒,周長號稱是西北藏寺第一,繞拉卜楞日夜咿呀流動、欲凝又流,已近三百年。經(jīng)筒右旋,風雪卻逆而向左,為的是把經(jīng)筒呢喃的六字真言盡全力激揚到遠方去。

風雪不管我,只顧在我耳邊作獅子吼。我也學(xué)老藏民低頭蒙面,右手著力撥動一個個銅鑄的文字、筒里抄得密密麻麻的絲結(jié)的文字、身后老媽媽念詠的百年冰水所釀的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我竟忘我是一個編織文字之人,仿佛我的文字都是幻象,猶像喇嘛們在地上用沙畫的壇城,風起即散(以顯幻象為無),混為轉(zhuǎn)經(jīng)之聲。我便為這聲音的水流所醉,在仿如星系的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中入夢,在轉(zhuǎn)過每百米一個的大經(jīng)筒時,它會撥響頂上銅鈴,那一下,魂飛魄蕩……

銀河嘩嘩水流中,亞里士多德所謂的行星和鳴也不外如是。

夏河

未有拉卜楞,先有夏河,寺依河而建。夏河藏名“桑曲”,在初夏的河谷,桑林間的謠曲,我望文生義,卻知道了此河必與音樂有關(guān)。友人來拉卜楞寺,原為學(xué)習藏傳佛教密宗下續(xù)部“喉音”,即念經(jīng)時低沉綿長而波動的泛音,低沉綿長、波動而泛,正是夏河流水之態(tài),所以夏河就是最好的音樂老師。友人每日趁午后陽光透澈的時候來到河邊,聽音,練聲。他選擇的是下游,水渾厚、雜糅,人聲極易被湮沒,被夾帶著流出甘南的水域,消失遠山中。

中游之水則清越、艷麗,寺中樂僧,吹長號、法螺者多來此練習,競逐其嘹亮。我看見長號手先把近丈長的法號斜浸水中,讓它熟悉水性,然后努力在水中把它吹響,其聲逆水而動,慢慢升起長號于水面,此時法螺加入合奏,仿佛春雷陣陣。那天是我離開拉卜楞的前一天,雪已融,艷陽天。

至于上游,此時還在西北,敲彈雪山送下的片片浮冰。

夏河縣分橋北橋南,北為寺,南為俗,橋乃成了分界。如此一橋,應(yīng)該是像西方嘆息橋一樣,過之便離開世俗癡嗔、萬般惱煩才對,然而不,此橋我覺得是夏河最有情之所在:早上賣“鍋盔”(藏式大面包)的三個老婆婆、默默看一上午流水的蒙面少婦、日落仍不想返寺的兩個小喇嘛……他們都站定了不動,而橋上是出入車輛、紅塵相逐。

橋是供人凝望、流連和追悔的驛所。張擇端之橋、廢名之橋皆如是。我過橋,也像廢名小說里的懵懂小子,只一回首,便不知道自己該向橋的哪一邊去了。“一夢繁華覺,打馬入紅塵”,不入紅塵何以度眾生?我且向南,雖然大道朝北。

大經(jīng)堂

那是在大經(jīng)堂的一角,東側(cè)門透進來的微光令我看到這個紅衣小沙彌,他靠在柱子上,這柱子是大經(jīng)堂一百四十根明柱之一,這沙彌,是拉卜楞三千僧人之一。大經(jīng)堂能容三千僧人同時讀經(jīng),那天,起碼來了一半。除卻這小沙彌,所有的喇嘛都作窮經(jīng)皓首狀,或自作夢語、或憑空辯日,喃喃焉,暈暈焉,其中有似得大道者,索性一覺睡去。

我愛那小沙彌,只有十歲的樣子,僅屬“驅(qū)烏沙彌”,他卻不去廣場上驅(qū)逐烏鴉玩,而在此靜立,雙眼低垂,臉上是心醉神迷的表情,那一道微光,仿佛專門為他而至。

大經(jīng)堂是三百年前嘉木樣一世活佛所建。嘉木樣一世是格魯派大師,最能看破虛空之人,臨終時竟叮囑再不轉(zhuǎn)生,有此決絕之心的活佛恐怕只有他吧?若想象他未悟道時,定是這小沙彌的模樣,覺有情,也許更勇敢。

欲醉瓶

“欲醉瓶”是我在拉卜楞看到最美的詞。想要把自己喝醉的瓶子;想要借此瓶中物以一醉;讓人暈暈欲醉的瓶子。三個解釋,似乎都成立。

而真正的解釋是“讓欲望于其中迷醉的瓶子”,藏語里乳房的稱謂。藏族以乳房圓渾微垂、乳頭上翹為美,恰像一個灌滿了美酒的陶瓶。在拉卜楞橋頭觀望,常見豐腴的藏族少女和婦人,她們的酒瓶,為多少長辮垂肩的東藏男子所欲醉。

我看見這個美麗的詞是在《藏漢大辭典》上,鄰近的一頁上還有一個美麗的詞條:“四欲”——“互擁欲、執(zhí)手欲、含笑欲、凝視欲”,欲望都如此癡情無邪,破戒也是可以為我佛原諒的吧?

曼陀鈴

拉卜楞是愛樂之寺,最流行的樂器不是法螺“東戈爾”,也不是小號“剛頓”和阿里琴,而是舶來物曼陀鈴。我認識的好幾個喇嘛都有很漂亮的曼陀鈴,他們自彈自唱,有的還出版過自己的專輯唱片。那天午后訪友人的小師傅金巴喇嘛,說著貢唐倉大師的音樂,金巴順手拿起曼陀鈴彈唱。琴聲揚灑連綿,吟唱中帶著感激和快樂。和弦轉(zhuǎn)換之際,曲子頓挫之際,金巴含笑凝看我們,神氣動人,仿佛來自天邊外、白云上的一顧。

我不懂藏語,但想象他唱的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歌: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嬌娘的臉蛋,

浮現(xiàn)在我心上。

聲音

未到拉卜楞之前,我不知道西北蒼涼地也有許多聲音。后來我聽見了。

先是雪落肩上的聲音,“拂了一身還滿”,那是后主詞中砌下落梅的聲音;雪中能辨的是棲鳥寒暄的悉悉,它們的巢,結(jié)在寺頂金色的命命鳥像下;寺頂常有細碎的鈴,漸夜?jié)u清晰,鈴聲纏繞著高高經(jīng)幡,而經(jīng)幡颯颯、獵獵;繃緊那風馬旗之柱的粗鐵線則在中午的陽光中嗡鳴,小喇嘛過來觸摸、聆聽;俄頃大經(jīng)堂檐下橫幡卷動,波浪狀,便有寂寞的遠海之聲……也許是青海湖的細浪……

常聽見鈸聲嚓嚓,由小而大,鐵馬冰河般簇擁而來,羈魂未安,便又有法號緊迫,森嚴怒喝,讓我尋找了幾天,終于從一大院的門縫中看見:這一群小喇嘛在認真地卯足了勁對付比他們身體大一倍的樂器。比這更可愛的是,在浩漫神秘的集體誦經(jīng)聲里,還常能聽到幾個才五六歲的剛“入學(xué)”小喇嘛,道字不清,但也起勁地跟著師兄們的節(jié)奏“啊,啊,啊,啊”地叫。

友人來拉卜楞記錄“聲音”,他認真地錄,我在旁邊攝影,漸漸相對無言。

二〇〇五年(香港中文文學(xué)獎散文組亞軍)

愛丁堡,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戲劇

愛丁堡的雨和陽光都來得急速、準確,可稱之為“捕快”,就如福爾摩斯偵探小說里,傳說中的蘇格蘭場的黑風衣騎警,日夜馳巡于那些古老但還沒有發(fā)出霉味的街道。(愛丁堡的芭蕾花也連夜換妝,盜取雨的私情。)

雨周圍卻是馬戲、人為末日。巖石般的雨拼命洗,也洗不去朱門血味:被絞死的瑪麗女王、海盜、銀行……讓今日朋克享樂“藝術(shù)”的獻媚。

于是在雨和陽光的間奏之中,那些馬戲團的小丑們、悲喜劇的英雄們、雕像扮演者們、懂得十八種樂器的演奏方法的流浪歌手們……紛紛登場,他們也急速、準確,見縫插針地在每一塊方磚和門洞間表演他們的藝術(shù)。當然,因為時間有限,他們演出的多是藝術(shù)的高潮部分,沒有原因,沒有發(fā)展,也沒有結(jié)局,只有G弦上的華彩solo、雕像凝固的片刻、悲劇的命運轉(zhuǎn)折點、小丑哭鼻子之時……這些極端的決定性瞬間,他們自己定格下來。

而居民、游人卻不買這一套,他們的戲劇性是反高潮,他們的敘事是無敘事、意識流,結(jié)果他們的演出更前衛(wèi)和實驗,在我的照相機的刻意誤讀中。

我故意在陽光燦爛的日常生活中尋找那些藝術(shù)家們走神的剎那——其實就是他們作為一個凡人入神的剎那。同時我也在雨水伶仃的自然戲劇中尋找,古城的真實世界掩映在雨霧中,神秘并且在另一種快樂中延宕著。這些快樂,是因為戲劇日日演出,沒有結(jié)局,也不需要。只要舞、舞、舞吧,捕快躲在鏡頭后面迷醉著,他喝多了健力士黑啤,他就是我。

另一地雨更兇猛了,另一地的憤怒,卻已把目的忘記。我聞之颯颯,舊修院旁夜夜,把雨比之刀斧、我曾受弒的過去。

達摩山下,寫給達摩流浪者們

第一個是你,水遁的捻火人,翻身蹈浪者。未知你曾否潛行過此?我在這里第一次渴飲轉(zhuǎn)山路上清凈雪,而你已經(jīng)暢飲百次,自夸可比青稞酒之美;我在這里涉水,金沙江,而你已經(jīng)領(lǐng)瀾滄入湄公。雪走到了山下,其宗橋旁開桃花,屬于你的,山、浪花、明暗月。

這里是云南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在維西和香格里拉的交界,這座山,僅僅以傳說中那是達摩來到中土第一個修行地而稍有名氣。當然,我和妻子來到這里不是因為達摩,而是因為山下面一間藏族孤兒小學(xué),小學(xué)里有我們念掛的一群孩子,我們來到這里,和他們一起生活了一些日子。

今天是其中一個清晨,依舊有大朵的云,云間大片的鈷藍的天,天上,達摩山的棱角。今天是藏歷新年節(jié)慶的最后一天,恰又是漢人的元宵節(jié),我們決定登達摩山。

馬兒在山谷的薄霧中呼著熱氣。我們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地上著山,海拔比較高,近四千米。過第一道彎,低頭便見舒緩而出的金沙江,在晨光中如巨緞鋪開,反光如像給我們贈送億顆細鉆,它剛剛來到平原,馬上就要洶涌——

在馬上,我想起你。四年前,你也是來云南幫助一間山區(qū)小學(xué),在那里當了一年多的義務(wù)教師。兩年前,你意外墜落瀾滄江,至今不返。瀾滄江,金沙江,最終都匯入更南方的湄公河……我們開玩笑,你現(xiàn)在湄公河,和你喜愛的一頭大象靜靜沐浴呢。

香象涉江。從這清麗婉揚的意象中猛醒過來,回望剛走過的其宗橋,桃花一樹,灼灼其華,然而在彼岸。

花了三個小時上得山頂,轉(zhuǎn)山的路就要交給我們的腳了。在藏歷年轉(zhuǎn)山對于藏人是莫大的福分,我們知道,更知道你在初到云南后一年,轉(zhuǎn)過無數(shù)次山——而且多是替別人轉(zhuǎn),我們在另一個朋友拍攝的一段短短的錄像里看到你們低頭疾走,嘴里大口喘著氣,幾乎不說一句話。但是搖晃的鏡頭指向前方,前方是一個光的洞口,明明滅滅之間,既像水草糾纏的冰面破洞,又像那虛無地幸福著的烏有鄉(xiāng)……

我們在積雪未化、堅冰覆蓋的羊腸道上艱難前行,心里不斷念叨包括你的每一個朋友的名字,祈求他們的福祉。我們不能提起自己,這是藏族傳說中最令我佩服的一條約規(guī):轉(zhuǎn)山和朝圣路上,你只能為別人祈福,不得懷有私心。

