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

《尚書》是我國最早的政事史料匯編，也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散文集。最初只稱為《書》，至漢代始稱《尚書》，定為儒家經(jīng)典后又稱做《書經(jīng)》。它記錄了上自傳說中的堯舜，下至春秋前期，大約相當(dāng)于公元前二千年至公元前七世紀(jì)的歷史，主要內(nèi)容是上古帝王的訓(xùn)誡、誥令，君臣之間或大臣之間的談話，以及一些遠(yuǎn)古的傳說。

《尚書》大概成書于西周末年，其作者可能是各個(gè)時(shí)代的史官，相傳孔子曾選編過《尚書》，用以教授學(xué)生。漢代以后，《尚書》又分為今文和古文。今文《尚書》是漢文帝時(shí)由故秦博士伏生傳授的，凡二十九篇，用當(dāng)時(shí)通行的隸書書寫，故稱今文。古文《尚書》是漢武帝時(shí)魯恭王從孔子故居的墻壁中發(fā)現(xiàn)的，凡四十五篇，用古篆書寫，故稱古文。西晉永嘉之亂后，今古文《尚書》相繼亡佚。東晉初年，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xiàn)出孔安國傳《古文尚書》，凡四十六卷，五十八篇，后此本立于學(xué)官，宋人又把它編入《十三經(jīng)注疏》，流傳至今。但宋以后歷代學(xué)者考證，梅賾本除其中所包括的今文二十八篇外，其余都是偽撰，證據(jù)確鑿，已成定論，今被稱為《偽古文尚書》。

《尚書》多由記言、敘事等應(yīng)用文體組成。語言古樸質(zhì)直。有些篇章運(yùn)用了比喻、排比等修辭手段，形象生動(dòng)，結(jié)構(gòu)緊湊，條理清晰，為后世散文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盤庚上^［1］

盤庚五遷^［2］，將治亳殷^［3］，民咨胥怨^［4］。作《盤庚》三篇。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5］，率吁眾戚^［6］，出矢言^［7］。曰：“我王來，既爰宅于茲^［8］，重我民^［9］，無盡劉^［10］。不能胥匡以生^［11］，卜稽曰，其如臺(tái)^［12］？先王有服^［13］，恪謹(jǐn)天命^［14］，茲猶不常寧^［15］。不常厥邑^［16］，于今五邦^［17］。今不承于古^［18］，罔知天之?dāng)嗝?sup>［19］，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20］？若顛木之有由蘗^［21］，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22］，紹復(fù)先王之大業(yè)^［23］，氐綏四方^［24］?！?/p>

盤庚敩于民^［25］，由乃在位，以常舊服^［26］，正法度^［27］。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28］。”王命眾悉至于庭^［29］。

王若曰^［30］：“格汝眾^［31］，予告汝訓(xùn)汝，猷黜乃心^［32］，無傲從康^［33］。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34］。王播告之修^［35］，不匿厥指^［36］，王用丕欽^［37］，罔有逸言^［38］，民用丕變^［39］。今汝聒聒^［40］，起信險(xiǎn)膚^［41］，予弗知乃所訟^［42］。

“非予自荒茲德^［43］，惟汝含德^［44］，不惕予一人^［45］。予若觀火^［46］，予亦拙謀^［47］，作乃逸^［48］。若網(wǎng)在綱^［49］，有條而不紊；若農(nóng)服田^［50］，力穡乃亦有秋^［51］。汝克黜乃心^［52］，施實(shí)德于民^［53］，至于婚友^［54］，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55］。乃不畏戎毒于遠(yuǎn)邇^［56］，惰農(nóng)自安^［57］，不昏作勞^［58］，不服田畝^［59］，越其罔有黍稷^［60］。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61］，惟汝自生毒^［62］，乃敗禍奸宄^［63］，以自災(zāi)于厥身^［64］。乃既先惡于民^［65］，乃奉其恫^［66］，汝悔身何及^［67］？相時(shí)憸民^［68］，猶胥顧于箴言^［69］，其發(fā)有逸口^［70］，矧予制乃短長之命^［71］？汝曷弗告朕^［72］，而胥動(dòng)以浮言^［73］，恐沈于眾^［74］？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75］，其猶可撲滅^［76］？則惟汝眾，自作弗靖^［77］，非予有咎。

