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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類時代的文學和哲學:后人類哲學家羅西·布拉伊多蒂教授訪談錄

英美文學研究論叢.30 作者:


后人類時代的文學和哲學:后人類哲學家羅西·布拉伊多蒂教授訪談錄

宋根成

內容提要:本文是對后人類哲學家,時任荷蘭烏特勒支大學人文中心主任的羅西·布拉伊多蒂教授的訪談。她在訪談中回顧了自己對哲學的興趣起源于文學,尖銳地批評了當前青年讀者沉溺于網(wǎng)絡文學或游戲的現(xiàn)象,認為作家及政治家一定要拒絕新的法西斯病毒:頹廢的庸俗主義敘事。談及人文學科危機,布拉伊多蒂認為古典學科已死,人文學科創(chuàng)新必須擺脫傳統(tǒng)大學體制,中國在發(fā)展人文學科方面應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她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成為歷史,游牧生成是后人類危機下全人類解放的不二途徑。訪談最后,布拉伊多蒂教授展望了以去人類中心化為前提的后人類文學圖景。

關鍵詞:后人類文學與哲學;庸俗主義;奇幻文學;游牧生成;人文學科

Abstract:This article is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Rosi Braidotti,a post-human philosopher and the director of the Center for the Humanities in the University of Utrecht,the Netherlands.Braidotti first recalls the origin of her interest in philosophy via literature,and then she sharply criticizes the current phenomenon of young readers indulging themselves in online literature and games.She extends her anti-fascist criticism,urging writers and politicians to reject decadent vulgar narratives as a new form of fascist virus.On the crisis of the Humanities,Braidotti asserts that the classical discipline is already dead,the innovation of the Humanities must surpass the traditional university system,and China should play a greater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umanities.Braidotti argues that postmodernism has become history,and“nomadic becoming”is the only way ou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ll humankind under the post-human crisis.In the end,Professor Braidotti outlines the post-human literature landscape based on the premise of de-anthropocentrism.

Key words:posthuman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vulgarism;fantasy literature;nomadic becoming;the Humanities

宋根成(以下簡稱“宋”):我想以一個輕松的話題,作為本次訪談的開場白,在您的少女時代,您是否喜歡閱讀浪漫的愛情小說?

布拉伊多蒂(以下簡稱“布”):我出身于一個歐洲社會主義者家庭。我的祖父非常仇恨法西斯,因此被墨索里尼關進了監(jiān)獄。我們的家族(為了自由)曾經(jīng)反抗過墨索里尼,這讓我們非常自豪。所以,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閱讀手邊可以找到的一切讀物?!鞍籽┕鳌钡墓适驴隙ú皇俏易钕矚g的,因為在我看來,她太消極,竟然可以容忍地獄般的生活。這樣來看,她的故事一點都不引人入勝。英國羅賓漢綠林好漢的故事就相對動人的多?!稅埯惤z奇遇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1865)非常有趣,這些不只是男孩子喜歡。我童年時候對愛情并不敏感,我的社會主義家庭給了我男女平等的中性教育。在意大利這很正常,有很多人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很多人擁有社會主義的家庭背景,這就意味著沒有性別羈絆,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事情。很多歐洲的大文豪都寫過那段歷史。

:那么您的大學時期呢?您當時對文學是一種什么樣的興趣?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不再讀經(jīng)典作品了,而是沉迷于網(wǎng)絡文學或游戲,您如何看待這一極端變化?

:在我大學的某個時間段里,我總會讀大量的文學作品,我喜歡讀詩歌。后來我讀了更多的哲學著作。我當年攻讀了英語文學和哲學雙學位。我們那時一年要看100多本書。然后我就開始直接攻讀我的博士學位。我讀了大量的英國和意大利文學作品。我讀的詩歌更多的是古典詩歌,因為至少古典詩歌比現(xiàn)代詩歌更加充滿活力。但是我還是讀了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比較頹廢的東西,比如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1949—)的《金錢》(Money A Suicide Note,1984)或者卡薩諾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1725—1798)的《決斗》(Duello a Varsavia,1780)。但是之后我就不喜歡這樣的作品了,當時很多和我一樣年輕的女教授只喜歡科學文獻。你根本沒有時間看別的東西,所以我無法告訴你我最喜愛的作家是誰。我讀過很多瑪麗娜·華納(Marina Warner,1946—)以及其他像她這樣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我不認為人們將不再閱讀文學作品了。