我知道你也曾在此崎嶇中念及我們的名字。以此深山雪的潔凈為證。

第二個是你,貢秋丹增強丘,曾經(jīng)帶海進城。如今出城去,剪紅衣為僧裙。我們也曾一起深夜大笑下山、笑煤車狂燈,在太行,不知為誰而忙。正如那冬天的枯澗送亂石無名,達摩山下,花也無名。當你突然問起“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我愿回答:“森吉梅朵,塵世中應(yīng)當?shù)男腋??!?/p>

鼓勵我們今天轉(zhuǎn)山的,是留在山下的人。貢秋丹增強丘,在你還叫做李兵的時候,你曾經(jīng)十數(shù)天風餐露宿,一個女子,帶著一個挑夫,完成了最艱險的梅里雪山的大轉(zhuǎn)山。然后,你就寫了一本《人如遼闊高原上的一只蟲》,你就出了家成了藏寺里的一名比丘尼,然后你用義賣這本書的錢作為最初基金,一點點地建立起這座金沙江畔的藏族孤兒學(xué)?!范鋵W(xué)校。

都是緣。我和你也曾經(jīng)有過一山的緣,那是六年前的太行山,歲暮,殘冬,河北阜平的一個老舊的溫泉賓館。偌大的溫泉賓館只有我們?nèi)?,晚上我一個人泡在空蕩蕩的男池,頭上是火般燎燒著的大星!“群星磊落,起伏躍涌,我的手指很快失去了方向,游移著,像一樹風中的白樺,指揮著荒涼的一曲Satie。在手的下方,一條長河幾近斷流,冰和水參差著,緩緩生變著季節(jié)的調(diào)性、旋律?!蹦悄晡医o你的詩里如此記述。

白天,我們沿著冰凍了的山澗前行,“踏枯草登山,踏冰涉河,漫無方向,時時把別人弄丟,但轉(zhuǎn)頭又見自己迎面走來。至暮色彌漫如水聲,我們又借運煤卡車的燈光走長長的盤山公路回家,一路暗想我們是《達摩流浪者》中的凱魯亞克”。

轉(zhuǎn)眼就到了今天,我們成了彼此詩中“三兩個走到了世界盡頭的朋友”還是“一只躍入我們視野的灰兔”?當我和妻追趕著夕陽的余光急步下山,我的手機突然收到你的短訊息:“你記得‘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后一句嗎?”我當然記得,那是海子,那是“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第三個是你們,森吉梅朵學(xué)校的童子們:多吉甲、康卓草、扎西東珠、才讓卓瑪……我走過的路你們也走過:甘南、青海、香格里拉……你們也攀石上山,見過老喇嘛羅平和他的猴子,它有吉祥的名字:喜喜。如今這名字也屬于你們——因為它在空中跳躍、放大霹靂,我們才有這人間的焰火;因為它被捆于懸崖,我們才能在火中接過金箍棒。

我們急著下山,不是因為害怕黑夜,而是為了踐約。森吉梅朵學(xué)校今天晚上組織了慶祝開學(xué)和元宵的篝火晚會,老師們還從遠遠的縣城里買回來了焰火。多吉甲、次仁曲措、康卓草、桑吉卓瑪、扎西東珠、才讓卓瑪……你們今晚將有一個多么難忘的記憶!這是獻給達摩流浪者的幸福酬勞,你們和我們、和你們的老師一樣,也是達摩流浪者,小小的年紀走過那么遠的路,你們的家遠在云南之西、之北,老師從那里把你們帶回來。

我?guī)е簧降膲m土和舊雪回到森吉梅朵學(xué)校,看了大焰火,看了“鍋莊”舞,便疲憊全無。你們纏著我講山上的事,于是我就想起山頂上我們遇見的獨居老喇嘛羅平和他的猴子喜喜,“我也見過!我也見過!”你們搶著說。

你們的偶像,都是猴子王孫悟空,這我知道。但是為什么老喇嘛羅平的猴子叫喜喜?為什么喜喜被細鏈子綁在高山寺旁的平臺上?為什么老喇嘛羅平會見面就問我們:“早上五點你們看到月全食了嗎?”

這些問題,我想你們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明白答案。今晚,你們只需盡情放那十二響的“轟天炮”,在手上開銀色花的焰火。

一座山就是一千個奇跡,且不問山頂?shù)淖阌≌l鑿,那面影是否是我黑夜里洗鏡,用這滿山月光?!吧缴希R腹?jié)L熱起伏,松針露?!币鬟@俳句的人用松針縫補百衲心,而山即是心。拾得和寒山子既可以是凱魯亞克和施耐德,也可以是妻和我。我們追雪下山,心中水流婉約,縱使腳下世界嶙峋、洶涌如昨。

下山后,看回當年讀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筆記,里面記錄了流浪者賈菲談?wù)摵降脑挘骸八^的是一種孤獨、純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倍硪粋€流浪者雷蒙談到賈菲時說:“他愛好的是潛行于曠野中聆聽曠野的呼喚,在星星中尋找狂喜,以揭發(fā)我們這個面目模糊、毫無驚奇、暴飲暴食的文明不足為外人道的起源?!崩酌珊唾Z菲,其實就是作家凱魯亞克和施耐德。

最初雷蒙相信“所有生命皆苦”,堅信“世界上除了心以外,一無所有”,但賈菲向雷蒙解釋中國禪師為什么把弟子扔到泥里:“他們只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真實罷了?!痹谝淮闻噬降奈kU之后,賈菲又啟示他說:“只有痛苦或愛或危險可以讓他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的真實。”他們一味求空,卻是實(他們在大地上的漫游)把他們對空的思考完成。

賈菲說:“想想看,如果整個世界到處都是背著背包的流浪漢,都是拒絕為消費而活的達摩流浪者的話,那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那么這個世界就變成今夜的達摩山,積雪如明月,遼闊如星空。每一顆星子都能在松針上的露珠上找到自己的投影,每一個路上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旅伴,互相告訴對方,腳下有路,路通往每一個方向。

愿天下行者也知道這一切,一如達摩和羅平示我:昨夜月全食,星依舊耿耿。

二〇〇七年(臺灣第三十屆時報文學(xué)獎散文組冠軍)

越南,隱秘與魔幻的旅程

有一個時期,我非常迷戀越南導(dǎo)演陳英雄的電影,《青木瓜之味》、《三輪車夫》、《戀戀三季》等,那是我遠離我在粵西的家鄉(xiāng)十年之后。來自越南的電影竟然喚起了我早已淡忘的鄉(xiāng)愁:綿綿無盡的雨水、青幽的院落、僻靜的村屋、一個農(nóng)家少年的寂寞……還有那些在潮濕中瘋長的植物和植物間傾頹的瓷器、瓷器一般的時光。這些易碎的意象同樣存在于我的記憶中,而且僅僅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記憶,假如我現(xiàn)在回鄉(xiāng),已經(jīng)很難重遇同樣潔凈的景象,就像每一個中國的發(fā)展中城鎮(zhèn),我的粵西家鄉(xiāng)早已陷入草莽的經(jīng)濟亂潮中,變成一個毫無主體和美感的廉價工廠。

所以當我想到“回去”,我只能回到一個異鄉(xiāng),比如說:越南。當我離鄉(xiāng)二十年后的一個秋天,我“回到”越南作了一個月的漫游,在越南發(fā)現(xiàn)了八十年代的中國,其樸素、孤獨與美麗依舊。啟程的第一天,從廣州出發(fā)前往廣西的火車,夜間恰好路過我家鄉(xiāng)的小站,停車兩分鐘,僅夠我跑到車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黑暗。這微藍的黑,仿佛也依舊屬于二十年前,一個十歲少年失眠夜的寂寞。

是的,在旅游中我一直是個懷舊的人,比如說我會選擇火車這種兩個世紀前的交通工具。我曾經(jīng)數(shù)十次坐火車在中國大陸做縱斷、橫貫式的漫游,也曾拿著環(huán)島車票走遍了臺灣的每個車站,在阿里山和北歐都坐過古老的登山小火車……原因也許是我少年時耽讀的一本漫畫《銀河鐵道999》,松元零士的過時理想主義者的悲壯氣色,通過一列蒸汽火車傳染到我身上,至今不褪。這次在越南的“環(huán)國”旅程我和妻子仍然選擇火車,從河內(nèi)向南到Hué到胡志明市,再往回深入Dà Lat(也是為了那里的一段小火車),然后往北到峴港再上火車,只為重走峴港經(jīng)海云關(guān)再到Hué那一段極為壯美的蜿蜒在海邊懸崖上的鐵路。

越南的對稱結(jié)構(gòu)就由鐵路兩頭搭成:河內(nèi)市和胡志明市是眾所周知的越南的兩個中心,前者是越南的首都、政治中心,后者是以前殖民地的中心,以“西貢”之名建構(gòu)著西方人的文化想象、貿(mào)易想象。兩者也因此呈現(xiàn)不同的美感,河內(nèi)是一種帶有理想主義潔癖的政治海報美學(xué)的體現(xiàn),但它又超越前蘇聯(lián)和中國式的刻板,洋溢著熱帶文化的單純與自由;西貢除了是杜拉斯《情人》里的靡靡之所、頹廢馥郁之河岸,也是湄公河三角洲繁富與幽秘之始,以及陳英雄電影里慘綠青春的放縱與夭折之地。

但我更喜歡的是另一對雙城:Hué(順化)和Dà Lat(大叻)。它們都屬于更古老的越南,一個是三朝古都,一個是法國色彩濃厚的山城、末代皇帝行宮所在。前者在幾十年之間幾乎淪為廢墟,后者在遺忘中生長出各種魔幻的形態(tài),相同之處仍是寂寞二字,這彌漫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寂寞,是我從小對深宮、仙境的全部想象之所歸。當我來到這兩個城市,我仿佛被二十年前那個神秘的少年所引領(lǐng),而且因為他安靜的氣質(zhì)而慚愧、而三緘我口——我就是這個少年,遠離我冥想中的世界已經(jīng)許久。

我不愿意寫Hué的中文名字:順化,因為那完全是以中國皇朝為中心“賞賜”給屬國的帶有侮辱性的詞匯,以示“化外之民”對國朝的歸順。Hué是越南自己的發(fā)音,可以音譯為“惠”,而同音字Huê則有“晚香玉”的意思。如果把它叫做晚香玉城,也非常貼切。環(huán)繞它的河叫做“香河”,城中心的皇城猶如老舊的一塊玉器,在昏暗的傍晚,無人知道它沉睡在重重陰影中的花紋和微光。

走進香河北岸的Hué皇城,姜夔的《揚州慢》油然涌至我心,二〇〇七年秋天的越南皇城廢墟就像南宋淳熙丙申至日的淮揚,雖無夜雪初霽,卻是薺麥彌望,昔日的禁城周圍許多已變農(nóng)田,護城河里齊腰深的葦草,隱約間有人出沒刈割。一八〇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間這里都是越南的首都,前后經(jīng)歷了阮朝的十三代皇帝,這里也試過“胡馬窺江”,那是越戰(zhàn)期間,美軍戰(zhàn)機輪番轟炸此地,縱有歷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為之求情亦難以幸免。從此皇城只余廢池喬木,在一年一年的陽光雨水中青草自綠。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比畛幕实鄄皇嵌拍粱蛘呓?,驚也只驚無人的歷史仍然無情地在這小天地里延續(xù)?;食堑膶m門低矮、宮墻灰暗、細節(jié)含混——相對北京故宮而言,這里只是一個十分之一比例的故宮。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樣比較的愚蠢,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甚至兩種不同的世界觀。越南皇朝固然無力奢侈,卻也順勢建立了一種小國的美學(xué),樸素、從容、低調(diào)、清麗。在舊宮室的檐上寫有御制詩十余首,如:

河遙湖乃近,非愛亦何瞋,始獲而終放,驗之則是仁。

未蒙甘餌食,已覺瘁須鱗,安土重遷念,恐渠弗作仁。

姑莫論其中仁愛是否真誠,但這些詩里面沒有中國古代腐儒們常常吹捧的“帝王氣象”那是肯定的,有的僅是一個垂釣者代入水底游魚的冥想,一個鄉(xiāng)間寓言家的親切。越南古代帝王中寫詩最多的是嗣德皇,我猜這些詩很可能是他所寫,第二天我有去他的陵墓——據(jù)說當他修好自己的陵園以后索性搬到那里居住,不理政事天天寫詩——那里的池水幽深,多有黑魚巨大游弋其中,也許仍是當年的皇帝始獲而終放的那些魚兒。

