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的《倪煥之》

一

葉圣陶（紹鈞）先生從五四時期就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到大革命時期為止，葉先生寫下了《隔膜》《火災》《線下》《城中》等短篇小說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象》等童話集，以及收在《劍鞘》（與俞平伯合著）和《腳步集》中的若干散文。大革命以后，葉先生又寫了長篇小說《倪煥之》（《倪煥之》寫成于1928年，先在《教育雜志》上連載，于1930年出版單行本）。

由于葉圣陶先生早年曾經(jīng)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所以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有很多是取材于教育界，如《潘先生在難中》《校長》《搭班子》《前途》《飯》等短篇小說寫的都是小學教師的生活，長篇小說《倪煥之》更是在較廣闊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上描畫了一個青年教師的生活和思想的歷程。

小說《倪煥之》的內(nèi)容，主要是寫主人公倪煥之，從中學畢業(yè)后參加小學教育工作起到逝世為止的半生的生活經(jīng)歷，通過倪煥之半生的生活經(jīng)歷很明確地反映了由辛亥革命到1927年大革命這期間某些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行動進展的過程。

在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中國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表現(xiàn)為幾種不同的類型，自辛亥革命至大革命這期間，不同類型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有著不同的生活道路：他們之中最堅強的一種，始終站在民主革命斗爭的最前列，最后與廣大的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成為一個堅強的無產(chǎn)階級化的革命戰(zhàn)士；另有的，和前者恰恰相反，背叛了人民，投靠了革命的敵人反動統(tǒng)治階級，成為了反動統(tǒng)治階級的爪牙。除了以上走著兩種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以外，另外也還有走著第三種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那就是象倪煥之這樣的。倪煥之不同于前二者，他既沒有成為一個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也沒有成為一個反動的人民叛徒，他經(jīng)歷了另外一種的生活道路，那就是：他隨著時代潮流的前進，在思想上和行動上有了若干的進展，但這進展是極其緩慢的，是繞了許多彎路的，而且最后終因為沒有和工農(nóng)群眾結(jié)合，沒有和革命的主流結(jié)合，而“一事無成”地含著滿腔的悔恨死去。

倪煥之為什么經(jīng)歷了這樣一種生活道路呢？這是由于他的性格所決定的，自然這性格的形成和他的階級出身也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倪煥之的性格有這樣一些特點：有理想，有熱情，愛國家，愛民族；但是不切實際，眼界狹小，感情也比較脆弱。這是沒有經(jīng)過改造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一種最典型的性格。這樣的一種性格，在辛亥革命至大革命那一段動蕩的大時代里，必然會隨著奔騰的時代的潮流向前進（思想上、行動上），因為有理想，有熱情，有愛國家愛民族的赤心；但必然又不是很勇猛地前進，而且必然會走一些彎路，因為不切實際，眼界狹小，感情脆弱，等等，都會成為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

我們就看看倪煥之是循著怎樣的一種生活道路向前進，最后又落到怎樣一種結(jié)局吧。

小說寫著，在辛亥革命發(fā)生以前，倪煥之已經(jīng)受到了舊民主主義革命思潮的影響。那時他在中學讀書，偷偷看著宣揚民主革命思想的在“學生界里流行著的一些秘密書報”，聽著曾經(jīng)留學過日本的校長演講朝鮮、印度的興亡，演講“政治的腐敗”和“自強的要素”。這一切都使他深深地感動，“種族的仇恨，平民的思想，早就燃著了這個青年的心”，改革社會報效國家的熱切的理想最初滋生在倪煥之的單純的心里。辛亥革命發(fā)生時，倪煥之異常興奮，當“上海光復”的消息傳來后，倪煥之欣喜若狂，“這天，煥之放學回家，覺得與往日不同，仿佛有一種新鮮強烈的力量襲進了身體，周布到四肢百骸，急于要發(fā)散出來——要做一點事。一面旗幟罷，一顆炸彈罷，一支槍罷，不論什么，只要拿得到，他都愿意接到手就往前沖”。這正表明倪煥之的性格中的積極因素在起著作用，他的理想、熱情、愛國的赤心在這里得到了最初的表現(xiàn)。