“遲任有言曰^［78］：‘人惟求舊^［79］，器非求舊，惟新?！盼蚁韧?，暨乃祖乃父^［80］，胥及逸勤^［81］，予敢動(dòng)用非罰^［82］？世選爾勞^［83］，予不掩爾善^［84］。茲予大享于先王^［85］，爾祖其從與享之^［86］。作福作災(zāi)^［87］，予亦不敢動(dòng)用非德^［88］。予告汝于難^［89］，若射之有志^［90］。汝無侮老成人^［91］，無弱孤有幼^［92］。各長于厥居^［93］，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94］。無有遠(yuǎn)邇^［95］，用罪伐厥死^［96］，用德彰厥善^［97］。邦之臧^［98］，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99］。

“凡爾眾^［100］，其惟致告^［101］，自今至于后日，各恭爾事^［102］，齊乃位^［103］，度乃口^［104］。罰及爾身，弗可悔^［105］?！?/p>

［注釋］

［1］盤庚：成湯的第十世孫，商代第二十位君主。他為了避免水患，復(fù)興國力，率領(lǐng)臣民遷都至殷，卻受到上下各方的反對。為安定人心，盤庚告諭臣民，言遷都之利不遷之害。其誥詞由史官記錄下來，編成《盤庚》三篇。上篇、下篇告諭群臣，中篇告諭百姓。

［2］五遷：第五次遷都。按殷商至盤庚時(shí)曾五次遷都?！吨駮o(jì)年》：“仲丁遷于隞（áo），河亶（dǎn）甲乙遷于庇，南庚遷于奄，盤庚自奄遷于北蒙，號(hào)之曰殷?！?/p>

［3］將治亳殷：意思是將要遷都到亳殷。治，治理，這里指遷都。亳殷，地名，今河南安陽。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下傳云：殷，亳之別名，則亳殷即是一都，湯遷還從先王居也?！睋?jù)此則亳殷當(dāng)屬一地。

［4］咨（zī）：嗟嘆。胥：皆，都。

［5］這句是說，臣民不喜歡居住在這里。適：悅，喜歡。有：助詞，無義。

［6］率：用，因而。吁：呼，呼吁。戚：親戚，這里指貴戚之臣。

［7］出矢言：指盤庚呼吁群臣出來陳述意見。矢：陳述，傳達(dá)。

［8］爰宅：居住。爰：語氣詞，無意義。茲：這里，指亳殷。

［9］重：重視，看重。

［10］無盡劉：不至于全都受到傷害。劉：殺，這里指受到水患的傷害。

［11］不能胥匡以生：不能相互救助而生存。胥，相，相互?？铮锓?，救助。

［12］卜稽曰其如臺(tái)（yí）：即使占卜了又將能怎樣？《周禮·春官·大卜》：“國大遷，大師，則貞龜?！卑垂糯谂e行大事如遷徙、戰(zhàn)爭之前都要事先占卜，以定吉兇。卜，占卜?；?，稽考，問疑。曰，句中助詞，無義。其，副詞，將。臺(tái)，疑問代詞，有“何”的意思?！叭缗_(tái)”，即如何。

［13］先王：指盤庚以前的殷商諸王。服：事。

［14］?。╧è）謹(jǐn)天命：恭敬謹(jǐn)慎地遵從天命。

［15］猶：尚且。不常寧：不能長久安定。

［16］不常厥邑：不能長久地居住在一個(gè)城邑。厥，其。

［17］于今：至今。邦：國，國都?！拔灏睢保笍某蓽劣诒P庚已經(jīng)五次遷都了。

［18］承：繼承。古：指先王之制。

［19］罔：無?！柏柚保恢?。天之?dāng)嗝荷咸鞌喽ǖ拿\(yùn)。

［20］矧（shěn）：何況?？耍耗?。從：繼承。烈：功業(yè)。

［21］顛木：倒伏的樹木。由蘗：樹木枯槁或被砍伐后重新萌發(fā)的枝芽?！坝伞保瑯淠久壬l叫做由。

［22］其：語中助詞。永：永久延續(xù)。新邑：指新遷的國都。

［23］紹：繼續(xù)。復(fù)：恢復(fù)，復(fù)興。

［24］氐（zhǐ）：定。綏：安。

［25］敩（xiào）：教導(dǎo)，開導(dǎo)。

［26］“由乃”句：意思是，（盤庚教導(dǎo)百姓）服從在位大臣的命令遵守先王舊制。由，服從。在位，指在位的大臣。常，遵守。舊服，先王的制度。按，此句的注釋頗多歧義，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說：“盤庚先教于民云，汝等當(dāng)用汝在位之命，用舊常故事正其法度。”這里的注釋略從其說。