有一種奇怪的裝飾遍布這些皇宮和陵墓,所有的檐飾和墻上浮雕都由青瓷器的碎片鑲砌而成,光怪陸離之余又古樸稚拙,一個看慣金碧輝煌的華人游客來到這里肯定會笑話:“這是個皇宮?連我們的地主莊園都要比這豪華得多!”就讓這些暴發(fā)戶笑話去吧,小國寡民的平和快樂,大國民們永遠享受不了。經(jīng)過年月的磨蝕,這些碎瓷的花朵更加靈氣逼人,原本的圖案被瓦解了,剩下的仿佛生命的殘骸一樣重新組成一些殘酷的字樣:如宴席閃閃、如席上端盤的骷髏、如孤竹、如消隱中的笑顏、輪回中的隊列……

天清增日輝,云擁吐峰奇,夕望姮娥照,時思少女吹。

仍是這個冥想中的皇帝的詩句。清亮的光線仍然流拂過雜草深深的宮闈,云影也仍然環(huán)繞青青世界。少女的笑聲在護城河外,為著踢球的少年們響起。宮中的少年不知乾坤已別、日月已長,一如陵園重圍中的守護獸,仍然掛著莫測的微笑呢?!拔胰找箟粢姷?我的深宮,盡沒在兩千年雨季濁水里/烏魚編織了億條荇藻?!边@是我想象的他的詩。

假如他還在,他會讀到我為他寫的詩:

你是你的奈何橋,

我是我的嘆息湖。

落葉終于腐爛了故都,

龍走著龍步,貓游貓泳,

你含一片花瓣水底看著。

水底羅列了星斗,來自國朝

的使節(jié)寫了一篇賦就用盡了

它們的光芒。

你是你的水晶蟾,

我是我的罪己詔。

在皇宮與香河岸邊的數(shù)個龐大等同于皇宮的陵墓之間盤桓了兩天,第三天帶著廢墟一般的思想離開,坐在三輪車上看著騎腳踏車放學(xué)的女生,均手執(zhí)Ao Dai(越南國服,束腰長擺,類似旗袍但素之)之一角,飄然而過,與那些巨大的死亡象征物為鄰毫不影響她們的青春。

坐上開往胡志明市的火車,票價不菲,大約是同等里程巴士的三四倍,但卻因此看到這段被《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評為“世界五十大”美麗海岸線的海云關(guān)——峴港的海岸鐵路,這個下午密樹與山崖悚然,烏云盤結(jié)欲雨,海浪怒潮一路拍擊,老火車在窄軌上微微傾斜,仿佛要沖進浩淼海天之間。這是一個完美的哥特小說的場景,是夜我在火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迷夢連連,午夜里潮濕的三角洲、鐵皮震鳴在我的枕頭下,頭顱中,這是越南的窄軌、越南的古怪速度。然后我真切夢見我寫下這些詩句:“當他落到死之蔭谷,周圍全是幽黑、冰冷和腐爛的話語,堆積如落葉,訴說著愛、怨恨、失去的一切……”鐵皮震鳴如宇宙。

原本準備從胡志明市折返北部的行程也全部坐南北縱斷火車,但是傳說中的另一列火車吸引了我——那是位于高原之城大叻的一列齒軌鐵路小火車。為了乘搭這列小火車,我們必須乘坐一整天的巴士,從胡志明市往北、跋山涉水深入“印度支那”腹地。隨著海拔升高,一路上雨霧交雜,我們的巴士仿佛在水中森林穿行,大片的云朵從身邊擦過,像海底的暗涌般奇幻,我們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大叻奇幻的開端。

在《銀河鐵道999》漫畫里,星際列車每停靠一個站都是一顆風格迥異的星球。在越南旅行也有點這種感覺,每個城市的風土、結(jié)構(gòu)、特性都很不一樣。在雨水中抵達大叻——雨越下越大,簡直像《銀河鐵道999》里那顆名叫“如池雨”的行星,周圍一切都泡在雨水中,那些精致的歐式別墅被洗得嬌嫩。這里明顯比越南其他地方富足,因為獨特的小高原風光,它從一百年前的一九〇七年開始就被殖民者建設(shè)為度假勝地,法國人給這里留下了別墅、林蔭大道,風光保持至今,越南的末代皇帝保大在這里建立行宮,附庸而至的末代宮廷、官員家族也為這里“貢獻”不少。

大街上行人疏落,十月仍然是雨季,那些雨國的居民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別墅現(xiàn)在是誰的呢?越共政府中的休養(yǎng)大員還是經(jīng)濟開放催生的新貴?我們就在車停下來的第一家旅館下榻,拉開窗簾只見對面小樓中一窗燈亮,亮光中一個女子穿著白色睡衣的側(cè)影?!鞍HR娜·拉戈內(nèi)爾的軀體沉甸甸的,天真無邪,她的皮膚就像某種水果的表面一樣光滑柔嫩,而這種柔嫩很快就將會感覺不出來,只能讓你產(chǎn)生少許的幻覺。”杜拉斯在《情人》中這樣描寫她的室友,埃萊娜·拉戈內(nèi)爾來自大叻高原,她美麗、性感但完全不自知這一切,“她身上雖然有一副像似精白面粉的形象,可她自己卻無所感覺,這些東西將賜給玩弄它們的那雙手,賜給吸吮它們的那張嘴,而她卻不把它們記在心上,也不了解它們,更不了解它們那神奇的威力?!边@說的,怎么就像被法國人、越南皇室、日本人和現(xiàn)在全世界旅游者輪番寵幸的大叻本身?

它在雨中喃喃低語,無意于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趕到春香湖一側(cè)的老火車站,雨漸小,高原馱馬在湖邊與一張廢棄沙發(fā)相對無言。老火車站著名的齒軌鐵路曾在一九二八年至一九六四年間連接大叻和Thap Cham Phan Rang,在社會主義越南建設(shè)中一度被遺棄,最近幾年才又修復(fù)其中部分路段?;疖囌臼堑湫偷纳鲜兰o初新裝飾主義風格建筑,大色塊上布滿黑白線條,天窗上的無數(shù)小方格彩色玻璃又接近克里姆特(Gustav Klimt)斑斕的鑲嵌畫,兩者結(jié)合得非常完美。這是一個有列車時刻表但絕不依時發(fā)車的火車站,必須湊夠至少六名乘客才開車。我們只好等待,幾列銹舊的蒸汽火車頭停在野草叢生的路軌上,我彎腰觀看,果然是傳說中的“齒軌”——兩條鐵軌中間還有一條帶齒的軌道與火車相咬。

幾個洋人來到車站,鮮花覆蓋的鐵路終于開來了兩節(jié)車廂的紅藍色小火車。跟著小火車一路小跑而來的列車長也像《銀河鐵道999》中的小個子車長一樣兼任列車員,一切都小得像玩具,包括火車上的木條長凳,鐵路穿過的小村落、小塊農(nóng)田,耕作的農(nóng)人,一個背對鐵路打坐的小彌勒佛,唯一不小的是車長一路拉響的汽笛,很是驕傲。不一會兒,小火車就到了八公里外的終點站Trai Mat村,整個車程就像一篇短小明快的格林童話。

終點才是魔幻的開始,靈福寺在村子旁邊,應(yīng)該是以前的越南華人所建,把漂泊的華人想象力發(fā)揮到了極限。它的建筑風格奉行“多就是美”的繁富美學(xué),能容下裝飾的地方絕不放過,龍和異獸、祥云擠滿了柱子、窗臺、門楣……在這一切之上還鑲滿了彩瓷!寺旁的花園由兩條大龍首尾纏繞盤踞著——一條二維造型的負責建立向上的空間、一條三維的負責地面和水池的起伏,同時有眾小龍穿梭其間。寺廟里鑲嵌描繪著思鄉(xiāng)人心中的大千世界,樓上則是千手觀世音和玻璃共構(gòu)的幻境,俯瞰另一邊的院子,竟有一大假山景,雕塑出達摩掛履進洞修行。

從這華麗的伽藍回到小野花簇擁著的廢墟世界,與之相對稱的,是大叻南面著名的“瘋屋”Crazy House,原名是Hang Nga Guesthouse或Spiderweb Tree House,大叻人對這個建筑感覺匪夷所思,故取名Crazy House。這所房子的主人和設(shè)計師是Dang Viet Nga,是越南第三任國家主席Truong Chinh的女兒,她在前蘇聯(lián)取得建筑博士學(xué)位,返回越南后在大叻建造了這間古怪的旅館。如果靈福寺代表了熱帶東方勞動人民的烏托邦狂想,Crazy House則是一個被西方童話藝術(shù)熏陶的熱帶貴族小姐的Nowhere Land狂想。

一般對此建筑的定語,就是“夢幻與童話般的”,長頸鹿屋、熊屋、蜜蜂屋……每每依照自然中形象配設(shè)而成,充滿童趣,但是無規(guī)則、凹凸翻滾的外墻內(nèi)壁,旁逸斜出流動的天橋、飛檐,使它更像是一個生物,像高迪(Antoni Goudi)的建筑一樣自己在雨水中生長。它又缺乏高迪的神性,在墻上隱現(xiàn)的女人體和墻外高掛的巨大啄木鳥、參差垂掛的雨篷卻帶有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非理性野蠻在內(nèi)。

的確非理性,這樣一座瘋狂的房子與安靜甚至清貧的越南格格不入,然而它存在,這就是一種深層的現(xiàn)實主義——人民需要通過這些狂想來釋放自己的另一面,也許是欲望,也許僅僅是夢——來自歷史的片刻打盹出神。最不可理喻的是建筑者是越共領(lǐng)導(dǎo)人的女兒,據(jù)說這個革命領(lǐng)導(dǎo)人和胡志明一樣還是個詩人。種種表面矛盾的因素組成了另一個越南,迷亂的越南。

那個越南,上世紀一個被“革命”的人也許深知。他是越南的末代皇帝保大,在大叻有他的行宮,說是行宮,其實幾乎成了一個時期的行政小中心,因為“二戰(zhàn)”期間大叻曾經(jīng)是印度支那聯(lián)邦的首都。行宮在瘋屋南邊不遠的小山坡上,煙霧迷蒙間麋鹿和馬群仍然在其獵苑中吃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也是雕塑。這個行宮如許寂寞,堪比遠方順化的故宮……遠方?軟禁在此的末代皇帝對遠方的概念該是如何?他的掙扎如同近代越南命運的掙扎,各大國虎視眈眈,借此敵彼其實是拆東墻補西墻。他宣布《獨立宣言》,重立越南帝國,退位,直到就任臨時中央政府元首,都不過是一場場傀儡戲,他絲毫不能左右自己命運,最后歷史只留存了他精心撰就的一句下臺詞:“愿為獨立國之民,不作奴隸帝王?!?/p>

行宮不大,卻有一個小迷宮的感覺——或者小囚房。末代南芳皇后、曾經(jīng)的選美冠軍阮友蘭的一幅小刺繡肖像,選色竟馥郁如高更的大溪地女子,曖昧的笑靨也仿佛熟知天堂之美與人世之荒誕,然而右邊對皇后寢室的解說詞道出了她一生的醋意,左邊對皇帝寢室的解說詞甚至流露了此間皇帝與另一個女子的風流韻事。寂寞何其大哉!這卿卿我我之間的透心涼、紅塵不染的奈何天。行宮之名,就注定了草促之戲的上演。

這現(xiàn)實,便是大叻最后的魔幻。仍是歷史在夢魘時的一聲呢喃。

美山

我們在廢墟上修建廢墟

像培育一株植物,不知名、不知屬。

果子結(jié)了佛像,斷了首

向黑壓壓的轟炸機,舉起一捧笑

黃如最富饒的一翻泥土。

而我是雕刻了往生圖之底座,

也是石頭花莖,高處的沉重飛旋的序。

然后牽一頭白牛走過,走過

你的家門、你的池,咀嚼你的蓮華。

善哉,你手指處是無說話的殘缺:

天空也頹圮,一座大寺

美山美山,水漱,我的齒落。

這是幾天后我在峴港返回河內(nèi)火車上所寫,美山是世界最大的占婆遺跡,位于越南會安附近,越戰(zhàn)時被美國轟炸機炸毀大半。然而她樸素的美猶在,國破山河猶在,越南猶在,你我猶在。

二〇〇八年

在哈爾濱過年

從小,哈爾濱這個城市在我這個南方人的詞典中,一直意味著“遠東”,混雜著“俄國老毛子”和“關(guān)東浪人”這樣的十九世紀冒險色彩。直到一個哈爾濱人成為我的妻子,我才和哈爾濱發(fā)生了一年一度的聯(lián)系——回家過年。對于香港人來說,哈爾濱太遙遠了,有朋友竟然問我妻子:“哈爾濱到底是在中國還是外國呢?”