我想20世紀80年代發(fā)生的變化是一種新的庸俗主義??梢耘e個例子,正在全球熱播的美國電視連續(xù)劇《權力的游戲》(Game of Thrones,2011)同時開放成網(wǎng)絡游戲,這是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系列圖書和電視連續(xù)劇。該書的作者宣稱發(fā)行了總共6套該系列的4千萬冊圖書,僅次于《哈利波特》(Harry Potter,1997—2007)的發(fā)行量。我的學生們看的就是被稱為奇幻作品的這種體裁。對我來說,這是庸俗小說,之所以說它庸俗,是因為其中充斥著快感、暴力、性欲、殺戮、強奸和戰(zhàn)爭。它的語境就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的白種男人極其血腥。另外一個就是類似或假科幻小說的作品,根本沒有文化結構,他們從中世紀里直接取材,然后與象征混在一起。這種庸俗表現(xiàn)為大雜燴,從他們的穿著、語言等入手,捏造了一個完全奇幻的世界,但是在現(xiàn)實里沒有任何基礎。我痛恨這樣的作品。這不是后現(xiàn)代,更談不上后人類,這就是低級趣味。你要讀一下這種病態(tài)的書,玩一下HBO系列的游戲,據(jù)說有幾百萬玩家同時在線。就像《權力的游戲》一樣,他們了解每個人物的一切。這就是粉絲世界,也就是游戲世界的怪象?,F(xiàn)在我可接受不了這樣的游戲,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吧。我班里的學生,一邊向上帝祈禱,一邊想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是迪士尼樂園里的一個人物。他們不知道此大力神非彼大力神。我曾經(jīng)給在中國工作的同事打電話,他們說中國的古代文學作品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奇幻(注:在中國是玄幻)體裁無法給讀者提供文化架構,從卑劣中提取素材,混入孔子的思想,混入偉人的思想,然后就制成了這種庸俗作品,在概念上你還真拿這種低級趣味的創(chuàng)作沒有辦法。這是一個癱瘓的世界。我們無法像在古希臘神話里大力神誕生的那個時代那樣干,我們告訴他們從羅馬諸神,從神話那里,我們創(chuàng)造了各種架構。比如,一提到古羅馬人,我們就能獲取一種文化意識。但是奇幻作品,你能拿出什么樣的架構?從奇幻的立場看,你看到?jīng)]有文化取向的作家,他們習慣于對粉絲夸夸其談,好像在座談會上一樣,互相恭維著對方的學識,完全對奇幻以外的東西不感興趣。我家隔壁是兩個奇幻作品商店,如果你周六造訪,就會發(fā)現(xiàn)顧客絡繹不絕,都是白人男子。這些成年男人周六過來玩暴力游戲。同一個時間,我們找不到足夠的志愿者來做敲鐘人(注:布拉伊多蒂教授是烏特勒支大教堂的敲鐘人),來做難民救助志愿者,來幫助處理很多外來問題。這些朋克族們周六就是玩耍,只想脫離現(xiàn)實,這很可怕。這就是當今大學生干的事情。他們沉溺于奇幻文學,就像我們埋頭于技術文獻、法律甚至哲學一樣。他們讀奇幻的理由是不得不讀,因為他們的情感世界就是奇幻的,不像我們立足于街道、歷史,對變化充滿了向往的激情。這是文明的變化,即使他們能夠造出了不起的東西,我也不想成為一個法西斯分子。

:脫離現(xiàn)實的敘事就是法西斯主義的病毒?