［27］正：正視，尊重。

［28］此句意思是，（盤庚又告誡群臣說），你們不要有人敢于隱匿百姓所講的規(guī)諫之言。或，有人。伏，隱匿。攸，所。

［29］眾：指群臣。悉：全部。庭：指朝廷。

［30］王若曰：王這樣說。按，《尚書》中，臣轉(zhuǎn)述國君之言，多用“王若曰”的字樣。

［31］格：來。

［32］猷（yóu）：圖謀，打算。黜（chù）：除去。乃：你們的。心：這里指私心。按，以上二句舊讀作“予告汝訓(xùn)，汝猷黜乃心”，“汝”字屬下。

［33］無：不要。傲：傲慢。從：通“縱”，恣肆放縱?？担哼@里指追求安逸。

［34］惟：只是。任：任用。舊人：指長期在位的舊臣。共政：共同管理政事。

［35］王：指先王。播告：發(fā)布公告。修：這里指所實(shí)行的政事。按一說把“播告之修”解釋為“播修告”，“之”字是幫助賓語前置的結(jié)構(gòu)助詞，亦可參考。又一說“修”字屬下，讀作“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

［36］匿：隱瞞。厥：其，指先王。指：同“旨”，旨意。

［37］此句意思是，因此先王很敬重舊臣。用，因此。丕，大。欽，敬重。

［38］罔有：無有。逸言：過分的言論。一說“罔有逸言”指“民言上達(dá)無有伏匿”，亦可參考。

［39］民用丕變：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說：“言民用大變從化”，意思是百姓變得服從教化。

［40］聒聒（guō）：孔傳：“聒聒，無知之貌。”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馬（融）及《說文》皆云拒善自用之意?！卑磽?jù)此二說，“聒聒”當(dāng)是愚蠢而拒絕善言自以為是的意思。

［41］起信險(xiǎn)膚：興起邪惡膚浮的言論。起，興起。信，通“申”，申說。險(xiǎn)，邪惡。膚，膚淺，浮夸。

［42］予：我，盤庚自稱。訟：爭辯。

［43］荒：廢棄。茲德：此種德行。這里指任用舊臣的傳統(tǒng)做法。

［44］惟汝含德：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說：“惟汝之所含德甚惡?！币馑际恰笆且?yàn)槟銈冇胁缓玫牡滦小薄０础昂隆碑?dāng)指前“聒聒”而言，指具有愚蠢而拒善自用的惡劣德行。一說“含德”二句是盤庚責(zé)備眾臣接受了他的好處卻不肯施報(bào)。又一說“含德”是指懷藏其德而不向百姓講明。皆僅供參考。

［45］惕：畏懼。

［46］觀火：比喻觀察事物清楚明白。

［47］拙謀：拙于謀略，拙于心計(jì)。這里指對于臣下過于寬厚的意思。

［48］作乃逸：意思是，使你們犯了違抗上命的過錯(cuò)?？追f達(dá)疏：“我若以威加汝身，汝自不敢不遷，則無違上之過也。我不威脅汝徙，乃是我亦拙謀，作成汝過也?！弊?，作成，使。乃，你們。逸，過錯(cuò)。一說此二句讀作“予亦拙謀作，乃逸”，意為“我的謀略拙劣，則是過錯(cuò)”。僅供參考。

［49］綱：提網(wǎng)的總繩。

［50］服田：從事田間耕作。

［51］力穡（sè）：努力耕作。穡，本義是指收獲農(nóng)作物的勞作，這里泛指耕作。秋：收獲。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故以秋代指收獲。