現(xiàn)在我就在這中國黑龍江省的省會哈爾濱等待過年,我有幸在“春運”(春節(jié)期間的交通運輸)最高潮前離開北京到達哈爾濱,當然我是沒有辦法買到寶貴的火車票的——打算和我一起去哈爾濱的香港朋友在北京火車站售票廳排隊,和數(shù)千人一起擠了三個小時后被告知所有車票售罄,于是我們只好買了全價的飛機票。

在中國,“春運”絕對是一個令人恐懼的詞,隨著經(jīng)濟疾速發(fā)展、人口流動洶涌,基本的交通服務(wù)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負荷春節(jié)期間回鄉(xiāng)的人們,再加上天災(zāi)添亂,今年的春運也變成了最大的災(zāi)難。千萬民工是沒有辦法買得起昂貴的飛機票的,也沒有人際關(guān)系買到火車票,他們只好買張站票擠十幾二十小時回家,甚至至今滯留混亂不堪的火車站。

今年的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彩排鬧了個大笑話,內(nèi)地著名女高音宋祖英唱完《綠色的田野》之后,主持人董卿上臺說每年必說的套話:“現(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歡度春節(jié),北方一片雪花飄舞,南方則是春意盎然?!爆F(xiàn)場觀眾一片嘩然——中國人都知道這個月南方暴雪成災(zāi),雪災(zāi)地區(qū)鐵路公路運輸幾乎癱瘓、電力和物資供應(yīng)困難。

不但南方?jīng)]有春意盎然,北方也沒有雪花飄舞。今年氣候反常,連哈爾濱這樣的極北城市也是暖冬,和我一起來到哈爾濱的香港朋友已經(jīng)失望而返,只有每年一度傾力打造的冰燈展稍為安慰了他們的雪國想象。即使沒有瑞雪,哈爾濱還是一片喜慶熱鬧氣氛,就像中國大多數(shù)的二線城市(省會等大中型城市)一樣,其繁華超出外人的想象,香港朋友一再為哈爾濱中央大街的商場華燈及其內(nèi)里的物價而咋舌。

四海之內(nèi)都在歌舞升平,哈爾濱也當然如此。這個城市還保存著中國最多的教堂建筑,多是俄羅斯人或猶太人留下來的,還有更多的俄國殖民地色彩建筑,這點大大滿足了香港人愛好的異國情調(diào),香港朋友第一天住在前猶太會館改建的招待所,過兩天又搬去了擁有全國最古老的歐式電梯的老旅館。旅館外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大街,一百年前的鋪石馬路、一百年前的俄羅斯餐廳、蕭紅居住過的馬迭爾賓館,接著我還帶他們?nèi)チ酥袊罟爬系碾娪霸褐唬何挥诠枮I南崗區(qū)的亞細亞電影院,對于這兩個從事獨立電影制作的朋友而言,也不失為一次朝圣。雖然亞細亞電影院,現(xiàn)在只放映港產(chǎn)片,和上演東北通俗節(jié)目二人轉(zhuǎn)。

但是我和妻子有我們隱秘的哈爾濱,比如說:老道外,那里是我一個持續(xù)拍攝的生活聚落,今年我也帶領(lǐng)香港朋友去“歷險”。二〇〇二年我第一次去哈爾濱,就被道外區(qū)這個“異境”迷住了。首先我的著迷是感官性和想象性的,因為這里古怪的建筑令我想到艾舍爾的拓撲學(xué)版畫和博爾赫斯的迷宮。一個個層疊回旋的“圈樓”,本身就有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再加上草根人民的想象力,令它再淤生出許多超現(xiàn)實主義的細節(jié)。然后我才知道了它的歷史。原來道外是建國前哈爾濱著名的風化區(qū),尤其其中的十六道街和桃花巷,更是妓院最集中之地,就如北京的八大胡同。于是它的建筑風格也能得到很好的解釋,性工作者需要群居,于是便有內(nèi)包圍式的圈樓;但又需要單獨做生意,就有了各自展覽自己的陽臺、倚欄,甚至單獨的樓梯。

而最終吸引我開始持續(xù)拍攝這一題材的,還是道外區(qū)的現(xiàn)狀?,F(xiàn)在的道外老區(qū),因為房租便宜,外來打工者和做小買賣的人都喜歡住在這,本地居民也多是低收入階層,對生存環(huán)境“無為而治”。哈爾濱人提到道外會皺眉頭,我卻喜歡這種火辣辣的原始活力。當然,道外的原居民并不喜歡住這些破舊的“迷樓”,見到攝影的我們,便以為是來調(diào)查危樓的,總要問一句什么時候拆遷?這次來到道外,發(fā)現(xiàn)最古老的二道街已經(jīng)被建筑商的幕布重重包圍——這馬上讓我想起香港的利東街和曾經(jīng)的皇后碼頭。道外已經(jīng)開始重建,透過幕布和鐵墻窺看進去,一個嶄新的假古董正在打造中。鄰近的三道街、四道街等一片蕭條,零落的居民都在翹首等待拆遷,并無多少新年氣氛。

其實新年氣氛一直屬于道里區(qū)和新開發(fā)區(qū),后者的奢華程度可比香港。中國的M型貧富懸殊結(jié)構(gòu)在哈爾濱一如在所有二線城市中存在得尤為明顯,不過東北人愛熱鬧,各個階層的人都會盡力過一個豐盛的年,吃喝玩樂,最好再各花一百五十元入場費到松花江上看“冰雪大世界”的冰燈和到太陽島看雪雕。但如果要在哈爾濱尋找冷靜的冬天,我們還有另類的選擇,就是去探訪哈爾濱的詩人,比如??撕蛷埵锕?。他們可能是中國寫雪最多的詩人。他們的生活與哈爾濱的城市氣質(zhì)大相徑庭:??嗽∈ヒ辆S爾教堂旁邊現(xiàn)住極樂寺側(cè),埋首寫作長篇自傳體小說并保持每年最少七十首詩的產(chǎn)量;張曙光在黑龍江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寫詩同時重新翻譯了巨著《神曲》——在這個熱鬧的城市,這需要多大的寂寞的耐心。

我的妻子曹疏影也是在這個雪國長大的詩人,她經(jīng)常向我講述她童年的冬天、寂寞的節(jié)慶——那是屬于遙遠的八十年代的童年,在那個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初的中國,一切都貌似沒有現(xiàn)在那么喧囂,雪也好像比現(xiàn)在的雪更干凈,是讓人純潔的“清雪”,就像她《新年》一詩所寫:

新年慶典結(jié)束

所有少年跑出來

積雪仍舊閃爍

清雪又下起

我來到馬路對面的公車站

那一年我十四歲

所有語言都是新鮮的

世界如同公交車在雪地上也能辨認方向

只要愿意,我還可以雙腳輪換

滑行著回家

把無論什么車轍甩在身后

就是那樣的那一天

沒有什么不是容易起駛,樂于暫停

那一天我喜歡祈使句,它就是杏黃色的

那一天沒有風,清雪就又下起

松花江的冰層下,跳動著數(shù)不清的魚

二〇〇八年

夜四環(huán)之聲

半夜,我和顏峻去四環(huán)上記錄它的聲音,和寂靜。我們?nèi)サ竭@些地方:安慧橋、望和橋、四元橋、霄云橋、展春橋……他在錄下載重大卡車轟隆而過的音樂,我拍攝的,是車到來前、車過去后那廣闊的寂靜,寂靜的光和影、寂靜的交通結(jié)構(gòu)、寂靜的北京邊緣之夜。

我們想起的是東四環(huán)紅領(lǐng)巾橋。很七十年代的名字。我剛到北京的那一年就住在紅領(lǐng)巾橋外十里堡農(nóng)民日報社大院里,而顏峻住在馬路對面,晨光家園。我寫過這樣的詩句:“星星卻常是我激蕩的盛宴—我走四環(huán),出紅領(lǐng)巾橋,車頭與磅礡的晨光迎面撞上。”那是我們那年常有的共同經(jīng)驗:徹夜音樂后凌晨一起打車回家,晨光微露馬上就盛大起來,夜和日仿佛就以此為分界,音樂迅速轉(zhuǎn)換成為北京巨大的公共建筑,成為無法理喻的空間想象,因為其無法理喻,它又再成為音樂。

以上是題外話罷,我們那時分享的除了詩、歌、出租車費,更多的是晚上失眠時四環(huán)路上傳來的車聲。這已經(jīng)成了顏峻的情結(jié)。某次回答一個外國媒體的問題:“你最喜歡的北京的聲音是什么?”答曰:“四環(huán)路上的卡車聲?!倍业幕卮疬€要過分一點,就是坐在空蕩蕩的末班公共汽車(比如說,三〇二路)沖進一個長長的橋底下那一霎,潮水仿佛一下子從洞開的車窗涌至、灌滿,連老汽車地板上鋪的木條都像是在低壓中蜂鳴,那一霎我只能想到海。

空車、煤車、沙石車、小垃圾車,它們都有不同的歌唱方法,而四環(huán)是巨大的共鳴腔。吸引顏峻的是聲音,我更迷戀這聲音的載體。比如說在霄云橋過去的一個旋轉(zhuǎn)處,仿佛美國公路電影的神秘出口,巨大的兩壁上升和延伸著,一閃而過的汽車和人都仿如無物,只有遙遠的一盞路燈,它流出的光線瀉下于每個塊面的邊緣,像它們自身發(fā)散出來的……

六環(huán)相套的形狀,就像老宣傳畫中發(fā)射塔發(fā)出的一圈圈電波,最里圈的沉靜有時叫人悚然。歷史告訴我們,這沉靜往往飽含機鋒,悸動一觸即發(fā),但當然更美妙的是能忘記一切、誤入百花深處胡同、見幽魂相呼。二環(huán)到三環(huán)、三環(huán)到四環(huán),一切都漸漸規(guī)整起來,“現(xiàn)代化”的有序教人“安心”,人間氣漸漸氤氳,如有未熄的霓虹,在叢叢回旋處便不至于迷路。但四環(huán)外,多歧路,仍然有尚未開發(fā)的工地、廢林,挖開的地表,裸露的管道,半堵斷墻,墻上都是抗議地產(chǎn)商迫遷的海報……一個個意外的空間,以四環(huán)為分界線。五環(huán)過于實在,六環(huán)則渺茫不可想象——就像卡夫卡《萬里長城建造時》里信使的聲音,皇都的界限是含混的,到那里,說和聽都沒有意義了。

所以最后,我們還是回到四環(huán)來,打開快門和采音器。緩慢地,四環(huán)路又圍繞著我們繼續(xù)它的轉(zhuǎn)動,漆黑得像水中的盤石,經(jīng)過長期曝光后竟然打磨出了紅色和金色的質(zhì)感。

二〇〇五年

占領(lǐng)蒙克

在后資本主義世界旅行,常??畤@許多優(yōu)美勝地都已被有錢人或者大機構(gòu)所霸占,流浪的青年只能到此一游,甚至只有看的份兒,而且這世界上很多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因為世界被一部分人霸占了,你必須向他們分期付款購買你的立足之地—而借高利貸給你的,也是他們家的親戚。

八年前第一次去云南,昆明、大理、麗江、迪慶……轉(zhuǎn)了一大圈。風光撲面而來,常常是一轉(zhuǎn)彎便是一大開敞:原野跌宕、山水鋪張,同行者二人,其中之一稍有商人頭腦,每到一處這種掛歷式風景,便忍不住慨嘆:“這里太適合發(fā)展成高爾夫球場了!”另一同行者為資深NGO自然保護家,憤而譴責之:“大自然豈是你們這樣的人獨占的!”此言極對,有的人是真心愛這種運動,但有的人愛的是其附加意義,潛意識就是把他們對金錢、物質(zhì)的占有欲擴展到對自然土地上去,通過圈地,把礙眼的城市、貧窮和社會問題隔離在外,同時又享受著空闊的美景和“文明”的器具,在他們那里,高爾夫作為一種運動已經(jīng)變質(zhì)。

