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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潮水來臨

沙鄉(xiāng)年鑒 作者:奧爾多.利奧波德


四月 潮水來臨

大河流經的總是大城市,出于同樣的原因,春天的潮水有時會把價值較低的農場圍困起來。我們的農場屬于價值較低之列,因此,在四月份來到農場時,我們有時就會被潮水困住。

哪怕并非有意猜測,人們也可以根據天氣預報大致預測北方的雪將在什么時候融化,也能估計出再過多少天洪水就會越過河流上游的城市。于是,到了星期天的傍晚時分,人們本應返回城里去上班,卻暫時回不去了。漫涌的河水因為破壞了星期一早上的約會,向人們傾吐著同情的慰問,聽起來是那么溫柔!大雁們在巡視一片又一片正在變成澤國的玉米地時,鳴叫聲又是那么深沉與自負!每隔幾百碼,就會有某只新來的大雁用力拍動翅膀,盡力地率領它的梯隊在早晨巡視這新的水世界。

大雁對潮水的熱情很微妙,而且容易被那些不熟悉大雁饒舌聲的人們忽視。但鯉魚的熱情卻是顯而易見不會弄錯的。涌來的潮水剛剛淹沒草的根部,鯉魚就出現在這里了。它們就像被放到草場上的豬一樣,興致勃勃地在水里翻滾覓食;它們晃動著紅色的尾巴和黃色的肚皮,在馬車車轍和牛走過的小路上巡航;它們穿梭于蘆葦和灌木叢中,急于探尋這對它們來說正在擴展的世界。

與大雁和鯉魚不同,陸上棲息的鳥類和哺乳動物是以哲人的超然態(tài)度來迎接潮水的。一只主紅雀站在一株紅樺上,高聲啼叫著宣告下面是它的領地,但是那塊地已經看不到了,能夠看到的只有那棵樹。一只流蘇松雞在洪水漫過的樹林里發(fā)出敲鼓似的振翅聲,但它肯定是棲息在最高樹木枝干的頂端。田鼠以小型麝鼠的鎮(zhèn)定與審慎,游向突出水面的高地。果園里蹦出了一只鹿,通常白天它都在柳樹叢中睡覺,現在水把它從臥榻上趕了起來。到處都是兔子,它們平靜地接受了把我們的山丘作為臨時住所,既然諾亞不在場,這山丘就成了它們的方舟。

春潮帶給我們的不僅是巨大的冒險,也會帶來從上游農場漂流下來的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一塊擱淺在草地上的舊木板,和剛離開伐木場時相比,價值已經倍增。每塊舊木板都有它自己獨特的經歷,這經歷總是無法為人確知,但是從木材的種類、尺寸,上面的釘子、螺釘、油漆,木材是否經過精加工或拋光、是否磨損或腐爛等方面,人們總可以或多或少地猜測出它的過去。人們甚至可以從其邊緣和末端在沙洲上磨損的程度,來揣度它在過去的年份里經歷過多少次洪水的裹挾。

我們的這個木材堆完全是從河流中搜集來的。因此,它不僅是具有個性的收藏,而且是上游農場和森林里的人們努力奮斗的歷史紀實。盡管老木板的自傳這種文學形式尚未在大學校園里講授,但是任何一個河岸邊的農場都是一個傳記圖書館,使用錘子和鋸子的人可以在這里隨意閱讀。河流每次漲水,都會讓館藏增加一些新書。

幽寂有不同的程度和種類。湖中的一座島嶼代表著一種幽寂,但是湖上會有船,也就總有客人登島造訪的可能;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種幽寂,但大多數山峰都有小徑,有小徑也就會有游人。我不知道還有哪種幽寂可以與被春潮困守相提并論。大雁也一樣不知道,雖然和我相比,它們經歷過更多種類和不同程度的寂寥。