:是的,的確如此,我看到有些現(xiàn)代人就是脫離現(xiàn)實,無法將真相和謊言區(qū)分開來,他們正在毒害我們的政治生活。這讓那些政客們滿嘴說瞎話。如果你看到昨天晚上BBC關于英國脫歐的辯論節(jié)目,就會發(fā)現(xiàn)有趣的一幕,主張待在歐洲的那一方使用事實、數(shù)字、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現(xiàn)實來辯論,而反對歐洲一體化的脫歐先鋒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1964—)在講故事,不是人們要求的事實,只是嘰哩呱啦的敘述,而很多人竟然還為他鼓掌。聽眾們如果相信這樣的故事會變蠢,這些故事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但是這個真相似乎沒有打擾到他們。他們有一半時間都脫離了現(xiàn)實,因此這種“脫離”給我們的政治生活帶來極大的影響。人們無法將自己的觀點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中,而是說讓我來核查一下你為了獎學金、科研等等做的說辭。我們知道優(yōu)秀作家的語言總是精確的,言之有據(jù)。因此,這種脫離是一種荒誕結構,里面到處都是民粹主義之類的危險敘事。很多人徹底脫離現(xiàn)實,徹底的民粹主義現(xiàn)在廣被接受。鮑里斯·約翰遜在撒謊,他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知道,甚至能夠看到。但是人們就是為他喝彩。人們缺乏經(jīng)驗,缺乏根基,沒有激進的內在性,或者沒有良知,你知道,這些缺失的東西讓我的心靈陶醉和釋然。好的文學作品總是能夠讓你沖入現(xiàn)實,消化現(xiàn)實,壞的文學則讓你滑入糨糊一般的荒誕世界里,感覺就像困在一個骯臟的水泡里一樣。這是讓我不安的原因所在。這就是我所說的“時代的庸俗”。但是我的學生不同意我的觀點,認為《權力的游戲》里的人物都很聰明,我打賭并非如此。文學庸俗化是一個漫長的下墜過程,但是我堅信文學不會死亡,人們總是離不開文學。電子圖書并沒有真正摧毀文學。因為人們不怎么愛讀電子書,而是更愿意買紙質書。我的出版商告訴我大型出版商的電子圖書銷售額穩(wěn)定在14%—15%之間,不會再高了;電子圖書也不會過時,而是穩(wěn)定地停滯在那里。

:在人文學科領域,科學創(chuàng)新概念越來越受到業(yè)內和業(yè)外人士的質疑或指責,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人文學科最近的衰落。您和我都認為應堅持思維創(chuàng)新,那么按照您的觀點,人文學科的思維創(chuàng)新在哪里?您曾經(jīng)說過,批評家們想讓我們的研究貼近世界,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希望受到打擾?或者說,如何才可以將批評和創(chuàng)新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人文學科的創(chuàng)新問題在過去的40多年里一直處于邊緣地位。薩義德(Edward Waefie Said,1935—2003)寫了篇文章,“語境人文學科”(“Contextual Humanities”),他的觀點很清楚。這種邊緣化尤其表現(xiàn)在研究領域,比如,婦女研究、媒體研究、后殖民研究等等。現(xiàn)在的問題是研究如何同學科掛起鉤來?英語文學在過去40年里做了什么?我們有后殖民研究、區(qū)域研究,不管什么研究,我們進入了第二代研究。昨天我一直聯(lián)系的某個朋友提出了一個新研究:植物批評研究,研究植物的美學。這是我最近的研究動態(tài),我一直在收集研究資料,關于植物、蔬菜等的資料,我們甚至擁有了植物研究批評,而且世人馬上會注意到。這意味著什么呢?因為正在發(fā)生的“人文學科的衰落”,人們就開始思考二者彼此之間的關系如何。我的秘書最近對我講,她參加了一個講座,主題是要關閉人文學科。日本是否關掉了28所人文學科的院系?

:是的,報道上是這么講的。

:那么這意味著什么?情況真的變得復雜起來了。我是個哲學工作者,然而哲學并沒有提供一份特別務實的具體工作。我們的一切努力或者我們做的一切都已經(jīng)在各種研究領域被人研究過了。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lter,1956—)和她的一切研究都集中在性別領域。保羅·吉爾羅伊(Paul Gilroy,1956—)和他的研究是在文化領域。這又意味著什么?這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問題。我相信古典人文學科已死,他們直接出發(fā),走向邊際,他們只研究經(jīng)典之作。歐洲南部的知名大學從未覺得人類電視研究是個嚴肅的事情。如果所有的研究都集中在邊緣學科,那么這些邊緣學科將從大學里離開。比如,媒體研究領域將會出現(xiàn)更多的公司和產(chǎn)業(yè),谷歌和網(wǎng)絡電話Skype都在這個方向砸錢。所有的環(huán)境研究因為涉及污染和創(chuàng)業(yè)之道,都得到了企業(yè)和政府的支持。解放婦女的研究一直以來都得到來自外部(企業(yè)和政府)的資助。我們有幾個大學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新的思路:我們不依賴于學科,因為我們要戰(zhàn)斗到底,因為這是被人控制的非自由研究。這些被控制的研究的增長是零。如果你看看各學科里的崗位增長率,同其他都在增長的名目相比,這樣的增長微乎其微。在我剛剛完成的新書的一章中,我說這是一個邊際學科的塊莖增長。這是非常積極的變化,我們必須為它找到一個體制架構。21世紀的大學可能是一個充滿了架構復雜性的大塊莖,集成化的社會和學科可能會變成一個博物館,一個后人類國家的人文博物館,這樣很好。保護民族語言、民族傳統(tǒng),我們只需要一個這樣的博物館,像荷蘭這么大版圖的國家,不需要十一家博物館。中國這么大的國家可以擁有三到四家人文學科博物館,每一個可以聚焦一個基本點。但是作為博物館和增長區(qū)域的人文學科的理想經(jīng)典作品一直在邊緣地位。這說明,中國將來要在保護發(fā)展人文學科方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現(xiàn)在無論中國做什么,都會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力,因為每年中國都會在人文學科方面投入更多的資金,而不是(像我們)在削減投入。