但是，到辛亥革命剛發(fā)生不久，當面臨著擇業(yè)問題的時候，對現(xiàn)實社會抱著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的倪煥之開始苦悶了，“他開始感覺人生的悲哀”。在他不得已做了小學教員之后，他陷入一種極為深沉的悲哀和苦悶里。他看一切都不順眼，校長、教員、學生、學校環(huán)境、教學方法，無一不使他感到厭煩，他覺得校長象個“老練的偵探”，學生象些小流氓，覺得喊唱教學法比癩叫化子的求乞喊唱都不如，覺得自己“好象美麗貞潔的處女違心地嫁給輕薄兒一般”；他于是獨自個到酒店里去喝悶酒，背著父母偷偷地哭泣……這樣經(jīng)過了兩三年，加上父親死，家庭負擔加重，倪煥之憔悴了，“兩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氣概，至此消失得幾乎一絲不剩”。所有這些，不正說明了倪煥之的不切實際和感情脆弱嗎？如果倪煥之是一個切實和堅強的青年的話，是不會因做了教育工作就如此悲哀和苦悶的。

但倪煥之畢竟是個有理想有熱情的青年，他不會這樣長此苦悶消極下去，他會隨著時代潮流的前進而前進，他終于對教育改變了態(tài)度，對教育慢慢發(fā)生了興趣，而且熱愛了它。原因是先受了一個真心愛護學生的同事的影響，又讀了一些教育書籍，就仿效著那同事的態(tài)度來教功課，對待學生，又常和那同事研討教育理論上的問題和眼面前的事實，從這里頭“得到了好些新鮮的深濃的趣味”，而且“有如多年的夫婦，起初是不相投合，后來真情觸發(fā)，戀愛到白熱的程度，比自始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這把青年倪煥之的天真、單純、充滿了矛盾的性格實在勾畫活了。

等倪煥之和熱心教育的小學校長蔣冰如合作以后，對教育就更加熱愛了。倪煥之和蔣冰如共同試辦新式教育，他們在學校里開辦農(nóng)場、工廠、商店，也建造戲臺，布置音樂室，叫學生在學習之外也種地、做工、演戲，目的是為了“學習與實踐合一”，為了從根本上培養(yǎng)學生“處理事物應(yīng)付情勢的一種能力”。

倪煥之這時期對教育有著無比的信賴，他認為教育是萬能的，教育可以救中國，救世界，“他相信中國總有好起來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總有一天彼此不以槍炮相見，而以諒解與同情來代替。這自然在各個人懂得了怎樣做個正當?shù)娜艘院?。養(yǎng)成正當?shù)娜?，除了教育還有誰能擔當？一切的希望懸于教育。所以他不管別的，只愿對教育盡力”。由于“教育萬能”這一認識，他也就疏遠了政治，當時的政治事件如袁世凱稱帝、歐洲大戰(zhàn)等，他都對之漠不關(guān)心，辛亥革命以后的混亂局面使他灰了心，“所以近來連報紙也不大高興看了；誰耐費腦費力去記這班人的升沉成敗”。

倪煥之對教育態(tài)度的這一變化，也充分顯示了他性格的特點。由厭煩教育到熱愛教育，這在倪煥之本人說自然是一個進展，這是他的理想、熱情促使他尋求的救國之道。但正由于他眼界狹小，缺乏政治遠見，所以才尋到了這樣的不切實際的教育改良的救國之道，而不是王樂山所尋到的革命斗爭的救國之道。這也正說明了倪煥之的生活道路的曲折歷程。