［52］汝克黜乃心：你們?nèi)绻苋サ羲叫??？?，能。黜，除去。心，這里指私心。

［53］實(shí)德：實(shí)在的好處。

［54］至于婚友：指好處施及親戚朋友。婚：指有姻親關(guān)系的親戚。

［55］丕乃：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丕乃，猶言于是也?！?/p>

［56］“乃不畏”句：意思是，如果不怕現(xiàn)在以及將來出現(xiàn)的大災(zāi)害。乃，如果。戎，《爾雅·釋詁》：“戎，大也?！倍?，這里指災(zāi)害。遠(yuǎn)邇，遠(yuǎn)近，這里指將來和現(xiàn)在。

［57］惰農(nóng)自安：像怠惰的農(nóng)民一樣自求安逸。

［58］不昏作勞：不努力勞作?！稜栄拧め屧b》：“昏，強(qiáng)也?！?/p>

［59］不服田畝：不從事田間勞作。

［60］越其：于是就。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越其，猶云爰乃也。”罔有黍稷：泛指沒有谷物的收獲。

［61］和：宣，宣布。

［62］自生毒：自己招惹禍害。毒，禍害，禍殃。

［63］?。何?。禍：災(zāi)禍。奸宄（guǐ）：指違法亂紀(jì)的事情。亂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宄。

［64］自災(zāi)于厥身：自己危害自己。災(zāi)，這里作動(dòng)詞，危害。厥身，其身，這里指自身。

［65］先惡于民：先于民而作惡，即引導(dǎo)人民做壞事。

［66］乃奉其恫：意思是，理應(yīng)遭受痛苦。奉，承受，遭受。恫（tōng），痛苦。

［67］悔身何及：自己后悔又怎么來得及。

［68］相：看。時(shí)：通“是”，此，這些。憸（xiān）民：小民。

［69］猶：尚且，還。胥：全，都。顧：顧及。箴言：規(guī)誡之言。

［70］其發(fā)有逸口：意思是，惟恐嘴里說出錯(cuò)誤的言論。逸口，指錯(cuò)誤的言論。

［71］制：掌握，操縱。短長之命：指生死之命。

［72］曷弗告朕：為什么不先來告訴我。曷，何，為什么。

［73］浮言：虛浮無稽之言。

［74］恐沈于眾：按此句異解紛呈。陳夢家《尚書通論》釋為“以浮言煽惑眾民”?？讉鹘庾鳌翱秩瓿聊缬诒姡械満Α?。一說，“恐”當(dāng)作“惡”字，形近而訛；沈是冘（yóu）的假借字，流行之意；全句釋為“罪惡是容易流行滋長的”。又一說，“沈”通“抌”，引《說文》：“告言不正曰抌”，釋為“煽惑”。此取陳夢家之說。

［75］向邇：靠近。

［76］猶：副詞，怎么還。

［77］自作弗靖：自己做得不好。靖：善。

［78］遲任：古代賢人。

［79］人惟求舊：意思是，用人要選擇有深刻了解的舊人。

［80］暨：同，和。乃祖乃父：指大臣的祖輩父輩。

［81］胥及逸勤：在一起共享安樂一同操勞。胥及，相與。逸，安樂。勤，勞苦。

［82］敢：豈敢。非罰：不恰當(dāng)?shù)膽土P。

［83］世：世世代代。選：與“算”通，計(jì)算?？追f達(dá)疏：“選即算也，故訓(xùn)為數(shù)?！睜杽冢耗銈兊墓?。

［84］掩：掩蔽。

［85］茲：現(xiàn)在。享：祭祀。孔穎達(dá)疏：“《周禮·大宗伯》：祭祀之名，天神曰祀，地祇曰祭，人鬼曰享。此大享于先王，謂天子祭宗廟也?！?/p>

［86］爾祖其從與享之：你們的祖先也跟著受到祭祀。按孔《傳》：“古者天子錄功臣，配食于廟。”指古代天子祭祀祖先時(shí)，讓有功之臣的祖先也同時(shí)享受祭祀。