于是,我們坐在小山上剛剛開放的白頭翁花旁邊,望著大雁飛過,我看到我們所走的道路慢慢浸入水中。我內心喜悅而外表超然地斷定,至少在這一天,交通問題只有鯉魚才有資格談論,不論是進農場還是出農場。

葶藶

從現在開始,在幾個星期之內,葶藶——開花植物中花朵最小的一種——就會以微小的花朵裝點每片沙地。

對春天的來臨充滿期盼卻只知抬眼仰視的人,從不會注意到葶藶這樣渺小的植物。對春天的來臨感到絕望,視線低垂的人,就算踩在葶藶上也毫無知覺。只有趴在泥土里尋找春天的人,才會發(fā)現葶藶到處都是。

葶藶所要求的和所得到的,是幾近于無的溫暖和舒適。它的生存依靠的是沒有人愿意要的時間和空間。植物學書籍會給它留下兩三行的位置,并從不會為它附上插圖或照片。貧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陽光無法讓它綻放出更大更好的花朵來,然而對葶藶來說已經足夠。畢竟,葶藶算不上春之花,而僅僅是對希望的一種補充。

葶藶無法撥動人們的心弦。就算有香氣,也消失在陣陣風中了。它的顏色是樸素的白色,葉子上覆蓋著一層可見的絨毛。它太小了,不足以成為食物,也不足以成為詩人歌詠的對象。植物學家曾給它起過拉丁文的學名,過后就把它忘記了??傊?,它無足輕重,只是一種迅速而有效地完成自身使命的微小植物。

大果櫟

學校里的孩子為了選出州鳥、州花或州樹而投票時,并不是在做出決定,而是在對歷史進行認可。當大草原的草先行占據了南威斯康星地區(qū)時,歷史就讓大果櫟成了這里的特色樹種。這是唯一能在草原大火中生存下來的樹。

你可曾感到疑惑,為什么整棵大果櫟上都覆蓋著又厚又結實的柔韌樹皮,連最小的枝條也不例外呢?這層皮其實是一副盔甲。大果櫟是擴張的森林派去攻擊草原的突擊隊,它們必須和大火對陣。每年四月,在新生的青草為整個草原覆蓋上無法燃燒的綠色裝束之前,野火會在土地上四處燃燒,能幸存下來的只有樹皮已經長得足夠厚,不會被燒焦的老樹,這些樹大多數是大果櫟。拓荒人所說的“橡樹林中的空地”,其實就是由這些間距較大的零散老樹組成的小片樹林。

工程師并未發(fā)現隔熱材料,他們只是從這些征戰(zhàn)草原的老兵身上學到了如何制作這種材料。植物學家可以研究這場持續(xù)了兩萬年的戰(zhàn)爭,有關戰(zhàn)爭的記載包括埋藏在泥炭中的花粉顆粒,還有被扣押在后方并被遺忘在那兒的殘留植物。記載顯示出,森林的陣線曾經幾乎退到蘇必利爾湖,也曾向南大范圍推進。森林一度向南推進得如此之遠,結果在威斯康星州南部邊界甚至更遠的地方,都出現了云杉和其他一些做后衛(wèi)的樹種。在這一區(qū)域所有泥炭沼的某一層中,都出現了云杉的花粉。不過通常來說,森林和草原之間的戰(zhàn)線大致都處于現在的位置,而戰(zhàn)爭的最終結果是勝負難分的平局。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原因之一就是:一些盟友先支持一方,然后又去支持另一方。于是,兔子和田鼠在夏天掃蕩了整個草原的青草,到了冬天又會啃掉火災中幸存的橡樹幼苗的樹皮;松鼠在秋天散播橡子,但是在其他幾個季節(jié)里會吃掉這些果實;金龜子在幼蟲期會破壞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蟲期則會毀掉橡樹的樹葉。由于這些盟友們的左右搖擺,勝利也難有歸屬。若非如此,在今天的地圖上,就不會出現這樣一幅斑斕艷麗、極具裝飾性的草原與森林的分布圖。