很顯然，倪煥之所信奉的教育萬能、教育救國的理論是不切實際的，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理論，是改良主義的東西。這種理論在現(xiàn)實中必然碰壁，事實上倪煥之也很快地就碰壁了。首先在開辟農(nóng)場時遇到土豪蔣士鑣（蔣老虎）的阻撓，費了很多周折才把問題解決，這說明打倒蔣士鑣所代表的封建勢力才是最根本的辦法，而不是什么革新教育。另外這種新教育本身很快也宣告失敗了，學生們很快對農(nóng)場工作發(fā)生了倦怠，演戲這件事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黑影，“倦怠與玩忽都來了”。倪煥之這時不能不惋惜：“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xiàn)的時候會打折扣！”更不能不喟嘆：“沒有法子，社會是這樣的一種社會！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松；社會好象一個無賴的流氓，總要出來兜攔，不讓你舒舒服服走直徑，卻必須去尋那彎曲迂遠的小路?！笔聦嵣?，正是由于倪煥之的“理想”不切實際，所以在實現(xiàn)的時候才打折扣；也正是由于倪煥之找不到真正的“直徑”，所以才走了彎曲迂遠的小路。而最使倪煥之感到失望的是“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學生最近畢業(yè)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這一切，不都很明顯地宣告了倪煥之所信奉的教育萬能、教育救國的理論的破產(chǎn)嗎？

五四運動的發(fā)生，促使倪煥之的思想前進了一大步。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激發(fā)了倪煥之的愛國熱情：“近來他的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利害；他的身軀雖然在南方，他的心靈卻飛馳到北京，參加學生的隊伍；他們奔走，他們呼號，他們被監(jiān)禁，受饑餓，他的心靈仿佛都有分?！彼浅＜拥氐桥_對群眾演講，要大家團結(jié)起來對抗帝國主義，他覺得“口說似還不濟事，只可惜沒有法子掬出一顆心兒給大眾看”。他認識到以往忽視政治是不對的，他覺得應(yīng)該改正以往不愛看報紙不愛關(guān)心武人的升沉成敗的習性，認識到“武人的升沉成敗里頭交織著國家民族的命運”。他也認識到以往只看到學校、學生，沒看到社會、大眾，是眼界太窄狹，他宣布：“從今以后，我們要把社會看得同學校一樣重，我們不但教學生，并且要教社會！”這一切都顯示了他思想的進展。

倪煥之和老同學王樂山會面之后，在王樂山的正確的批評和指示之下，更加徹底地認清了自己以往的錯誤。王樂山尖銳地指出倪煥之的試辦新教育，是“把一些學生代替了鳥兒花兒”，是“隱逸生涯中一種新鮮玩戲”，指出這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結(jié)果終歸徒勞，指出：“社會是一個有組織的東西?！D(zhuǎn)移社會，要改造社會，非得有組織地干去不可！”并勸倪煥之丟棄這種教書生涯，到外邊出去走走。

以后，倪煥之到了上海。五卅運動時，倪煥之是個積極的參加者，他滿眼熱淚的向群眾演說，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比在五四運動時還要激動。在上海，他除在一個女子中學教書外，也和王樂山等一起參加了社會活動，這種活動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書中未作明確交代，但也可以看出是向軍閥斗爭的地下革命工作。他還草擬了鄉(xiāng)村師范計劃，打算從事鄉(xiāng)村教育，以便深入到農(nóng)民群眾中去。

1927年大革命失敗，反動派在上海實行了瘋狂的大屠殺，王樂山被反動派裝在麻袋里用亂刀刺死后又丟在河里。倪煥之憤慨，失望，悲哀，終日在酒館飲酒，醉后痛哭失聲，終于患腸炎死去。臨死前沉痛地說：“脆弱的能力；浮動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個個希望抓到手里，一個個失掉了；……成功，不是我們配受領(lǐng)的獎品；將來自有與我們?nèi)粌蓸拥娜?，讓他們領(lǐng)受去吧！”