［87］作福作災(zāi)：孔《傳》：“善自作福，惡自作災(zāi)?！币馑际?，?；?yàn)?zāi)都是由你們自己善惡的行為決定。

［88］非德：指不恰當(dāng)?shù)亩骰?。與上文非罰相對。

［89］告汝于難：把困難之事告訴你們。于，以。

［90］若射之有志：指做事要像射箭對準(zhǔn)箭靶一樣，不可偏離。志，射箭的標(biāo)志，即箭靶。

［91］侮老：唐石經(jīng)作“老侮”，輕視不敬之意。陳夢家《尚書通論》：“‘老侮’與‘弱孤’為對，皆動(dòng)字；‘成人’與‘有幼’為對，皆名字。”成人，上年紀(jì)的人。

［92］弱孤：藐視輕忽之意。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弱孤連言，以為孤弱而輕忽之也?！庇校赫Z助詞。

［93］各長于厥居：各自長久地住在所居之地。厥，其。

［94］作猷：作出的謀劃。

［95］遠(yuǎn)邇：遠(yuǎn)近。

［96］用罪伐：用刑罰懲處。死：指罪惡。

［97］用德彰：用賞賜表彰。善：善行。

［98］邦之臧：國家治理得好。臧，善，好。

［99］佚罰：罪過。

［100］凡爾眾：你們大家。凡，所有。

［101］其惟致告：想一想我告誡你們的話。惟，思。又陳夢家《尚書通論》說：“命眾戚致告于眾民也?！闭J(rèn)為此句是盤庚讓眾臣向眾民轉(zhuǎn)告他的話。錄以備考。

［102］各恭爾事：恭敬地做好你們各自的事情。

［103］齊乃位：整飭你們的職責(zé)。齊，整飭，整肅。位，這里指職位，職責(zé)。

［104］度乃口：閉上你們的嘴，不要亂說話。度，同“睗”，《說文》：“睗，閉也。”睗通作“杜”。

［105］“罰及”二句，意思是，否則的話，懲罰到你們自身，可不要后悔。

無逸^［1］

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2］。先知稼穡之艱難^［3］，乃逸^［4］，則知小人之依^［5］。相小人^［6］，厥父母勤勞稼穡^［7］，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8］，乃逸乃諺^［9］。既誕^［10］，否則侮厥父母曰^［11］：‘昔之人無聞知^［12］。’”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13］，嚴(yán)恭寅畏^［14］，天命自度^［15］，治民祗懼^［16］，不敢荒寧^［17］。肆中宗之享國^［18］，七十有五年。

“其在高宗^［19］，時(shí)舊勞于外^［20］，爰暨小人^［21］。作其即位^［22］，乃或亮陰^［23］，三年不言^［24］。其惟不言^［25］，言乃雍^［26］。不敢荒寧，嘉靖殷邦^［27］。至于小大^［28］，無時(shí)或怨^［29］。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

“其在祖甲^［30］，不義惟王^［31］，舊為小人^［32］。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33］，不敢侮鰥寡^［34］。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shí)厥后^［35］，立王生則逸^［36］，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37］。自時(shí)厥后，亦罔或克壽^［38］?；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39］?！?/p>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40］，克自抑畏^［41］。文王卑服^［42］，即康功田功^［43］?；杖彳补?sup>［44］，懷保小民^［45］，惠鮮鰥寡^［46］。自朝至于日中昃^［47］，不遑暇食^［48］，用咸和萬民^［49］。文王不敢盤于游田^［50］，以庶邦惟正之供^［51］。文王受命惟中身^［52］，厥享國五十年。”

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53］，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54］，以萬民惟正之供。無皇曰^［55］：‘今日耽樂^［56］?！朔敲褙?xùn)^［57］，非天攸若^［58］，時(shí)人丕則有愆^［59］。無若殷王受之迷亂^［60］，酗于酒德哉^［61］！”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古之人猶胥訓(xùn)告^［62］，胥?；?sup>［63］，胥教誨，民無或胥诪張為幻^［64］，此厥不聽^［65］，人乃訓(xùn)之^［66］，乃變亂先王之正刑^［67］，至于小大^［68］。民否則厥心違怨^［69］，否則厥口詛祝^［70］。”

周公曰：“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71］。厥或告之曰^［72］：‘小人怨汝詈汝^［73］?！瘎t皇自敬德^［74］。厥愆^［75］，曰：‘朕之愆。’允若時(shí)^［76］，不啻不敢含怒^［77］。此厥不聽，人乃或诪張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則信之。則若時(shí)^［78］，不永念厥辟^［79］，不寬綽厥心^［80］，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81］，是叢于厥身^［82］?！?/p>