:后現(xiàn)代哲學家和后現(xiàn)代作家等人士,常常不相信我們正在進入后人類時代。我們怎么能夠讓他們接受這種新的定位,并證明后現(xiàn)代正在或者已經(jīng)結束了呢?

:后現(xiàn)代主義在20世紀20年代最為興盛,然后就逐漸死去和消散了。90年代,人們開始談論新現(xiàn)實主義和新物質主義。1995年,人們開始談論情景化知識。后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完全結束了。早在理論家們將其劃分為一種形式的相對主義之前,我們就開始談論后現(xiàn)代主義,驗證所有范疇的有效價值,西方已經(jīng)沒有人再研究后現(xiàn)代主義了,因為我們在新物質主義框架下研究各種新的變化。當然有些人變成新的保守主義分子,轉向理性和科學,這個轉向規(guī)模很大,因為科學革命、工程學和技術成為當今世界大學的增長點。這是沒有任何爭議的。在社會理論中,20世紀末遺留給我們的大問題是冷戰(zhàn)的結束,西方共產(chǎn)主義陣營的退守對西方民主的啟示是什么?這就是歐盟為何對我們如此重要,因為它提供了新的選擇。我們不再迷戀于大規(guī)模的生產(chǎn)模式。作為歐洲左派的美國模式也一直被當做錯誤典型加以批判。我們應該有新的模式:歐盟的社會民主。這就是我的觀點,我們需要一起推進這個理念。但是,所有事情都會變成譜系的問題。

:光靠女性主義者的一己之力,就能把人文主義男性中心論下的社會改造成后人文主義的后人類中心論的社會么?您會不會拒絕來自男性陣營中想幫助女性主義事業(yè)的盟友或者朋友呢?我們如何可以復活被??滦妓劳龅娜祟悾?/p>

:到目前為止,女性主義是一種生活哲學,是一種實現(xiàn)方法論接地(grounding)的哲學。記得20世紀六七十年代,女性不得不坐在一起談論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從此以后,依靠高等院校等陣地,我們有了自己的方法論,一種新的確定的審視權力關系和知識生產(chǎn)的方式。我想,男性成為女性主義者絕不是問題。更復雜的是人的死亡,因為福柯在1966年宣告了人的死亡,那一刻真正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和解構主義的時刻。西方人類理念沒有了普遍共識,世界日新月異,歐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肯定不是了。那一刻,人死亡,也很快反映在女性主義理論中,這是我的主要研究內容,即作為一個普遍范疇的女性死亡。也許你讀過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的書,她把女性當做一個普遍的存在,因為她是一個平等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她談論不同時空下的女性變化。我尊重并愛戴波伏娃的一切,這樣評價她不是負面的批判。但是波伏娃自認為是全人類婦女的代言人,她稱其為團結。我支持她去亞洲和俄羅斯,我也支持女性解放。