倪煥之臨死前的話正是一個恰當?shù)淖晕遗校母星榇_是脆弱、浮動的，他認識不到革命的曲折性、艱苦性，革命稍遇挫折，他就失望了，幻滅了。成功確不是他這種人所配領(lǐng)受的，他終于還是失敗了。

總之，倪煥之是個有理想、有熱情而不切實際、感情脆弱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曾經(jīng)隨著時代的潮流掙扎向前，但所經(jīng)歷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進的速度是遲緩的，而且最后終于還是沒和革命的主流結(jié)合，在消極失望的情況下含悲死去。在辛亥革命至大革命那階段，象倪煥之這樣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中為數(shù)是不少的。倪煥之這人物有著廣泛的代表性，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歷史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相當真實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具有歷史性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這就是這本小說的主要成功和價值所在。

在解放后出版的新本《倪煥之》中，只到倪煥之在上海參加五卅運動為止，以下大革命失敗、倪煥之死等部分由作者刪去。這樣做大概是為了給讀者以樂觀，不愿讓讀者看到倪煥之消極死去。其實，我覺得，將小說原來的結(jié)尾保留也是可以的，而且也是有意義的。因為，倪煥之那樣的下場適合他的性格特征，而且那樣的結(jié)尾仍能給人以借鑒，使人明了如何方不致落于倪煥之同樣的下場。

二

倪煥之是本書的主要人物，本書主要就是寫倪煥之，我們分析了倪煥之，也就等于分析了全書的主要內(nèi)容了。

除倪煥之外，其他較重要的人物還有蔣冰如、金佩璋、王樂山等，基本上也都寫得成功。

小學校長蔣冰如是個空想的教育救國論者，在這點上，他是和到上海之前的倪煥之相同的，他曾經(jīng)是倪煥之的支持者，對倪煥之的思想有著影響。蔣冰如是日本留學生，家里擁有大量田產(chǎn)，他當校長并非為飯碗，是為辦教育。他確是把辦教育看成一種事業(yè)，而且看成一種關(guān)系國家社會新生的神圣事業(yè)，他接受了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理論，認為教育是一切的根本，想通過革新教育來革新社會，而且在革新教育這方面也有了實際的行動。自然，比起倪煥之來，蔣冰如的思想行為是更加不徹底的，當發(fā)覺革新教育工作不見成效時，他就心灰意冷，出任鄉(xiāng)董去了。五卅運動以后，倪煥之的思想有了顯著的進展，蔣冰如卻更加消沉了。學生們積極參加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蔣冰如卻擔心兩個在上海上大學的兒子會發(fā)生危險，把兩個孩子拖回家去，而且認為這是學生們擱下功課專管政治的事，是不妥當?shù)摹?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土豪蔣士鑣篡奪了革命的果實，成為那小鄉(xiāng)鎮(zhèn)上的“黨國要人”，蔣冰如喪失了鄉(xiāng)董的地位，并且險些成為被“打倒”的對象，他就決心去當隱士，打算在野外造個“新村”，隱居起來，得便就給鄉(xiāng)人講講衛(wèi)生和治家的道理，認為這樣“大概沒有人來禁止我的”。象蔣冰如這樣的人物，在葉圣陶的早期短篇小說中早就出現(xiàn)過，如《校長》中的叔雅，《搭班子》中的澤如，和蔣冰如就是同一類型的。蔣冰如這人物是有現(xiàn)實性的，他的中途消沉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和階級出身，作者并沒有把這人物加以美化。