自然保護家的擔憂竟然成真,迪慶早已變成了“香格里拉”,而玉龍雪山上真的建成了高爾夫球場!這是最近我無聊翻看一本《高爾夫世界》雜志才知道的。同期刊物還有去南美小國打黑夜高爾夫球的推薦,第三世界國家都在變賣自己的所有資源。我難以想象如果我在玉龍雪山上極目遠眺,看見一群人穿著名牌球衣、帶著稚齡球童、把一個小白球在崇山峻嶺之間打來打去……那是多么煞風景的景象。

我知道一個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對付霸占的辦法,由六十年代的意大利信奉解放神學(xué)的神父們發(fā)明:他們幫助意大利的窮人、流浪漢、青年藝術(shù)家進占那些富豪們閑置不住的大宅、別墅。后來發(fā)展到英法德等地,即成著名的占屋行動。既然你占了我的風光、大自然,我占你兩間房子又咋的?二〇〇四年我去巴黎,仍然看到這運動的余波,許多藝術(shù)青年、搖滾樂隊還在理直氣壯地占領(lǐng)城里的空屋,占了一間被政府趕出來又去占領(lǐng)另一間??上也粦T集體生活,租住在附近的一個小閣樓里,聽著隱約的搖滾樂聲,想象他們的快樂。

后來又知道在柏林有許多KOMMUN,也就是“公社”:一群人同住一棟屋子里,共享廚房、浴室、客廳,很有六十年代嬉皮士精神,他們還發(fā)起VOKUE運動,即“大眾廚房”,由幾個人輪流做菜,在某些地方以極低廉的價錢與大家分享,菜的原料基本都是附近的超市處理的即將過期或剛剛過期但完全可以食用的食品。

最后在奧斯陸,我才終于真正體驗了這種占領(lǐng)和公社生活。一天當車子繞過ST.OLAVS大街和PILSTREDET大街的拐角處,赫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一間老房子的南墻上涂鴉著一幅巨大的蒙克“吶喊”!起碼有六米高,強烈的黑白木刻風格比原作還震撼。原來這里就是著名的Blitz,一個被奧斯陸青年朋克、無政府主義者和藝術(shù)家們占領(lǐng)的“基地”。我認識的一個挪威藝術(shù)家向我介紹:“Blitz是奧斯陸自治的反主流文化中心。二十年來,Blitz一直反抗壓迫、政府控制、文化商品化。Blitz開展了大量政治和反主流文化活動。從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上午十二時至下午六時,這里的咖啡館都開放,提供全奧斯陸最便宜和上乘的飲品及素食,一杯咖啡只賣五克朗,而且在星期天,Blitz里的Food Not Bombs餐廳由下午五點起提供免費素食。Blitz還有許多音樂演出和銳舞派對,演出的都是地下藝術(shù)家,門票也非常便宜?!?/p>

Blitz的風格很激進,繞到它的正面會發(fā)現(xiàn)兩幅巨大的涂鴉:一個是關(guān)于一九六八年巴黎學(xué)生運動的,畫的是學(xué)生們向遠方投擲燃燒彈;另一個是巴解組織青年戰(zhàn)士的側(cè)面像。而抬頭就會發(fā)現(xiàn)頂樓插滿了黑紅雙色的旗幟——象征了無政府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聯(lián)合。據(jù)挪威的藝術(shù)家朋友說,Blitz本來是一所著名的老房子,蒙克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和創(chuàng)作,二十年前奧斯陸的朋克和藝術(shù)家們就把這里占領(lǐng)了,其間政府多次想收回,派出警察進攻,但都被占領(lǐng)者擊退,警察們也不敢大動干戈,因為這里畢竟是蒙克故居啊,萬一燒毀了或者撞爛了怎么辦?在Blitz的北面還有攻防戰(zhàn)的遺跡:專業(yè)架設(shè)的鐵絲網(wǎng),網(wǎng)上卻掛滿了絲襪和破褲子,真是對暴力的嘲諷。

大家不要被它的激進嚇壞,實際上這里的朋克們都很善良很正義,首先到處都是反對納粹的標志(在北歐最恐怖的就是他們的新納粹分子),Blitz內(nèi)部的涂鴉也很溫馨有趣,最漂亮的是一對甜蜜的同性戀者的畫像,兩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又陶醉又不好意思。我那天邀請了許多小朋克出來做蒙克“吶喊”狀拍攝,他們都很害羞,純樸的笑臉怎么也做不出蒙克的惶恐樣子,和他們的奇裝異服更是形成巨大反差。

像Blitz那樣的場所在奧斯陸還有,其中一處也是意外發(fā)現(xiàn)的,后來才知道它是官方已經(jīng)認可的“青年藝術(shù)中心”。那天駕車路過發(fā)現(xiàn)它旁邊的空地除了涂鴉還有一個巨大的UFO“飛碟”,看來是一個后現(xiàn)代雕塑,于是下車拍攝,然后才發(fā)現(xiàn)這位于Brenneriveien和Vestre Elvebakke兩街之間的建筑群是藏龍臥虎之地,無數(shù)的音樂家、獨立導(dǎo)演和畫家在這里有自己的一間小小的工作室,有的憑空而設(shè),下面就是Akerselva河的潸潸流水。每間工作室每個月只象征式收取幾百塊租金—在挪威那還不夠交電費的,如果是十八歲以下的藝術(shù)家則更便宜—所以奧斯陸大多數(shù)的少年樂隊都在此。在建筑群的最高處也插著一面黑旗,而墻上的巨幅涂鴉據(jù)說幾天一換,因為城里的涂鴉手實在太多了,這里是他們合法的比武場地。

看了這些場所,我有個強烈的想法:在中國內(nèi)地的大城市城里城郊、在香港的舊工業(yè)區(qū),也都有很多空置的大宅和爛尾樓,也有許多沒錢交房租、還按揭的年青人/藝術(shù)家,這兩者發(fā)生點化學(xué)反應(yīng)將會很有意思。但當然,這是不會被允許的,他們只能勉強接受七九八這樣的藝術(shù)樣板房。

二〇〇六年

五月之王

——寫給李鐵橋,也寫給POING樂隊,紀念我們在奧斯陸的勞動節(jié)朗誦

這是你一個人在深秋劈柴的挪威

在無名島上揮舞斧子,

像揮舞薩克斯(和上面的虹彩);

這是你一個人在奧斯陸北區(qū)冒雨騎行

的夢境——時而無聲,時而尖厲。

仍是昨日的黑帽子、昨日的亢奮、昨日

反納粹的標志。這是你一個人

向自己的回憶振臂抗議的挪威,

沒有一個潘神替你收拾散落的細木,

更沒有中國仙女替你收拾倏然飛去的火。

然而我們?nèi)阅芘e著火把在極夜中

大步流星走來,仍能在五月一日

贊美我們每個人的勞作:詩句、即興音樂、

低音線與銅管火花四濺的華彩。

就像四十年前,金斯堡在布拉格,

我們用漢語和挪威語、俄語合奏

國際歌,而不是國歌,只有你仍吹出

“最危險的時候!”這是你一個人在河水上

用毛筆謄抄的歌詞;這是我一個人

在峽灣被回旋的海鷗們用哀鳴加持——

五月之王!我們身后一個嗓子沙啞的祖國

命令我們歌唱,就像克格勃命令

金斯堡噤聲。驅(qū)逐出境——

五月之王——在奧斯陸我們走過多少具

烈士一樣孑立的國王塑像,它們知道一個王

如果不遠行王冠上就會落滿鳥糞。

二〇〇六年五月八日

二道橋的一個下午

在烏魯木齊的最后一天,我終于去了二道橋,去了二道橋,沒進大巴扎。

為一本旅游雜志做“絲綢之路”專題的攝影,尋找全球化時代文化臆想中的“絲路風情”,當然是徒勞,一路的風光都是旅游業(yè)安排好的,除了不和旅游業(yè)妥協(xié)的荒涼戈壁、孤清祁連,打動我的不多。也許是目睹一路人造景觀的種種難堪,我按快門的手指越來越不爽,快門越來越難以按下。

到了烏魯木齊,當然不是一個符合外地人“新疆想象”的首府,車子在市區(qū)里走,竟讓我想到北京,想到中國任一個省級城市,完全一樣的面貌,甚至有的地方更新一些、更“東方”而不是西北一些。我滿意于我看到了真實的中國之一隅,然而我還想尋找另一個烏魯木齊。當然,我得去二道橋。

這里富有“民族風情”,這不在話下,重要的是它是完全在地的、現(xiàn)實的,社區(qū)生態(tài)在一個簡單的構(gòu)架之上自如地生成——至少我所目睹的部分如此。穿著異族斑斕服飾的人穿梭往來——他們穿得那么漂亮只是為了自己高興,并不是為了游客的目光,這種自如,在所謂的旅游景點當然是看不到的。這里的人是真實的活生生的,這里的美也是真實的美,而且一個小擦鞋童和一個盛裝約會的少女,他們的美是一樣的,源自他們真實的生活。

二道橋的一個下午,我也和那些莫名興奮的小男孩們一樣游蕩在大街左右,伺機偷拍——說是偷拍,其實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鏡頭,但他們都坦然面對。有一群聚集的擦鞋童,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的鏡頭然后向我伸出了中指,但我猜他只是開玩笑,并不知道那手勢的含義,因為他一直保持著微笑,我也保持著微笑。人們鬧騰騰來去、過馬路、吃小吃、掂量新馕的“成色”、喝泡著冰的酸奶、七嘴八舌說我聽不懂的話……他們通過這樣把一個社區(qū)的熱力傳遞給我。

當我感到這股熱力,我才相信我拍下了這些人,否則都是假象。我去了二道橋,沒進大巴扎,在巴扎外面拍到了最有趣的一個男人,他賣他的大衣——竟至于把七件大衣全部穿在身上——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童話中那個“一巴掌打死七個”,他在鬧市中泰然自若,驕傲于他的大衣們,神氣非常。

二〇〇六年

西行絕句——致亡友

1

這里是誰的長安?在北京

一箭之遙偷偷繁榮,借風洗錢。

我打開殘卷,操著方言,費勁地向西安人描述長安,

理解我的只有玄奘:背筴空空,斜打錫杖向天。

注:六月十四、十五日游西安,其繁華令人詫異。

2

鐵汁鑄了秦嶺,而渭水獨傷心

成就了文字滔滔。不可解的,我飽讀老杜百首

秦州詩,仍然赤貧。月色是饑餓的,而襤褸的云

仍要在戰(zhàn)火再熏黑天前翻越峋峋群嶺。

注:六月十六日抵天水,火車上觀秦嶺、渭河,夜于酒店讀杜甫秦州雜詠,翌日游杜詩曾賦之南郭寺。

3

空拳放倒高坡,在佛的低處,旅游業(yè)翻身,

他們才是真的孫悟空,行方便與牛魔王,

在麥積山,他們把佛的黑臉也委與文化大革命;

那彩臉呢?就說是我吧,我的歡喜委與豬悟能。

注:六月十七日游麥積山石窟,部分佛像顏色因為化學(xué)反應(yīng)變黑,導(dǎo)游竟說是“文化大革命”紅衛(wèi)兵所為。

4

夜宿天水,讀杜詩。友人仍在雪山郁結(jié)處劈柴,

弟弟仍在嶺南,打翻我的新墨。啊,嶺南,

今夜我向西望見你的蜃景。露從黃土深處是否

仍能透出白?渭水涸盈,仍贊美了無情。

注:杜甫秦州雜詠有句“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5

黃河難于無情,早已沒有冰塞川,

她被沿途的孩子榨干,但源頭洶涌如春。

黃河謠只有離開了蘭州的人在唱,而唱的人

死于北京。我在鐵橋?qū)γ?,突然拔出了他的惘然劍?/p>

注:六月十七日夜抵蘭州,反復(fù)想起來自蘭州的野孩子樂隊曾歌之“黃河謠”。

6

興建中的312國道,在荒蕪上快速地盤結(jié)出許多錯誤,

荒蕪敞開著,寬容了我們?nèi)珩劜莅闾模?/p>

我往酒泉,差點去了西寧;我遠征武威——

臆度中的故鄉(xiāng),卻成了涼州出發(fā)的未歸人。

注:六月十八日走三一二國道出蘭州奔西,首站武威,族譜有記,我祖源出于武威。

7

誰是未歸人?陰鏗,李益?姓廖的某個信使?