對于拓荒之前的草原邊界,喬納森·卡弗(1)曾給我們留下了一段生動的描述。1763年10月10日,他游歷了藍丘,即丹恩郡西南角上現今已被森林覆蓋的一群高山。他寫道:

我登上最高的山峰之一,遠眺廣闊的鄉(xiāng)野。在綿延數英里的范圍內,除了更低些的群山以外什么也看不到。遠遠望去,這些光禿禿的山就像一個個干草堆,只有一些山核桃林和矮小的橡樹遮蓋著某些山谷。

19世紀40年代,一種新來的動物介入了草原之戰(zhàn),那就是拓荒者,盡管他們并非刻意參戰(zhàn)。他們耕耘了足夠多的田地,因而使草原失去了古老的盟友——火。于是,大批橡樹幼苗輕而易舉地越過草原,曾經是大草原的地區(qū)變成了種植林木的農場。如果你對這個故事有所懷疑,可以數一數在南威斯康星的任何一個山脊林場上的樹樁上的年輪。除了最老的樹以外,其他所有樹木的年代都可上溯到19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草原大火不再燃燒。

在這一時期,新生森林戰(zhàn)勝了古老的草原,橡樹林中的空地上長滿了一叢叢樹苗。約翰·繆爾正是這期間在馬凱特郡長大的,他在《童年與青年》一書中回憶道:

在伊利諾斯和威斯康星大草原的清一色的沃土上,生長著如此稠密高大的草供火燃燒,以致樹木難以在草原生存。如果沒有火,作為此地一大特色的茂盛草原就會被濃密的樹林覆蓋。一旦橡樹空地被人拓墾,農場主就會預防草原大火的發(fā)生,小樹隨之生根長大并形成難以穿行的茂密樹林,那些沐浴著陽光的橡樹空地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此,擁有一棵大果櫟的人所擁有的遠遠超過一棵大樹。他擁有的是一座史料圖書館,以及那不斷上演進化戲劇的劇場中的保留座位。有明辨能力的人能夠看出,他的農場貼滿了草原戰(zhàn)爭的徽章和標志。

空中之舞

擁有這座農場兩年之后我才發(fā)現,四月和五月的每個黃昏,在我的樹林上空都會上演空中舞蹈。自從有了這一發(fā)現之后,我和家人就不愿錯過任何一次演出。

在四月第一個溫暖的傍晚,6:50表演準時開場。此后每天,帷幕的拉開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鐘,一直到6月1日,那一天的表演將于7:50開始。這一有規(guī)律的變化是由虛榮心造成的,因為舞者要求與0.05英尺燭光(1)亮度絲毫不差的光線以保持浪漫效果。觀眾不要遲到,要安靜地坐在那兒,否則舞者就會怒氣沖沖地飛走。

舞臺道具也和開場時間一樣,反映出表演者的挑剔。舞臺必須是林中或灌木叢中開闊的圓形劇場,中心必須有一處長著苔蘚的地方,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一塊光禿禿的露出地面的巖石,或者一條空曠的小路。雄丘鷸為什么要如此堅持在空曠的地方表演呢,最初這讓我感到迷惑,不過現在我認為原因在于它的腿。丘鷸的腿很短,要在濃密的草叢或雜草里昂首闊步,恐怕設有優(yōu)勢,也無法贏得它心儀的女士的歡心。大多數農場上的丘鷸都沒有我這里多,就是因為我這里有更多長著苔蘚的沙地,這些沙地太貧瘠了,長不出草。

知道了時間和地點后,你就可以坐到舞臺東面的灌木叢下等待,在夕陽映照下守望丘鷸的到來。它從鄰近的某個樹叢低低飛來,落在光禿禿的苔蘚地上,隨即就奏響了演出序曲。這是每隔兩秒鐘發(fā)出的一段嘭嚓聲,聽起來古怪沙啞,很像夏天里夜鷹的叫聲。

