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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饋贈

亦狂亦俠亦溫文:龔自珍的詩文與時代 作者:王鎮(zhèn)遠 著


| 夜的饋贈 |

對于詩人來說,夜深人靜之時往往是詩思泉涌之際。一切現實人生中的悲歡離合,一切潛意識中的哀樂之情都會在深夜來叩詩人的心扉。如阮籍的《詠懷詩》中說:“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倍鸥σ灿小爸幸蛊鹱俑屑保ā肚性⒕油瓤h作歌七首》之三)的句子。定盦在詩中也反復表現過這種心境,如他的《又懺心一首》中“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戒詩五章》中“百臟發(fā)酸淚,夜涌如原泉”;又其《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中“匣中龍劍光,一鳴四壁靜;夜夜輒一鳴,負汝汝難忍”“長夜集百端,早起無一言”。

道光三年(1823年)的春天,定盦第四次參加會試落第,在一個寧靜的夜晚,他久久地獨坐在窗前,百感交集,于是寫下了兩首名為《夜坐》的七律:

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座靈。

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隕少微星。

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姮娥詩與聽。

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空。

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墮晉賢風。

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回腸蕩氣中。

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這兩首詩由自己的落第而想到科舉考試制度對人才的摧殘,因此一方面表現了自己希望天降奇才,打破“萬馬齊喑”的沉悶空氣;另一方面也借此表明自己對功名利祿的淡泊與崇高的志向。

定盦放蕩不羈的個性與指責時弊的議論顯然為某些當政者所不容,并受到一些碌碌無為的平庸之徒的猜忌。他于前一年寫的詩中就有“貴人一夕下飛語,絕似風伯驕無垠”(《十月廿夜大風,不寐,起而書懷》)的話,可見他曾抵觸權貴,遭人中傷,所以這兩首詩中也隱約地流露出受人嫉恨的事實?!按阂埂眱删渚陀凶晕遗徘仓猓瑒褡约翰槐赜诖阂箍葑?,黯然神傷,而宜敞開胸襟,放眼青冥?!耙簧酵黄鹎鹆甓剩f籟無言帝座靈”兩句寓情于景。那聳然屹立的高山受到眾多小丘的嫉妒,顯然比喻自己遭到庸俗之輩的猜忌;夜空中萬籟俱寂,只有帝座星高懸天際,顯示出它凌然不可侵犯的威靈,也暗示了在清廷的高壓政策下人們鉗口不敢言的沉悶局面。這兩句既契合夜中所見,又有明顯的象征意義,所以成為定盦詩中的名句,后來康有為的《出都留別諸公》中“高峰突出諸山妒,上帝無言百鬼獰”就是化用定盦此句而來。在如此壓抑沉悶的空氣之中,即使本來人才輩出的江南地區(qū)如今也已如少微星已經隕落的一片夜空,闃無聲息。因而詩人將希望寄托在塞外邊遠地區(qū),《漢書·外戚傳》中說:“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倍ūQ這里的“塞外似騰奇女氣”即襲用其意。表現了自己希望有奇才出現,而這樣的奇人未必在京都或人文薈萃之處,而往往出現在山林偏僻之地,這正與他《尊隱》一文中表現的思想相一致。第一首的最后兩句說,自己雖然對現實深懷不滿,然而不愿像屈原那樣提出許多問題向蒼天發(fā)問,而意欲將自己的心事寫成詩章,在這春夜獨坐之際吟誦給月中的嫦娥去聽。

第二首即續(xù)“喚出姮娥詩與聽”而來,抒寫了自己的心事。詩人的失意并不在個人的成敗得失,而在于天下四方之憂,他尤其感嘆人才的匱乏。定盦到了中年才以舉人任內閣中書,后任《清一統志》校對官,算是忝列史官之職,然而他自少年以來即染上了如晉代文人那樣無視禮法、指責時政的習氣。其實,他也并不龂龂于出將入相或修煉成仙,而意在有益于社稷國家。然而人到中年,功業(yè)未就,只能將自己的才華消耗在回腸蕩氣的詩詞之中了。但詩人的心中并沒有失去希望,詩的最后說,束縛人才智的關卡一旦被打破,那么人便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劍也能氣貫長虹。可見詩人嘆息人才的匱乏意在指責社會對人才的壓抑與限制,一旦樊籠被沖破,定然能出現英雄人物。

這就是令詩人深夜久久不能平靜的思緒,他自己形容這種思緒說:“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笨梢娝鼈兠棵吭谠娙诵闹锌M回。如我們稍稍留心定盦的詩集,便會發(fā)現他于夜間所作的詩占相當大的比例,如《寒夜讀歸佩珊夫人贈詩,有“刪除藎篋閑詩料,湔洗春衫舊淚痕”之語,憮然和之》《昨夜》《夜讀番禺集書其尾》《夜直》《十月廿夜大風,不寐,起而作》《秋夜花游》……可見夜對定盦確有著相當強烈的誘惑。夜激動著他的靈魂,撩起他的詩思,用他自己的話說:“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妲娥詩與聽?!豹q如對月流珠的鮫人,定盦也每每欲在深夜將自己的一腔心事對月傾訴,這既是夜的煩擾,也是夜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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