金佩璋這人物，相當充分地體現(xiàn)了五四前后青年女性知識分子的思想性格特征。金佩璋在青年時代受了當時新思潮的影響，“興起了獨立自存的希望”，“她要做一種事業(yè)，她要靠事業(yè)自立”，不愿和以往女子一樣，出嫁后完全依靠丈夫。這樣她就認定了教育事業(yè)，去讀師范學校。這里顯示著時代特征，當時有很多受了新思潮激蕩的青年婦女是具有這種“獨立自存”的思想的。金佩璋在結(jié)婚以前確是個有理想的渴望解放的婦女，但在結(jié)婚以后就完全變了，一懷孕就停止了教員職務(wù)，趣味、思想、性格都開始朝著與以前相反的方向變更，對學校的事情不再關(guān)心，對書本也失掉了興趣，關(guān)心的只是替未出生的嬰兒縫小衣服和軟底鞋，斤斤計較這些東西的質(zhì)量同價錢，買了一件便宜東西就十回八回提及?？傊亲兂闪艘粋€非?，嵥楹退讱獾募彝D女，完全失去了從前“獨立自存”的思想，“自立的企圖等等也不再來叩他的心門；幾年來常常暗自矜夸的，不知怎么消散得不留蹤影了”。她非常凄苦地對丈夫煥之說：“從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學，學的是師范，做的是妻子?，F(xiàn)在輪到自己身上來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還能做什么別的呢？”

金佩璋在結(jié)婚后的變化確是巨大的，這變化顯示著一定的歷史內(nèi)容，在當時確有不少婦女走的是金佩璋這樣一條道路：結(jié)婚前理想很多，結(jié)婚后壯志磨盡。這變化也顯示著當時的封建勢力對要求解放的新女性的束縛，在長期封建統(tǒng)治下養(yǎng)成的婦女的軟弱的傳統(tǒng)性格，終于把一點要求解放的思想萌芽壓得枯萎下去了。金佩璋的這一變化似乎顯得突然，但如果和當時的時代背景聯(lián)系起來考察一下的話，就知道這變化是完全可能的。在這一點上，作者是有意刻畫一個空想的婦女解放者的形象的。作者對這樣的人物最后也寄予了希望，作者寫到金佩璋在丈夫倪煥之死了以后，內(nèi)心突然萌生了前進的勇氣，要“為自己，為社會，為家庭”出去做一點事。

作者對金佩璋的創(chuàng)造是成功的，關(guān)于她的很多片斷，如在家庭和學校中的生活，和倪煥之戀愛時的心理等，都寫得非常真實和生動，這人物的血肉是豐滿的。

王樂山是個革命者，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中的先進人物，這樣的人物在作者的筆下出現(xiàn)，說明作者對革命和革命者的向往，也顯示出作者的思想較前期有了進展?？上鯓飞竭@人物寫得有些概念化，他的思想、信仰，他所從事的革命活動，都寫得不明確。所以如此的原因，大概是：一則由于作者對這樣的人物不熟悉，難以寫的很具體；二則由于在1928年白色恐怖時期，作者為作品有出版機會，在這些方面不得不含糊其詞。

其他人物，如體育教師陸三復、國文教師徐佑甫、土豪蔣士鑣、金佩璋的哥哥金樹柏等，都寫得真實而有個性。

總之，小說《倪煥之》在人物創(chuàng)造方面是成功的。

三

在語言、風格方面，小說《倪煥之》的較突出的優(yōu)點是語言的整飭樸實和描寫的細致入微。

語言的整飭樸實，是葉圣陶作品的一貫的優(yōu)點，不管他的短篇小說，還是他的散文和童話，在語言方面都具有這個特色。所謂整飭，就是說在語言的錘煉方面做得好，就是語法結(jié)構(gòu)嚴密，用詞準確精煉。所謂樸實，就是不堆砌詞藻，不涂脂抹粉，能用一個形容詞把事物表現(xiàn)出來，就不用兩個，這和精煉也有著關(guān)系，這個語言方面的特色，貫穿在整部小說之中，無須我們特別舉例子。

本書有很多章節(jié)是描寫得細致入微的，特別寫到人物的心理活動時更具有這優(yōu)點。我們且舉第七節(jié)金佩璋初次見過倪煥之后的心理活動為例：

這一天她在田間遇見冰如、煥之談了一陣，仿佛心頭粘住了一些什么。這感覺當然不是憂愁煩悶，可是也并非喜悅快適之類，只輕輕地，麻麻地，一種激動襲著她，簡直忘不了。在蔣家吃過午飯，又嘗了新鮮的粽子，回家時已是下午四點。不意識地告訴嫂嫂道：“剛才看見了哥哥昨天去接來的倪先生。”