出了涼州城門便東奔,把西涼王的書信

當作鬼符,一把火燒于秦川驛站。

我再次向武威人表明身份,但他們不在乎,不搜我身。

注:陰鏗、李益均為古武威出身詩人,但終身未返武威。涼州,武威古稱。

8

三一二國道仍是錯誤,讓祁連山一直懸浮

如海市,修路工都像西域苦行僧,向空中沾鹽

取來苦海洶涌。我也啃咬一口,在山丹

新長城挖破漢、明長城,終成死城。

注:三一二國道仍在修建中,其中山丹一段與古長城相交,截斷后者。

9

焉支無顏色,祁連有顏色嗎?它消失于雨

一滴重于河西千里鹽堿。山海不是關(guān),

嘉峪有關(guān)嗎?我巡城點起了烽火無人信,

春風不度,惡鬼風、饕餮風能度我嗎??!

注:六月十八日過武威、永昌、張掖諸郡,子夜抵酒泉,十九日上午登嘉峪關(guān)。

10

燕鳴啾啾,人哭勿勿,從酒泉到敦煌,

燕鳴啾啾,多少未安魂!嘉峪一角、

鎖陽一城、鳴沙一山!燕子凄聲前后,

我知道沙礫蝕干了雨,而你征袍不干!

注:六月十九日下午走野路赴敦煌,一路多鹽堿地、古戰(zhàn)場。

11

徹夜我夢見大沙丘悉悉移過

敦煌山莊仿古華屋,沒我頂,鎮(zhèn)我影……

翌日我立月牙泉畔不敢自照;翌日我入莫高窟

不敢聽鬼神爭吵;翌日我更夢秦淮,群舟飾彩、競渡……

注:六月二十日游敦煌鳴沙山、莫高窟,夜至柳園坐火車去吐魯番,一路迷夢連連。

12

滿窟鬼神靜寂,連雷公,也不使羽書馳,

當年今日,有人死一個風風火火的死。緊急!緊急!

列仙請張傘、請慈目、請斂眉:有游魂不羈過此。

是夜我含枚西犯,你是否仍披冰甲,東航去?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六日終稿于香港

安靜地歌唱九十年代

走過愛丁堡一家廢棄教堂門前,突然遇見有人在歌唱九十年代——毋寧說,突然遇見了自己的九十年代。和十五年前的我一個模樣:舊衣、長發(fā)、木吉他、手鼓,介乎于流浪者和藝術(shù)家之間的年輕時代,他們自娛自樂,唱著木吉他版本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距離他們寸步之遙就是著名的愛丁堡藝術(shù)節(jié),人們用自己的表演換取榮譽、金錢或者狂歡,但是他們不,他們的歌聲低沉接近烏有,甚至他們的狗都被催眠睡著了。

在中國,這樣的在熱鬧中追尋沉靜的Grunge青年都已經(jīng)很少見,我的感動一下把我拽回十多年前。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高潮,揭示出了它全部的戲劇性,然后,九十年代我們突然噤聲。安靜是那個年代最初和最后的表征,期間有人默默撈錢,有人默默去國,有人默默寫詩,有人默默搖滾。對,搖滾也安靜,對于一個現(xiàn)在的音樂“后青年”來說,九十年代的代表作當然是Grunge——連辭典也這么解釋:“1.(九十年代早期在青年人中間流行的)‘臟亂’衣著時尚;2.(九十年代早期流行的)嘈雜音樂”——這每一代都有的、突然爆發(fā)的反叛時尚,在九十年代卻只輝煌了一兩年。Grunge的代表是Nirvana,Nirvana的代表是Kurt Cobain,Kurt Cobain的代表作就是“Smells Like Teen Spirit”——曾被翻譯為“少年心氣”,這都是七零后文青眾所周知的。然后,他在一九九四年四月八日自殺,這是七〇后震懾至無言的一刻,正如我的同代人詩人韓博寫的:“四月八日,死去的魚都知道飛翔?!?/p>

九十年代的我們仿佛就在那一刻突然成熟起來,獲得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特質(zhì)。稍后的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互聯(lián)網(wǎng)正式進入我們的生活,七〇后的我們理所當然成為其中的先鋒——六〇后和八〇后也雜沓其間,但是他們和我們有太大的不同:六〇后雖然是他們出生的年代之荒誕的奮勇反抗者,然而他們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被染上那個時代的狂熱與江湖習氣;八〇后自信滿滿,卻變成了時代精神最完美的消費對象,自詡游戲的一代,忘記了在游戲中多出色的玩家也最終被玩弄。

我們因為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巨大的陰影下走過,一身染遍了沉默與警覺的氣質(zhì)?;ヂ?lián)網(wǎng)帶給我們的,不是一個窺秘和發(fā)泄剩余青春的窗口,也不是代替慘淡現(xiàn)實的虛擬樂園,而更多是一個理性的工具,我們在其中與現(xiàn)實博弈,含枚夜行。安靜中,我們又聽見了Kurt Cobain沙啞的歌唱,那是上一個千年的最后一夜,它給出自己全部的勇氣,嘗試幫助我們踏入未來這個更為可怕的千年。

“在愛丁堡,死去的魚都知道飛翔”我突然這樣想,然后巡游的隊列一哄而至,我的年輕時代旋即在人流中隱身。

二〇〇八年

寄夢中的阿蘭·羅伯-格里耶

我喜歡中國南方。我愿意在夢中去那里漫游,坐在一頭懶洋洋的黑色水牛上,它最后完全睡著了,而它那夢游者般的沉重、緩慢、顛簸著的移動卻沒有中斷。不久,它也進入了夢中……

……我設(shè)想,在市中心一條擁擠的街巷里,廣州的女大學(xué)生在一家小餐館的桌旁讀《幽會的房子》,甚至,為什么不,少年騎在水田中央的黑色水牛上,辨認亨利·德·科蘭特伯爵在布羅塞利安德森林,在布列塔尼,在世界另一頭的騎士式的冒險……

——阿蘭·羅伯-格里耶《致讀者》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

我騎在水田中央的黑色水牛上,那是一九八三年或者一九八五年的某個夏天,我的小腿感覺到牛腹的溫熱,被陽光曬得干硬的黑毛刺著我的腳踝,而我的腳板底,隱約能享受到牛蹄翻犁的泥巴中冉冉升起的涼氣。我在做夢,夢見巨大的玫瑰在天空中像萬花筒一樣一朵接一朵無窮盡地開放。那一年我在一本殘破的《世界電影》中讀到了《玫瑰的名字》,或者《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我八歲或者十歲,心愿做一個細密畫畫家。

水牛在荔枝樹下棲息,我跳進水田邊的池塘,撞到許多赤裸的身軀,男孩們毫不遮掩自己尚未發(fā)育的陰莖,教它們唱歌。我閉著眼睛在水中亂蹬,銀色的光、氣泡在深水中蜂擁著,捉住我的手腳,旋即放開……

你是一只水牛,夢游在中國南方,二十多年后。長睫毛,半瞇著眼睛,半仰著頭微笑,忘記了馬里昂巴德的狡黠、整齊地斬去了陰影的法國式庭院。這是你的天堂,沒有愛恨、施虐和受虐,沒有陷入冷灰中的戰(zhàn)爭或者和平,沒有公爵、間諜或者君王,你終于成為君王,無拘無束,沒有一個士兵跟隨,你咀嚼著荔枝樹葉瓣之間滴漏下來的光斑。

也沒有天國或者地獄的榮光。老爺子,你現(xiàn)在終于赤條條了,濃密的胡須如愿爬滿你的臉,你用一個假的護照、假的名字、假的小說在世上混了多少年?油漆仿佛血的斑點,終又變成雨水打落干燥的田壟,迅速蒸發(fā)掉。

此刻我夢游于“二戰(zhàn)”中的蘇聯(lián)前線,少年伊萬曾經(jīng)潛渡的黑暗水域,曳光彈一顆接一顆無窮盡地在天空像萬花筒一樣開放,可是完全照不亮我冰冷劃水的雙臂。我的心愿美麗如水中魚,銜著一把白銀做的刀子。

老爺子,讓我們沉落到陽光的最深處吧。北非的植物園里,那白衣的黑少女走過午后平靜的小徑,像走過靈薄獄幽谷之上的懸崖,她宛然自若,無知于我們在谷中睡熟。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一日,紀念阿蘭·羅伯-格里耶,

一九九八年我們曾在羅湖火車站獨處片刻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天堂四周萬物生長,天堂也在生長

松林茂密

生長密不可分

留下天堂,秋天肅殺,今年讓莊稼揮霍在土地

我不收割

留下天堂,身臨其境

秋天歌唱,滿臉是家鄉(xiāng)燈火: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這是海子的摯友、詩人駱一禾的詩《燦爛平息》,寫于一九八九年二月,一個月后,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北京郊外山海關(guān)附近臥軌自殺,三個月后,駱一禾心臟病發(fā),五月三十一日搶救無效死亡。“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仿佛詩讖,飽含了不祥,卻又暗藏著就義者的驕傲——“今年讓莊稼揮霍在土地/我不收割”,他們死于一個激烈時代所索求的祭奠,他們是這個渴飲青年之血的蒼老世界需要的無數(shù)次犧牲中的一次。

詩歌總是樂于成為時代無人聽取的預(yù)言家,如吊在籠中的卡桑德拉。幾乎與《燦爛平息》同時,海子寫下“斷頭臺是山脈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拋擲頭顱,灑盡熱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來臨”,那些最后日子的詩句總是充滿暴烈,“一群群野獸舔著火焰刃/走向沒落的河谷盡頭/割開血口子。他們會把水變成火的美麗身軀”,暴烈總是迅速轉(zhuǎn)變成美,而反過來又正是這美麗引誘我們無懼暴烈。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fù)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

《春天,十個海子》是海子遺作之一,我曾經(jīng)相信他通過這首詩告訴我們:他的死是一次覺醒(決心),之前二十五年是沉睡。關(guān)于海子的自殺動機有種種說法:因為愛情、因為修煉氣功、因為詩歌界的不理解、因為最后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對農(nóng)業(yè)文明消亡的抗拒。我卻一直執(zhí)著地相信,他是帶著詩歌給予的完滿幸福欣然赴死的。而經(jīng)過近年我對八十年代精神氣質(zhì)的反復(fù)思考,我更覺得海子的死是時代的必然,他成為一代人決絕的精神追求的高度凝聚點,并因此轟然燃燒。日后我們回想起那個純粹而混亂、饑渴而豐盛、彷徨而一意孤行的時代,必然會想起海子及其詩歌:“今天的糧食飛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只饑餓的腹部”——他預(yù)言的是我們?nèi)缃裾嬲呢汃ぁ?/p>

前些天我住在廣州一個朋友空置的家中,反復(fù)地想及海子和他的同代人。這個朋友,也是海子時代的人,一九八九年他剛上大學(xué),在北京;十年后他在南方成為文筆尖銳的文化評論家,再十年后的今天他再遷回到北京成為時尚雜志的主筆和前衛(wèi)音樂節(jié)的策劃人。我環(huán)視著這空屋,仿佛被臺風打掃過,僅余一箱尚未搬走的書籍。我檢視這些塵封的書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大致和我遺留在珠海舊居書架上的書相同:中國社科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文學(xué)研究資料叢書”、“北大學(xué)術(shù)講演叢書”、三聯(lián)的“新知文庫”、“走向未來叢書”、過期的《讀書》雜志……這些我于少年時代(他的青年時代)生吞活剝地貪婪吸收的營養(yǎng),我們出于八十年代遺留的知識饑渴癥而瘋狂收羅的書籍,而今各自回歸各自的寂寞空屋。

我想,他、那一代的幸存者們,可以被稱之為海子時代的遺孀,至于我及許多七十年代后半段出生的“同志”,可稱為海子時代的遺腹子。我們各自歸屬時代帶給我們的命運,或大道、或歧路、或蹊徑、或惘然不知去路,皆痛哭而返。海子時代的遺孀,更多地領(lǐng)悟到絕望的意味,絕地反擊、開始收復(fù)失地,然而在一路狂奔中頻頻遭遇似乎不可能的虛空,這虛空迎面而來,因為它植根于你做出選擇的姿態(tài),從出發(fā)時便無可回避。海子時代的遺腹子,出自弒父情結(jié),曾經(jīng)在九十年代作出猛烈的反駁,反駁八十年代無可救藥的激情,代之以所謂的冷靜和理性,殊不知海子的基因早已潛藏我們身體深處,它必須在關(guān)鍵時刻揭竿而起,否則可能會成為病毒。

海子在遺詩之一《黎明》中說:“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干干凈凈/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蔽覀?,還是我們之后的一代,是這干凈得荒涼之天地的厚著臉皮的繼承者?一九八九年,我尚是一個內(nèi)地中學(xué)的二年級生,直到海子去世兩年后才在一個選本中讀到他寫于一九八六年的一首詩《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在整個九十年代,海子僅憑這一首詩,成為我心目中的詩歌英雄。誠然里面的多種修辭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濫調(diào),正如他更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為各地房地產(chǎn)廣告中的濫調(diào)一樣,八十年代海子嘔心瀝血吐出的激情被那么多成長于八九十年代的背叛者輕易地消費著,他們不知道或故意忘記海子還寫過神秘的《打鐘》、恢宏的《亞洲銅》、沉實的《熟了,麥子》、絕望卻豁然的《春天,十個海子》,還有這首極其悲壯遼闊的《九月》。

遠方的遠必須歸還草原,而我們也必須只身打馬過此草原。遠方的遠此刻成為了我們曾一意孤往的精神企望的隱喻,草原也順理成章成為時代的隱喻嗎?給出聯(lián)系和答案似乎輕而易舉,而動身,甚至浴血求證卻是多么艱難!這個春天,我多少次聽著另一個早逝者張慧生為之譜曲、盲詩人周云蓬演唱的《九月》淚流滿面,不惜為旁人和自己嘲笑。這一片干凈得荒涼之天地,我們何從下筆?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曾將我們輕輕放過,何時它成為我們自身的力量,帶來更磅礴的風雨?