周公曰：“嗚呼！嗣王其監(jiān)于茲^［83］?！?/p>

［注釋］

［1］本篇是《尚書·周書》中的一篇。相傳是周公所作。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輔佐武王滅商。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攝政。七年還政于成王后，害怕成王貪圖安逸，故作此篇，加以告誡。篇題“無逸”，即不要貪圖安逸享樂之意。

［2］君子所其無逸：意思是，君子居于官位不可貪圖逸樂。所，處所，引申為居官之義。一說“所”是語助詞，無義。亦可參考。

［3］先知稼穡之艱難：先要了解農(nóng)耕勞作的艱難。稼穡，種植谷物曰稼，收獲曰穡，合稱泛指農(nóng)業(yè)勞作。

［4］乃：才，再。

［5］小人：指一般百姓。依：通“隱”，痛苦，艱難。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依，隱也，謂知小人之隱也?！吨苷Z》‘勤恤民隱’，韋注曰：‘隱，痛也?！∪酥[，即上文稼穡之艱難，下文所謂小人之勞也。云隱者，猶今人言苦衷也?！?/p>

［6］相：看。

［7］厥父母：他們的父母。厥，其，他們的。

［8］乃：副詞，卻，反而。

［9］乃逸乃諺：于是只知貪圖逸樂，粗野不恭。乃，于是。諺，通“喭”，粗暴無禮的樣子。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論語》曰：‘由也諺?！V則叛諺，欺誕不恭之貌?！币徽f“諺”，當(dāng)從《漢石經(jīng)》作“憲”，欣樂之意。亦可參考。

［10］誕：放縱不羈之意。

［11］否則侮厥父母：于是就輕侮他們的父母?！胺瘛迸c“丕”通；丕則，即“于是就”之意。又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說：“《漢石經(jīng)》否作不，不則，猶于是也。言既已妄誕，于是輕侮其父母也。”亦通。按一說此二句讀作“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則字釋為法則，否則即不循法則。亦可參考。

［12］昔之人：這里指上了年紀(jì)的人。無聞知：無知無識(shí)，指老年人只知?jiǎng)诳?，而不知道享受逸樂。蔡沈《書集傳》：“古老之人無聞無知，徒自勞苦而不知所以自逸也?！?/p>

［13］中宗：即商王太戊（又稱大戊、天戊、中宗），是帝太庚之子，雍己之弟。在位七十五年。又，王國維根據(jù)甲骨資料考證，認(rèn)為中宗當(dāng)是帝祖乙。詳見《觀堂集林》卷九《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

［14］嚴(yán)：莊重。恭：謹(jǐn)慎。寅：恭敬。畏：戒懼。

［15］天命自度（duó）：以上天之命自我衡量。度，忖度，衡量。

［16］治民祗（zhī）懼：恭敬謹(jǐn)慎地治理人民。祗懼，敬慎。

［17］荒寧：怠惰自安。

［18］肆：所以。享國：在帝位。

［19］高宗：即帝武丁，是帝小乙之子。在位五十九年。

［20］時(shí)：指武丁為太子時(shí)。舊：《史記》作久。按《史記集解》引馬融說：“武丁為太子時(shí)，其父小乙使行役，有所勞苦于外，與小人從事，知小人艱難勞苦也?！?/p>

［21］爰暨小人：指經(jīng)常與下層勞動(dòng)人民在一起。爰，于是。暨，與，同。又周秉鈞《尚書易解》說：“暨，蓋劜之借，《說文》：便，惠也，古文作劜。爰惠小人，與下文‘惠鮮鰥寡’同義?！贬尅棒摺睘椤盎蓊櫋?，亦可參考。

［22］作：及，等到。

［23］亮陰：帝王居喪期間，沉默不語，一切政事皆聽從冢宰安排，稱為亮陰。

［24］不言：指不問政事，不輕易發(fā)表言論?！墩撜Z·憲問》：“子張?jiān)唬骸稌吩?，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p>