待說了卻覺這可不說。嫂嫂雖毫不注意地答應(yīng)著，她自己的臉禁不住紅了。便回到樓上房里，坐下來結(jié)紅絨繩的圍巾。手指非常靈活的扭動著；視線下垂，但并不看針指。她把路上的談話一一回想起來；自己說的，別人說的，連一個語詞都不讓漏掉。又特別把自己的話仔細衡量；好象有些說得不很妥當?shù)?，衡量過可又沒有。既而想到那個青年的風度：眼光流利而莊重，眉毛濃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優(yōu)秀而不見柔弱，……那種溫和親切的聲調(diào)，那種昂一昂頭顧盼自如的姿態(tài)……

“我怎么想起這些來了！”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事似地，一陣羞愧包圍住她，便緊緊把眼睛閉起。直到差不多心里沒有想了，才再張開來?！粫海念^又這么一閃，很有誘惑力地，“如果有那—天呵！——”

這里把一個開始墜入情網(wǎng)的少女的心理刻畫得多么細致入微，又多么真實動人。讀了這段文字，我們不禁贊嘆作者對少女心理觀察得實在透徹，體會得實在深入。一個第一次經(jīng)歷愛情又受過禮教熏染的年青女孩子，在開始中意了一個人時，她的感情就是這樣的：煩悶和喜悅錯綜復雜地交織在心里，以致難以分辨出究竟是一種什么感覺，只是“心頭粘住了一些什么”，“只輕輕地，麻麻地，一種激動襲著她”；心里老想著中意的人，但又覺得不好意思，覺得不應(yīng)該想。作者把這種隱秘的感情真實細致地刻畫出來了。

另外第六節(jié)，倪煥之和金佩璋初次會面時雙方的心理活動，第十三節(jié)金佩璋在看燈會后的春假期間懷念倪煥之時的心境，都寫得非常細致入微和真實生動，倪煥之在各時期的思想情況也寫得細致。其他描寫細致入微的地方，還有很多。

細致入微地刻畫出人物的思想感情，是本書的一個較突出的優(yōu)點，這些部分能深深激動人心，值得我們特別注意。愛倫堡曾經(jīng)說過：“但是有一個領(lǐng)域，作家卻要比他的同胞和同時代人理解得更透徹些：那就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蟹颉ね袪査固┧鑼懙哪莻€社會的成見和條件性，現(xiàn)在是沒有了。但是三山紡織廠的女工讀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受的苦難會流眼淚。她也懂得一個深情的女子的薄命和母性的力量。舊的歷史幫助青年婦女窺見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現(xiàn)代的女性讀者之所以閱讀托爾斯泰的小說，不僅僅是為了認識死去的社會的風習，也是為了了解活人的感情的復雜性?！保ā墩?wù)勛骷业墓ぷ鳌罚┛梢娬鎸嵓氈碌貙懗鋈宋锏乃枷敫星槭欠浅？少F的，這會使作品保有較長久的生命，會使作品在較久遠的年代里保持著對讀者的激動力量。如讀《安娜·卡列尼娜》一樣，我們在讀我國優(yōu)秀古典小說《紅樓夢》時，也會為書中主人公的苦難而流淚，主要原因也正是由于我們從“舊的歷史”中“窺見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了解了“活人的感情復雜性”的原故。

此外，在描寫自然風景這方面，本書也有著特色。首先一個特色是自然風景與人物心情交相溶合，自然風景通過人物內(nèi)心的感覺表現(xiàn)出來，寫風景的同時也寫人對風景的感受。如第四節(jié)倪煥之初和蔣冰如會面的晚上聽到風聲的一段描寫：