知識分子的普遍模式,我想會是最后一代的普遍模式。波伏娃和薩特是最后一代的普世知識分子。??略谡f“我如何可以代表全體人民講話?這很瘋狂,普遍的人類根本就不存在”這句話時就謹慎得多了。我的老師輩的那代人,比如露西·伊瑞格瑞(Luce Irigary,1930—)和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1937—),就斷言波伏娃的女性也不存在。這令波伏娃非常沮喪。但是我們要說的是,你不能普遍化婦女的立場,盡管小女孩們被強奸,世界上強奸案件的年幼受害者70%都是文盲。我絕不能說中國也適用于這個數(shù)字。女孩們不能上學,早婚,壽命不長,這是個跨文化的問題,我們按照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和卡爾·馬克思的觀點說,每個社會都存在女性壓迫。我是個女性主義者,但你無法為所有情況下的所有女性代言。人的死亡代表著女性的死亡。我沒有糾結于此,我反而開始研究游牧主體,如果你讀過我的《游牧主體》(Nomadic Subjects,2011)一書,就能夠看到20世紀80年代末和貫穿90年代的聲明。你需要打碎女性的范疇,但是不要放棄,而是應該將它復雜化,你知道我作為一名女性,還是擁有各種復雜性,也許我是個女同,也許我是澳大利亞人,也許我是教授,也許我是廁所清潔工,盡管有這么多復雜性,在社會的眼中,我只是個可能的母親,我被強奸的可能性是男性的66倍。我做護工的機會比男性高90%。中國也存在復雜性和規(guī)范之間的不平衡現(xiàn)象。但是規(guī)范的權重傾向于壓倒復雜性的權重。在這個意義上,就沒必要讓死去的人復活過來,而應該在一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里為男性和女性創(chuàng)造新的模式和新的存在方式。

在這個快速變革的世界里,了解性是非??尚械?。作為一個男人或女人,意味著你愛什么,如何去愛,生活中擁有什么樣的快樂。你要面對如此多的差異化高原,因此,復雜性是一種玩耍的建構方式。在一個對一切都加以簡化的世界里,在一個企圖告訴我女性的服從是被寫入圣經(jīng)的世界里,你需要做一個妻子或照顧家庭的母親。

我立場上的法則就是差異的自然化,這是我的復雜性和流通性。這因而成為女性主義的后人類主義關注對象。隨著對人類基因組重塑,顯然,性差異寫入了我們的基因,我們的染色體不同。我們應該如何處理這些差異?我很好奇專家們是否可以編輯出來。因為沒有這些,我們將無法繁衍,但是有趣的是,我們看到,性差異列入了人類編輯基因組的工作日程。這將是女性主義后人類主義的范疇。這會帶給我們一點動力。我想擁有多元的基因變異,為何不是兩個性別?如果我們可以編輯,我們就掌握了決定權,那么為何必須有兩個性別呢?問題被簡化了,但是如果你看到動物王國的變異情況,這種觀點就是值得商榷的。在動物王國里,各種性變異都是可能存在的,包括克隆、自我繁殖等等。我想這是個激動人心卻又令人困惑的時刻。

能多一些我們后人類狀況的多元現(xiàn)實、少一些身份(爭執(zhí))就是非常好的狀況了。

:生成一個游牧主體是唯一能夠解決后現(xiàn)代危機甚至后人類危機的途徑么?有沒有別的路徑可以選擇?

:對我來說,生成游牧主體的過程是個美學和政治的存在或者變成接地(grounding)的過程。你打破了所有被賦予的身份,或者你熟悉的身份。我早期的一本書里有個關于民族主義的例子。在歐洲,危險就是民族主義。比如脫歐運動,其實質是大英帝國卓越論:我們英國是個偉大的國家,我們不需要歐洲?!吧伞保╞ecoming)就是分解這些熟悉的身份和概念,這是陌生化過程。我們陌生化或者始于閱讀斯賓諾莎的著作、德勒茲的著作,這是個解毒(detox)的過程。我們說的是醫(yī)學治療,擺脫庸俗、骯臟、謊言和我們所生活的語境的一切毒素。我們所要經(jīng)歷的一切愈來愈清晰和明朗化。這是個艱巨的工作,但是這個過程同變成移民和難民沒有關系。

:您能預測或描繪一下后人類文學的發(fā)展圖景么?究竟是游牧作家獨領風騷,還是文學流派百花齊放的一個大拼盤?