［25］其惟不言：正因?yàn)樗惠p易說話。

［26］言乃雍：所以說出話來就和順當(dāng)理。雍，和，和順當(dāng)理。

［27］嘉靖殷邦：使殷國和美安定。嘉，美，善。靖，安定。

［28］小大：泛指上下臣民。一說“小大”指小大政事，孔安國《傳》：“至于小大之政，人無是有怨者，言無非?！?/p>

［29］無時(shí)或怨：沒有人怨之。時(shí)，通“是”，指高宗?；颍?。

［30］祖甲：武丁之子，祖庚之弟。在位三十三年。

［31］不義惟王：《史記集解》引馬融說：“祖甲有兄祖庚，而祖甲賢，武丁欲立之，祖甲以王廢長立少不義，逃亡民間，故曰‘不義惟王，久為小人’也。武丁死，祖庚立。祖庚死，祖甲立?！蔽?，為。

［32］舊為小人：指祖甲長久生活在民間之事。舊，久。

［33］保：安定。惠：愛護(hù)。

［34］鰥（guān）寡：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這里泛指孤苦無依之人。

［35］自時(shí)厥后：從此以后。時(shí)，通“是”，此。

［36］立王：在位的君王。生則逸：生下來就耽于逸樂。按此句下重言“生則逸”，曾運(yùn)乾《尚書正讀》說：“生則逸，一語已足，兩言之者，周公喜重言也?！堵逭a》‘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亦此類?！?/p>

［37］惟耽樂之從：指一味追求過分的享樂。惟，只。從，追求，追逐。

［38］罔：無?？耍耗軌?。壽：長壽。

［39］或四三年：即“或三四年”?？装矅秱鳌罚骸案哒呤?，下者三年，言逸樂之損壽?！?/p>

［40］周太王：即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原來居住在豳（今陜西旬邑西），至商末，由于受到戎狄的侵?jǐn)_，他率領(lǐng)族人遷至岐山，規(guī)劃土地，設(shè)置官吏，使周族逐漸強(qiáng)大。王季：周太王少子，文王之父，名季歷。古公卒傳位于季歷，季歷卒傳位于文王。

［41］克自抑畏：指能夠謙虛謹(jǐn)慎地治理政事。抑，謙虛自抑。畏，謹(jǐn)慎。

［42］卑服：微賤的衣服。孔安國《傳》：“文王節(jié)儉，卑其衣服，以就其安人之功?！辈躺颉稌瘋鳌罚骸氨胺q禹所謂惡衣服也?！晕耐跤谝路?，所性不存，而專意于安養(yǎng)斯民也。卑服，蓋舉一端而言，宮室飲食自奉之薄，皆可類推?！倍家源肆x立說。一說“卑服”指從事卑賤的勞動(dòng)，亦可參考。

［43］即康功田功：從事安民養(yǎng)民的事業(yè)。即，就，從事?？倒?、田功，蔡沈《書集傳》：“康功，安民之功。田功，養(yǎng)民之功?！卑础翱倒Α钡慕忉岊H多歧義，孔《傳》、孔《疏》、蔡《傳》都釋為安民之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認(rèn)為指營造房屋之事，又有釋為平整道路之事或開墾荒地之事者。這里從蔡《傳》之說。