二十年前,二十五歲的生命,他死得其所,這一個孤絕、憤懣卻有足夠的硬度去任人歪曲的幽靈,今天前來,以不曾變更的烙印為我們的青春標點。他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只把青稞歸屬于青稞自己。

“我們每一個人都必然死于自己的心臟”,一九八七年八月駱一禾如此寫道,他也有自己的詩讖。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自殺之后,作為海子最信賴的詩友,駱一禾全力投身于海子遺稿的整理之中,并且連接寫出了《沖擊極限》、《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生涯》等泣血深哭的關(guān)于海子的文章,在巨大的悲痛和沉重的勞作下,他的身心被劇烈透支。而正巧外界一場浩蕩的風暴猛然襲來,作為一個長期在詩歌中思索中國命運的詩人,駱一禾不可能身在其外。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日,他(當時是《十月》編輯)因激動亢奮、腦溢血暈倒送院,經(jīng)多日搶救無效,五月三十一日因腦血管突發(fā)性大面積出血于天壇醫(yī)院去世,年僅二十八歲。六月十日,駱一禾的遺體始得以火化,他和海子的摯友西川扶靈。

在時間的神秘意義上說,他是一代人的渡亡者、率先死去的冥河船夫卡戎。而在整場希臘式悲劇——允許我以那年我正沉迷的《圣斗士星矢》做比喻——里,如果海子是真摯、火熱地成為烈士的星矢,那么駱一禾就是高貴、平靜地進入死亡的冰河。他以及他那一代的青年知識分子,身上往往混合了青銅圣斗士的向上的底層激情和冰河自身具有的不學(xué)而能的貴族氣息,兩者并不矛盾。前者來自他們出生的六十年代的壓抑和貧乏,反而給他們帶來不屈的求索欲;后者來自他們長大于其中的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熱潮,讓他們深信精神的高貴可以超越現(xiàn)實、思想的激烈可以為荊棘交纏的中國荒野燒拓出一條血路。

《駱一禾詩全編》上唯一附有的駱一禾的照片,就顯示出這種八十年代典型的精神貴族氣息,他白衫白褲白鞋,優(yōu)雅地微笑在沒有陰影的陽光中,背后僅有一片鋼藍的天和海。“我不學(xué)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這是駱一禾熱愛的前輩詩人昌耀(一九三六年生,二〇〇〇年自殺)的句子,這句話最適合給駱一禾和那一代原始狀態(tài)的自由知識分子加冕。這光彩燦爛的醒覺完全是被逼出來的!我無法向你形容八十年代的思想爆炸是何等超現(xiàn)實,大量被囫圇吞下的翻譯巨著、尖銳的學(xué)術(shù)論爭、洶涌的小說實驗、無奇不有的詩歌流派……他們以理性起、走向無從辯駁的非理性,這種形而上層面的亢奮恰恰與形而下肉體的饑餓感所帶來的亢奮相應(yīng),然而這種精神和走到節(jié)骨眼上的中國一擦即著,遂成火的洪流。

這就是燃燒的小宇宙,而背后,就是海?!昂!痹诎耸甏笃诘闹袊且粋€無法回避的隱喻,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有那么一部電視劇——在那部神秘地以先知口吻煽動著革新情感的宣傳片中,“藍色文明”、“海洋”等詞是作為“黃色文明”、“黃河”等詞的對立、強烈地批判著后者的,如今看來當然這里面含有大量簡單粗暴的邏輯,上升到純粹的技術(shù)層面來說其實和政府其他的宣傳片無異。

“海”也是駱一禾詩歌的一個中心意象,除了他的鴻篇巨制長達一百八十多頁的長詩《大?!?,海一直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無數(shù)短詩中,而《大?!分械暮8祀s、更痛苦。這正是駱一禾作為一個詩人有別于上述電視劇宣傳者的痛苦?!洞蠛!分械暮?,其燦爛和透徹來自希臘文明、來自八十年代大家熱讀的埃利蒂斯和塞弗里斯,但其神秘、冷酷、荒涼卻來自中國文明中對海的本能畏懼,《大?!防餆o數(shù)暴烈的神話穿插其中,就像《圣斗士星矢?;势?,冰封之海擁擠著烈士們的尸骸。駱一禾的詩中一以貫之對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懷緬態(tài)度(其音端正,與來自農(nóng)村的海子詩歌中偶露的黑暗氣息不一樣)和他又不得不從理性角度接受的海洋文明撕裂了他,他作為一個熱愛革命的莊園貴族卻不自知這撕裂。

其實在一九八七年他寫及黃河時他已經(jīng)觸及內(nèi)心的矛盾,從開始的審美化禮贊到結(jié)尾的惶惑?!耙粓龈锩p輕掠過的河/美德在燈盞上遲鈍地閃耀?!保樢缓獭饵S河》)那一代人生涯中驚天動地的革命,對于廣大的中國僅僅是“輕輕掠過”,令人絕望的是“美德”仍在閃耀,即便無比遲鈍。駱一禾與他那一代的悲哀在于此,而驕傲也在于此,圣斗士的宿命就是理想主義者的宿命,“正是為了那些沒有希望的事,我們才獲得希望”——本雅明說。那一代人必須承擔黃河的愚昧和她同時存在的慈愛,也必須承擔海洋的未知之力,痛苦的洗禮遲早要來臨,只是沒想到還有更黑暗的力量把形而上的痛苦直接導(dǎo)向形而下的殘酷。

“我們把青春給了這個世紀/故我們要成為影子?!保樢缓獭妒兰o》)二十年過去,影子如火焰掩忽明滅,那一剎那燃燒過的小宇宙慢慢成為傳說,甚至被犬儒們質(zhì)疑。駱一禾的詩歌也曾長久的被質(zhì)疑:這種宏大的悲劇精神和這些高貴純粹的詞匯是否屬于譫妄者的幻象?它們和今天野蠻平庸的現(xiàn)實是多么格格不入!

——讓我們回去吧,一個時代的絕響,并非詩歌技巧的硬尺所能衡量。斗士之死也許純屬毫無報酬的犧牲,但是這畢竟是犧牲。在駱一禾寫于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的遺作之一《壯烈風景》結(jié)尾寫道:“最后來臨的晨曦讓我們看不見了/讓我們進入滾滾的火海”,一代人如果存在盲目,那盲目也來自于他們堅信的晨曦,即便那是火海。

亞洲的燈籠還有什么

亞洲小麥的燈籠

在這圍獵之日和守靈之日一塵不染

還有五月的鮮花

還有亞洲的詩人平伏在五月的鮮花

開遍了原野

駱一禾在寫下上面這另一首遺作《五月的鮮花》的時候,必然想起了這首我們小時候唱過的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正頑強地抗戰(zhàn)不歇?!彼劳鰵v歷在目,而此刻,讓我們以詩歌守靈。

二〇〇九年夏

北京,春天的醉歌行

二月

“二月,一拿出墨水就痛哭!”帕斯捷爾納克的這句詩也許太猛烈了,它的另一個譯本更為沉痛和委婉:“二月,墨水不夠用來痛哭?!钡侵皇且痪湔`譯——就像我的北京,只是我作為一個任性的翻譯者一廂情愿的傾注,我令它成為一個墨水不夠用來痛哭的滿載了憂郁的城市。這里,旁觀者充當女像柱。

走在灰暗的大街上,傻瓜裹著草大衣,我的朋友們都患有俄羅斯情結(jié)——有時,雪下起來的時候,我們把北京當成了彼得堡:那個留著大胡子的人,是安德烈盧布耶夫;那個每喝必醉的人,是小酒吧里的葉賽寧;那個以一支煙顛倒眾生的,想必就是剛從皇村中學(xué)畢業(yè)的阿赫瑪托娃了。而我是誰呢?

托洛茨基或者曼德爾斯塔姆——我仿佛具有逃亡者和被放逐者的雙重身份,在刀割的雪原上讓黑雪打過我麻木的膝蓋。風定雪止時,路邊的小飯館一盞盞亮起它們暗黃的燈,照亮我恍惚的面孔——這我才看見我胡子拉碴的、板結(jié)的臉,我原來是自我流亡在“一戰(zhàn)”前紙醉金迷的巴黎的沒落者——蒲寧。

不,我搖搖頭,從塔可夫斯基慢慢融入慘白的天空影像中驚醒。路上踢起初春的塵——一千年前,有一個落第的才子說那是煙。仿佛從一千年后某個唱著《故園風雨》的女子唇中升起的一樣。這是中國,北京,楊柳青從荒郊陌巷里仍舊默默滲化,霓虹燈牌破裂,車輪滾轉(zhuǎn),吆喝聲聲!

但是我不排斥在南池子舊使館區(qū),我從人力車油布篷間驚鴻一瞥的,一個白俄女子的慘淡一笑——帶著價錢牌的。就像我同樣漂泊異鄉(xiāng)的紅粉姐妹們。雖然我無法一一牽起她們的衣袖。我吹簫,支離疏倚馬立成。小姐稍待。

我在回家的路上寫著我的《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一個已經(jīng)飽經(jīng)滄桑的女中學(xué)生越過我彎曲的雙肩偷偷地看。那是在一路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老公共汽車(三〇二路)上,我也借著動蕩的路燈察看我自身——在那動蕩的懷抱里我所抱緊的我自己,是一個因為親吻新來的女教師而被逐出校的三好學(xué)生、紅衣少年。

我下車、上車,反復(fù)不斷,于是認識了所謂的“另一個中國”,原來她是一個變著花樣縫合我的傷口的少女,“你看這一圈花邊滾得多漂亮!”可是她的針太利了。燈光下,明明她是寫著給奧地利的絕望情書的老女人茨維塔耶娃,她卻說自己是阿童木。

阿童木?什么話,日本的小機器人,哦,櫻花凋零,我的思緒已經(jīng)糾纏到東京,那樣也不錯,浪人的衣衫有著足夠的殘破。北京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向我遠遠揮著手,仿佛我是馮乃超——在蒸汽客輪上!哦,我回家了——噓,我不能高呼,拉開生銹的鐵門——我忘了上鎖——有沒有一個小狐仙悄悄潛入呢?這是原來的那個聞一多中國。

朝陽區(qū)一家日報社后面的公寓宿舍,最后一棟的第三層,那一間房子,它租用了我——僅僅用了一屋的黑暗和塵埃密布的空氣,附有寂靜,并按月交付一封漫長得看不完的情書——沒有下款,當我打開我的衣柜,我就會在穿衣鏡上發(fā)現(xiàn)和信上的墨水一樣顏色的唇膏吻印。一個矮個子女人,我比試了一下——她的小門牙剛好咬著我的心。