:你的問題很有見地。有幾種方式可以開展這個研究。后人類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科幻小說,我們正在接觸外星人,正在探索域外空間。在這個時候,主題和情節(jié)并不是人類了。我們可以回溯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科幻小說。當時的科幻小說還不足以形成今天的后人類,我們需要的是一些質的差異。好幾種情況正在發(fā)生,比如,我們看到的有些書,其作者不能夠按照傳統(tǒng)意義被理解為人文主義者。例如,我非常喜歡法國作家托馬斯·克萊克(Thomas Clerc,1965—),他的書描述了自己的房間,在某種意義上,這種描寫可以被稱為“Cattier Catalogue”,沒有人物塑造,也沒有故事,記錄的主體是人眼,可能是個機器人,也可能是個相機,這就是他的寫作方式。我稱其為“非個性化”寫作,有人稱其為“反個性化”寫作。另外一個我喜歡的主題是反思寫作的技術。目前有學者正在研究這個課題,人們稱其為技術項目寫作。他們會看著作者說,好吧,就選擇狄更斯,從如何寫作的角度分析這個作家,在沒有任何級別技術的前提下,像在報紙上連載故事那樣寫,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了800頁的短篇小說,在當?shù)貓蠹埧橇藘赡辍S谑?,他們就把這個小說拆解成多個現(xiàn)實片段,這非常有趣,直到小說完全變了,如果你理解了,你會讀得更多,人們愿意以小段小段的方式閱讀漫長的狄更斯或者普魯斯特的作品。這樣一來,空間和時間完全變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新的后人類文學的質變元素。

很多人玩推特和博客,他們說這就是新的后人類文學。還有些人會把奇幻加入后人類文學,比如《權力的游戲》。所以,后人類文學是個炙手可熱的蛋糕。因為我作為一個哲學家很喜歡它,這是一個和語境相關的現(xiàn)象。它作為寫作,反映了如何寫作及不同的寫作方式,你用手寫?還是寫在電腦上?寫作技術差別很大,這可能決定小說的類型。所以我想你可以說出其他題材,比如,推特、漫畫小說,日本的漫畫小說是一種色情動畫書。今天,一個體裁還是一種敘事么?它是視覺的,但并非電算化的可視性。問題是它屬于哪一種體裁?后人類文學體裁是雜交的,肯定錯不了。但是對我來說,這是話語的問題。后人類困境讓我們去反思這個“咆哮的存在”,否則,未經(jīng)反思的東西不是文學。你知道了托馬斯·克萊克對他房間的描述,但是我們需要有個反思的瞬間,是否那就是放射器的歷史,或者電如何進入了巴黎。你從現(xiàn)實旋轉進入了世界,但是這不是一個男孩思念一個女孩的故事。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敘述情節(jié)。令人興奮的是,沒有人類處于中心的文學讓我自己非常喜歡。令人愉悅的文學,可以是關于魚類、哺乳動物、葡萄的,它們將我解放,如果我必須進入某個人的精神世界,我會感覺非常壓抑。我為自己的這種感覺說聲抱歉,可能是因為如前面所言,我們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被瘋狂污染了。抵抗瘋狂就像讀一本糟糕的小說。我不喜歡糟糕的文學。把我的物質現(xiàn)實還給我,這要求不高吧?

:確實如此。謝謝您,教授,您的博學與才思讓這個采訪非常精彩,期待今后更多的中國同行和讀者在看到這篇訪談后,能同您展開交流和對話。

:非常感謝宋博士,你是有備而來,所提出的問題不僅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且聚焦了當下的熱點問題。

  1. 羅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1954—),國籍意大利,索邦大學博士,荷蘭烏特勒支大學杰出教授,歐盟“伊拉茲馬斯世界”(Erasmus World)高等教育計劃主要協(xié)調人,當代后人類哲學家,女性主義理論家,歐洲女性研究的先驅。這次訪談于2016年6月22日在位于烏特勒支大學的人文中心完成。
  2. [作者簡介]:宋根成,文學博士,副教授,鄭州大學英美文學中心專職研究員,荷蘭烏特勒支大學人文中心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后人類文學與批評。
  3. 托馬斯·克萊克,出生在法國訥伊,在巴黎生活和寫作。訪談中引用的書名分別為其作品《內在/內部》“INTERIEUR/INTERIOR”和《巴黎,二十一世紀的博物館》“MUSE DU VINGT-UNIèMESèèCLE”。
  4. 法國一個著名化妝品品牌,加帝耶商品目錄提到這個產(chǎn)品,人們會自動聯(lián)想到神奇與魔力的效果。
  5. “Roaring Existence”,這是布拉伊多蒂教授在借用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作品中的常用詞“roar of cosmetic energy”(宇宙能量的咆哮),也即布拉伊多蒂哲學思想中的Zoe(普遍生命力)的同義表現(xiàn)。詳見布拉伊多蒂教授的《后人類》(The Posthuman,201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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