“嘭嚓”的聲音突然停止,這只鳥拍動翅膀,繞著大圈飛起來,并發(fā)出富有樂感的啁啾聲。它越飛越高,盤旋的幅度越來越陡越來越小,歌唱的聲音則越來越高,直到觀眾只能看到空中的一個小點。然后它又像一架受損的飛機一樣毫無預兆地直降下來,一面發(fā)出婉轉柔和的顫音,這種曼妙的啼囀聲就連善鳴的三月藍鴝也要羨慕。在離地幾英尺的地方它又開始平飛,落回到它奏響嘭嚓序曲的地方,而且通常絲毫不差地落在它開始表演的那一地點,并重新發(fā)出嘭嚓的聲音。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無法再看清地面上的丘鷸,但是你可以連續(xù)一小時觀看它在空中的飛翔。演出的持續(xù)時間通常也是一小時,但在有月光的夜晚可能會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直到月光消失。

天亮的時候,整個演出的過程會重復。在四月初,演出的落幕時間是清晨5:15,此后直到六月,每天都要提前兩分鐘落幕,直至最后在凌晨3:15結束全年的演出。開場時間和結束時間的變化規(guī)律為何會出現這種差異呢?唉,恐怕就連浪漫也會有疲憊的時候,因為黎明的舞蹈結束時所要求的光線,只有在傍晚開始舞蹈時所要求的光線的五分之一。

不論人們如何專注地研究樹林與草地中上演的數百種小型戲劇,都無法完全了解有關任何一出戲的所有重要事實,這或許是一種幸運。關于空中之舞,我仍不清楚的是:表演者心儀的那位女士在哪兒?如果她也參與演出,那她會扮演怎樣的角色?在丘鷸奏響嘭嚓舞曲的地面上,我經??匆妰芍磺瘊栆黄鸪霈F,它們有時還會一起飛翔,但我從未見過兩只丘鷸一起發(fā)出嘭嚓的聲音。那第二只鳥究竟是只雌鳥,還是與之競爭的雄鳥呢?

另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是:那動聽的啁啾聲究竟是鳥兒的聲帶發(fā)出來的,還是某種機械摩擦的聲音?我的朋友比爾·菲尼曾經用網扣住了一只正在發(fā)出嘭嚓聲的丘鷸,并除去了它主翅外緣的羽毛。之后這只鳥仍然能發(fā)出嘭嚓聲和啼囀聲,但是不再有啁啾聲了。只做一次這樣的實驗是不足以得出什么結論的。

還有一件不清楚的事:雄丘鷸的空中舞蹈要持續(xù)到筑巢的哪個階段呢?有一次,我女兒看到一只丘鷸在距離鳥巢20碼之內的地方發(fā)出嘭嚓聲,鳥巢中有已經孵化的蛋殼。但這是它情侶的家嗎?或者這是只風流的雄鳥,在人們沒有察覺時就已經犯了重婚罪?還有其他很多問題,都和這些問題一樣在暮色漸深的黃昏中成為神秘的謎團。

空中之舞的戲劇每晚在數百個農場上演,農場的主人卻嘆息說缺乏娛樂,他們錯誤地認為:可供消遣的文娛活動只有在劇院里才能找到。這些人生活在土地上,卻不懂如何依靠土地快樂地生活。

有一種理論認為:獵禽的作用只是充當狩獵時的靶子,或者是被優(yōu)雅地擺放在一片烤面包上。丘鷸對這種理論是活生生的駁斥。沒有人比我更想在十月獵捕丘鷸,但是自從發(fā)現了空中之舞后,我就開始認為捕一兩只丘鷸已經夠多。我必須確定:在四月來臨時,黃昏的天空中不會缺少舞者的身影。

  1. 喬納森·卡弗(Jonathan Carver 1732—1780),美國旅行家。
  2. 英尺燭光:光照度單位,現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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