［44］徽柔懿恭：指周文王對待百姓善良溫厚、極為恭謹(jǐn)。徽，美、善。柔，溫厚，和藹。懿，美。

［45］懷保小民：愛護(hù)安定百姓。

［46］惠鮮鰥寡：恩惠施及孤苦無依之人。惠，恩惠。鮮，善。

［47］自朝至于日中昃（zè）：即從早到晚之義。日中，日正中，即中午。昃，日西斜，傍晚。

［48］不遑暇食：沒有空閑時(shí)間吃飯。遑，閑暇。

［49］用：以。咸和：諧和。

［50］文王不敢盤于游田：孔《傳》：“文王不敢樂于游逸田獵?！北P，樂。游，游樂。田，田獵。

［51］以庶邦惟正之供：指只讓各國進(jìn)獻(xiàn)正常的賦稅，不橫征暴斂。以，使。庶，眾。正，賦稅。供，進(jìn)獻(xiàn)。

［52］受命：接受天命，即君主之位。中身：中年?？住秱鳌罚骸拔耐蹙攀叨K，中身，即位時(shí)年四十七?！?/p>

［53］繼自今嗣王：從今以后即位的君王。

［54］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不要過分地沉溺于觀賞、安逸、游樂、田獵之中。

［55］無皇：不要自我寬縱?；剩ā板亍?，寬假，寬縱。

［56］今日耽樂：意思是，只在今日暫且享樂一下。蔡《傳》：“毋自寬假曰：今日姑為是耽樂也?！?/p>

［57］乃非民攸訓(xùn)：意思是，這不是用以教導(dǎo)百姓的做法。攸，所。

［58］非天攸若：意思是，這不是順應(yīng)天命的行為。若，順。

［59］時(shí)人丕則有愆：這樣的人就會(huì)有過錯(cuò)。丕則，于是。愆，過錯(cuò)。

［60］無若：不要像。受：商紂王名。

［61］酗于酒德：酗酒為樂，干出種種惡行。德，這里指兇德。蔡《傳》：“酗酒謂之德者，德有兇有吉，韓子所謂道與德為虛位是也?！?/p>

［62］胥：相互。訓(xùn)告：勸告，訓(xùn)誡。一說，訓(xùn)，誠也；訓(xùn)告，即以誠相告。亦通。

［63］?；荩簮圩o(hù)照顧。

［64］胥诪（zhōu）張為幻：相互欺誑詐惑?？住秱鳌罚骸白瀼?，誑也。君臣以道相正，故下民無有相欺誑幻惑也?！被?，相互詐惑?！墩f文》：“幻，相詐惑也?！倍斡癫谩蹲ⅰ罚骸霸幷Q惑人也。”

［65］此：這些，指引述的勸誡之言。

［66］人乃訓(xùn)之：人們就會(hu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訓(xùn)，順。

［67］正：通“政”，政治。刑：法，法度。

［68］小大：指大小各種法令。

［69］否則：同“丕則”，于是。厥心違怨：其內(nèi)心充滿怨恨。違，恨。

［70］詛祝：詛咒。蔡《傳》：“厥心違怨者，怨之蓄于中也。厥口詛祝者，怨之形于外也。為人上而使民心口交惡，其國不危者，未之有也?！?/p>

［71］迪哲：通達(dá)明智。迪，導(dǎo)，這里引申為通達(dá)。哲，智。一說“迪哲”指蹈行圣明之道，孔《傳》：“言此四人皆蹈智明德以臨下?！币嗤?。

［72］厥：句首助詞?；颍河腥?。

［73］詈（lì）：罵。

［74］皇：用同“況”，更加。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況，滋也；益也?！稌x語》曰：‘眾況厚之?！衷唬骸褡釉恢辛ⅲ瑳r固其謀也?！f《注》并曰：‘況，益也。’益，亦滋也。古通作兄，又作皇?！本吹拢壕瓷鞯滦小?/p>

［75］厥愆：意思是，對于人們誣妄指出的過錯(cuò)。蔡《傳》：“其所誣毀之愆，安而受之，曰：是我之愆。”又孔《傳》說：“其人有禍，則曰我過；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笨住妒琛罚骸盎蚋嬷唬∪嗽谷觐喝?，其言有虛有實(shí)。其言若虛，則民之愆也。民有愆過，則曰我過。不則彼為虛言而引過歸己者，湯所云，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倍f亦可參考。

［76］允若時(shí)：確實(shí)像這樣。允，誠，確實(shí)。時(shí)，通“是”，這樣。

［77］不啻不敢含怒：意思是，不但不敢心懷怨怒，［而且還希望經(jīng)常聽到，以了解自己政事的得失］。按此句下似有省略?？住妒琛芬嵭疲骸安坏桓液擞麑衣勚?，以知己政得失之源也?！笔÷圆糠謸?jù)鄭玄說補(bǔ)足。

［78］則若時(shí)：如果像這樣。

［79］不永念厥辟（bì）：意思是，就不能念念不忘為君之道。辟，天子，君主。這里指為君之道。一說辟指“法度”，亦可參考。

［80］不寬綽厥心：不能使自己胸懷寬大。

［81］怨有同：天下之人會(huì)共同怨恨。

［82］是叢于厥身：意思是，把怨恨集中到你的身上。叢，聚集。

［83］嗣王：指成王。嗣，繼承。監(jiān)于茲：以此為鑒戒。監(jiān)，同“鑒”，鑒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