于是我穿上她穿過的梅花拖鞋,潛入她潛入的淋浴水花中——她就是那個叫做阿童木的小狐仙吧?當我?guī)е簧頋皲蹁醯姆路鹗乔吧z留的記憶倒在留有她的余香的床上,我輾轉(zhuǎn)著,于是我夢見了——我以為我夢見了北京,街道胡同突然變得酥軟,這時,她喘著氣縈繞在我腰上,她沒有汗,她是另一個講了數(shù)千年的故事了,關(guān)于干戈零落、胡馬窺江—一個小女孩嚼紅梅餅,那一夜,在北京。

一個高個子女人——那是一九八九年后的她了,我的脖子剛好可以貼上她的耳輪,她在聽著我的血沉緩流過的聲音吧?冰,昨天還沒有融呢,河面上有一些塑料瓶、一些洗去了字跡的書,糾纏在我的枕頭側(cè)。有一個人淡淡的呵一口氣,隔著早晨的窗戶,我看不見她的面孔,她就登登登地跑了。

我追啊,從陽臺上起飛,一場輕雪及時的把我零碎的身體揚起。這是北京的冬天最后一場雪了嗎?仿如線裝書在琉璃廠百無聊賴地散落,我順著一些清詞的字跡胡亂的走,于是又看見她在我的前方——名為希望胡同的尋常巷陌,恍若隔世,這青青燕雁。

“你這是什么章法出的牌?”別雷勃然大怒,紅發(fā)別雷、光頭曼殊、板頭阿三,還缺一個呢?帕斯捷爾納克正在拆閱我冒充曼德斯塔姆從海參崴的來信:“……我扭斗熊十力,在北大某個破網(wǎng)站竟一時被引為笑談……”二月,墨水……

稍稍的,有點寂靜了吧。

三月

三月,并不符合所謂春天的小步舞曲的節(jié)奏。有時,它像幸福的來臨一般猛烈——三十年前,一個年青詩人寫到:“三月是末日”!把蘆葦蕩里的同齡抒情者嚇了一大跳。然而迅速湮沒了,就像春水漫卷,我在痛飲,那藏在小提琴側(cè)腹的心,三月。

也許真是末日,一切的快樂、狂歡,一切的陰暗孤絕,跳著探戈來來往往,聽女伯爵高聲唱詠:“黑死病!黑死??!”我常??葑_滿深藍色星星花的斗室之中,任陽光從早到晚,在我空茫的身體上來回摸索它無聲的琴鍵。我飛著把自己發(fā)了出去,大甩賣的價錢,你收貨嗎?那是一片晶瑩,那是一串鈴聲,那是一個優(yōu)美的嘲諷——那白得耀眼的神經(jīng)?。?/p>

噓——噓。小小的童年探頭張望,背著風喝完一杯白開水,他已歷盡滄桑——開什么玩笑,風在跑著呢,我唱過又跳過了,像一臺手風琴,還不能留下風的吻?在舊折頁的背面,那鶯飛草長的深處?還遠著哩,不記得了?當你從異鄉(xiāng)返抵另一個異鄉(xiāng),短促的桃花已經(jīng)謝過了三遍——

我總是在一些“n”尾的拼音前流連忘返,像那橘子戀愛的手風琴,停頓又放縱展開。有時,它像幸福的萌芽一般悠揚慢板。我應(yīng)該說出嗎?那就讓我模仿一個老樂師那樣喃喃傾訴吧,說:“那是聽著《加利福尼亞之夢》擁抱起舞的年華,在床榻的激流中,留下紫紅色吻痕,以供遺忘之用的年少輕狂?!庇终f:“含一片樹葉,當然,你是透明的,但你的名字是青色的,是一只貍貓低垂的眼瞼?!?/p>

馬車輪子骨碌碌空轉(zhuǎn),是北京城呢!她揚起了笠帽下的紗巾——那是第幾生的塵緣愛劫了……我是一個上京赴考的學(xué)生,風剪開了我黑衣的長襟,我飛,那一彎承接埃及曙光的眉毛,我在黑海上空穿越,四天四夜翅膀掠著云霧,沒有沾到一滴水!直到她,她揚起了笠帽下的紗巾——

在那高軒過,或者華亭下。我背誦先唐詩篇,于是就像得到青睞的小李賀一樣洋洋自得。然后消瘦、落榜、扔大量的稿子在被查封了的驢子網(wǎng)頁上——突然發(fā)覺,那又是一生了!醒來時梅子低垂我的心口,她揚起了笠帽下的紗巾——她笑。她俯身飲用……世界在流蕩。她說。她愛。

當她說她愛,那就是全部,三月的全部。在云朵陰影下的人們,漸漸荒涼起來。

打斷了一些離離合合、海誓山盟的只言詞組。四月,我對鏡自綠。

四月

于是我竟然站在平原的另一角去回憶四月,或者,我牽著白云的衣角,像一個春天的孤兒。我揚著頭,手按著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的花布衫,傻呼呼地唱:“紫地丁花開啦,雞蛋花開啦,橘子花開啦,油菜花開啦……天上的星星像一群熟睡的娃娃?!碧祚R上黑了下來,白云變成幽藍色。

這時候,我竟沒有低下頭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卑蕴匾仓皇窍肼劦阶隙∠愠睗竦臍馕抖?,我蹲下身來把我的褲腳卷高—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蒼老,而是塞壬們都歌唱了,我要準備被湮沒。我竟想渡過這一個楊絮紛紛的忘川。

我的自行車斷了線,從黃金般的天空上掉了下來,我還保持著優(yōu)美的姿勢呢—我把雙手盡量的張開,五只手指在香風中微微顫動,模仿羽毛在折斷之前的彎卷。我在航天橋輕輕一轉(zhuǎn)彎,就滑進了秀水街使館區(qū),我在秀水街輕輕一轉(zhuǎn)彎,就沉入一個碧綠的深淵—在大平原的一角,我驕傲地蹺起了我的后輪。

一片楊絮就把我托起了,我說:“笑一笑吧……”我太小聲,她聽不見;我拼命大聲叫喚,像是在哭了,她就一笑。空氣波動,來自衣袖深處的迷迭香,我馬上被那黑暗吹遠,在冰山上空“崩崩崩”地敲我的煤桶,楊絮說:“你被四月的艷陽曬黑了,你不屬于春天?!?/p>

車輪空轉(zhuǎn),一道道光流過、失蹤。我走著走著,像把頭埋進一件花團簇錦的新娘子嫁衣的懷抱里,便再也找不著她的影子了。大藥草花開啦,紅紅的紙花,老師要給我的剪紙作業(yè)表揚。于是一閃,天使長微笑著修剪好了我的翅膀,我微醉,喝光了加利利地方的婚宴上的酒,瑪利亞說:“還有,還有。”在她俯身倒酒的時候,我看見了她宛若漢白玉的雙乳。

我應(yīng)當輕捫著哪一雙小鴿子入睡?在這春風沉醉的晚上,像夜深深的花束,看不到身后的樹枝。但是在那些舞蹈的人們中,沒有人能像你舞步如飛。你從黃埔江畔的小閣樓上探頭、踮著腳,就像晨光中鍍金的巴普洛娃;但是你又旋轉(zhuǎn)著,卷入我的黑夜,側(cè)身緊貼,這小髖骨、中空的翼架、印第安少年的小腿——月光漫過,我雙唇低抿,吹奏這一枝銀笛。

在岸上,凄迷細雨,我挽不住那遠東高唐的一襲青衫,在我的各各它,我和兩個善女子同行被閃電劈開的荊棘路。兩個錫安女子—一個叫玫瑰,一個叫白雪,大熊啃食著空虛中的自身,她們則坐在巴比倫河畔哭泣: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掉你,

情愿我的右手忘掉技巧。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掉你,

情愿我的舌頭貼于上膛。

淚水濡濕,染紅了春夜,你又側(cè)身緊貼,額發(fā)婉轉(zhuǎn)于我的細舌。當我飛起來,我化作了大熊星座,用一把火燒毀了我森林中的小木屋。我病了,光芒黯淡,流星擦身而過,我又好了,然后墜落在“二戰(zhàn)”時的倫敦郊野,對酒吧間那個濕漉漉的美國大兵講了一個墻與墻之間的謎語。

“這面墻對那面墻說了什么?”

夏天到了,再見!再見!當我墜落,凄愴江潭,小楊絮溶入那疲倦的浪游者的烏黑鳥趾中——刻著一群仙女像——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卷起我的褲腳,用巴比倫的河水洗我趾上埃及的泥沙。

我竟想渡過這一個楊絮紛紛的忘川。在大平原上縱情奔跑,叫喚著記憶中每一只候鳥的名字,不覺淚流滿面。

二〇〇一年二月五日(獲香港中文文學(xué)獎散文組季軍)

故都夜話

1

(城市匯聚于此,然后消失)

多少鬼魂,最后只剩下一個,

在亭子上喝酒,看下界霧里花葉、

籬落呼燈,如綠蟻新醅,氤氳中浮沉。

她在等,那找不到地址的

是先朝錯過了考期的書生。

他抬頭,提一籠舊雪借光,夜打門:

是景山,是地安門,還是鑼鼓巷?

亭子上的鬼笑了,

“噓,莫道與他聽……”

(城市匯聚于此,然后消失)

2

(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

四千護宮兵馬,晨曦中集合

便將遠去海島,一切,永不再。

我是那穿著大號軍袍的那個,棉布包著

暖水壺,是我唯一的寶貝。

被布列松攝下。被你遺失。

六十年后你夜夜夢中在此獨行,

偌大的故宮,你一人,像黃昏的船,

黃昏的穿堂風,“那些少先隊員

越過我,像水,像閃爍的微塵?!?/p>

你說。遍園紅荷盛開,

我白衣依舊否?

我的寶貝。

(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

3

(這里酒綠燈紅,已經(jīng)是國朝百次盛衰)

我仍記得它衰敗時的境況,

恍惚的光從冰面上升起,

冰咀嚼著殘葉、逃亡的羽林將軍

滑倒的腳。我看見血洇了雪,

春水蕩、夏柳飄、秋花落滿?!?/p>

這也是海?那我便是失魂人了。

我也知道曾有勾連、瓦當、繞梁燕,

“還有一個人兒,喚作花比艷?!?/p>

哪年的唱腔?我仍記得

這酒吧林立的后海岸邊

曾有一家老字號中國書店,

小人書上畫了我的故事,

老太太掃去我身上雪,買走我一念中

那狐仙。

(這里酒綠燈紅,已經(jīng)是國朝百次盛衰)

4

(城北在此打了個死結(jié),忘了解開)

他一次次企圖穿過北太平莊

路口人流,不成功,

回了頭,尷尬笑一笑。

他戴上了氈帽,背了木吉他、小口琴,

包里還藏了一雙繡花鞋,還是

不成功?;亓祟^,尷尬笑一笑。

太平盛世,太平軍也曾席卷此地,

長發(fā)上,血淋漓。我們卻一路浪蕩唱去:

鐵獅子,蓮花落,小西天,盜魂鈴……

他半夜掀我被,告訴我一個大秘密,

關(guān)于他為何一身濕漉漉,銀魚般白皙。

我誰也不說。

(城北在此打了個死結(jié),忘了解開)

5

(你舉之是升平,我卻道夜涼徹骨)

此一夜,鈴兒響,醉擁紅裘;

彼一夜,棋子落無聲,

隔壁的琴師,已成隔世魂。

她若能溯劍而上,定能再見他

《黃河謠》中銹掉了一切的河沙。

但只猶豫了一夜,一切就消失了,

三里屯曾經(jīng)是荒郊中鬼宅,借了十年華燈

現(xiàn)又打回原形。這柄劍我藏了,

明夜掛之空陵。她若能照,

定能窺見云月間,流電驚。

(你舉之是升平,我卻道夜涼徹骨)

6

(那一年,寂寞在城外亂了陣腳)

義軍白將軍折戟處,堡壘成了磚礫

任晨光涂抹。某年月日,

我讀書于此,有鬼夜訪:

“我見你長袍便知你是魯迅先生,

你不信鬼,可是我就是鬼,你看我

把你彩筆拿去,就留給你大笑三聲?!?/p>

他的西裝革履莫名其妙,

手中還秉著文明棒。

我推開寒窗,大笑三聲,表示歡迎,

但我落淚于我并不識這一個無常,

十里堡不建一所紹興會館,

我的笑話不能為誰開懷,

我的單衣也承不了這時代的一團亂墨。

(那一年,寂寞在城外亂了陣腳)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八日至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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