風從田野上吹來，挾著無數(shù)的管樂器似的，嗚嗚，噓噓，嘶嘶，間以宏放無比的一聲聲的嘩……。這樣更見得夜的寂靜。似乎凡動的東西都僵伏了，凡有口的東西都封閉了；似乎立足在大海里塊然的一座頑石上。如果在前幾年，煥之一定要溫那哀愁的功課了，因為這正是感傷的境界。但是今晚他從另一方面去想，以為這地方這樣安靜，夜里看書作事倒是很適合的。

這里風聲象“挾著無數(shù)的管樂器似的”，是通過人物感覺寫出來，而且也寫出了人物聽到風聲后內(nèi)心的感受。第十八節(jié)倪煥之在寒假接母親來校乘船時情景，以及第二十二節(jié)倪煥之乘船去上海時情景，也都是風景與人物心情交相溶合。這樣的寫法是好的，這樣不但寫了自然風景，也寫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而這樣寫出來的自然風景是富有生命的，容易感人的。

在描寫自然風景方面的另一個特色，是細致，這也和人物的心理部分等一樣。如第十四節(jié)倪煥之所經(jīng)營的農(nóng)場中的景致：

……玉蜀黍從葉苞里透出來仿佛神仙故事里的小妖怪，露著紅紅的頭發(fā)。毛豆夾是一簇一簇地藏在葉底下，被著一層黃毛。棉花已開著黃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將來果實綻裂，雪白的棉絮就呈顯出來了?！坑覂煽酶吡碌囊粎^(qū)種著玩賞的花草。白的，紅的，深紅的波斯菊仿佛春天草原上成群亂舞的蝴蝶，隨著風勢高起又低下。蔦蘿爬上短短的竹籬，點點的小紅花象一顆顆星，又象一滴滴血?！h外五尺見方一塊地排著各色鳳仙同老少年；花葉嬌嫩的顏色組織成文，象異域傳來的錦毯。這旁邊，排列著一百來支菊秧，都是三張瓦片圍一堆泥，插一支菊秧，這到將來，將有一番不輸于春色的爛漫景象呢。

這景致是寫得極為細致的，也極為逼真的。葉圣陶先生原是一位寫景的能手，他在五四時期所寫的散文和童話中，有著更多的細致逼真的景致的描繪。在五四時期那一輩老作家中，擅長寫景的能手不在少數(shù)，葉圣陶之外，還有謝冰心、朱自清等，他們象風景畫家一樣，都曾描畫出美妙的大自然的畫幅。我們還有必要向那一輩老作家學習如何細致逼真地描畫自然風景的本領(lǐng)，在作品中必要的場合，我們應(yīng)該為讀者打開大自然的瑰麗的寶藏，喚起讀者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對周圍環(huán)境和對生活的美感。

至于談到本書的缺點，我覺得后半部寫倪煥之到上海以后的情況太簡單，五卅運動、大革命運動，以及王樂山、倪煥之等所從事的革命活動，都寫得不具體，沒得到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比起前半部所寫的倪煥之的教育生活來是抽象得多了。另外，全書大部分篇章都寫得真切而細致，不過也有流入繁瑣的地方。全書故事的進展也比較遲緩，有些地方讀起來略有沉悶之感。

四

總之，長篇小說《倪煥之》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寫出了這人物的思想行動進展的歷程，指出了這人物的缺點，并給予了批判，也多少暗示出了正確的前進道路。它的積極意義是很大的。本書對現(xiàn)實問題挖掘得比作者前期作品深刻，人物刻畫得很真實，很多片段寫得真切動人。

《倪煥之》是葉圣陶先生的代表作品，也是五四以后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優(yōu)秀作品之一。在左聯(lián)成立以前那階段，《倪煥之》是長篇小說中最杰出的作品。茅盾先生在1929年會推崇《倪煥之》為“扛鼎”之作（《讀倪煥之》），這估價是并不過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